燈光將天空映成灰茫茫的顏色,那是厚重的云層,沒有星星。
夜晚的空氣在他皮膚上方流動,帶來微弱寒意。他在檢錄處等待著,有些茫然地看著周圍的運動員:他們大多面無表情,穿著各式各樣的比賽服(每件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馬上就要進場了。一個穿著橘紅工作裝的人正在前面點名,她平板單調的語氣讓他越發緊張,覺得隱約頭暈。自從上次意外暈倒,他已經半年多沒比過賽了。
愛德華攬住他的肩膀,送上一個堅定的微笑:“別擔心,約翰。我們絕對是最好的。”
他深呼吸,點了點頭,努力忽視那個就站在自己幾步之外的棕色頭發男人——本尼?懷特,他永遠的老對手,上次世界級比賽的冠軍。
一個接著一個,他們按照跑道的順序沉默地進場。參加一百米決賽的人只有七位,本應該是八位的。復賽總成績第五名的那個選手聽說身體狀態不太好,至今沒有出現。他觀察并分析著這些無足輕重的細節,覺得緊張與焦躁正在自己腦海中徘徊。
第二天的比賽不算很吸引人,但觀眾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多,都很安靜。他能想象到那些興奮的低語是如何在人群中傳遞。拉拉隊以及無聊的頒獎都已經退出了舞臺,現在只有兩種人會關心體育比賽,科學狂熱分子以及賭徒。而賭徒們從來不看現場賽,這沒有必要。
向觀眾席望去,他仿佛能看到那些人平時的樣子,穿著三件套深色研究服,嚴謹而無趣。而自己正像是某種實驗品,被關在這露天的、巨大的實驗臺上。
“深呼吸,保證你呼入充分的氧氣。”愛德華柔和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那雙灰色的眼睛關切地盯著他,目光仿佛已經刺穿他的血肉:“你不能緊張過度了。”
有一瞬間他的呼吸停滯住了:不是“不要”,而是“不能”。這是一句命令。也許是自己敏感過度了。他壓制住毫無緣由的緊張,讓比賽前應有的興奮慢慢麻木自己。他的雙臂開始輕微地顫抖。愛德華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幫他披上大衣,以防在準備活動中變得舒展的肌肉因寒冷而重新僵硬。
他們抵達起點的時候,裁判正在檢查發令槍。很奇怪,在信息化已經全面入侵整個世界的時候,發令槍這種并不實用的東西卻被保留了下來——他們只是設法進行了改良,確保每位運動員都是在同一瞬間聽到槍聲,不再有什么離發令員遠近、公平與不公平之類的問題。也許這是人類保留在血脈里的一種特性,總是會對猛然響起的槍聲感到興奮。畢竟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意味著征服,殺戮……以及死亡。
發令員向終點處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這意味著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還有大約十分鐘的準備時間。他們都是。他看到本尼?懷特猛地閉上了雙眼,力度之大讓眼角那些魚尾紋變得非常清晰。等懷特再次睜開眼時,嵌在那雙藍色眼睛中的瞳孔已經放大到極致,就像是兩個漆黑的彈孔。懷特的比賽服顏色絢麗,胸口位置印著米開朗基羅的著名作品,《創造亞當》。因為太過知名而什么都代表不了,只勉強提示了懷特他們研究組有著多么明晰而堅定的信仰。
整個世界都在賽場上。他們奔跑,為了信仰,為了更多的利益,或是……為了榮耀。
在半年前的那次比賽中,他最終退賽。懷特毫無懸念地獲得了第一名。本不該是這樣的,他付出的努力不該就換來這些。
約翰收回目光,集中注意力,讓自己的心靈被奇異的寧靜所籠罩。默默地倒計時,在數到零時重新感覺到了那種節奏。“噠,噠,噠……”
速度并不快,只是為了幫他逐漸進入狀態。全身的肌肉都開始微微發麻,每個細胞都在興奮地回應這熟悉的呼喚。一股溫暖而堅定的力量隨之涌向他身體的各個關節。
在過去的幾年,每次訓練都是這樣開始的。根據調適器發出的指示,調整肌肉的反應,各就各位,起跑,沖線。
沒有儀器能徹底取代思維的存在,控制人的肢體。至少現在還沒有。然而它們可以非常詳細地記錄他血液內的氧氣含量、肌肉脂肪的比例、激素的微量變化,從而安排訓練計劃與飲食標準,精確到秒和克。
它們可以向肌肉系統和神經系統同時發送刺激,一定程度上影響雙腿邁動的幅度與頻率,幫助他更好地進入比賽狀態、取得最佳成績。它們可以舒緩接近奔跑極限時的痛苦——通過截斷一部分神經訊號。
它們不斷被完善,已經比一開始的安全許多了——至少不會像半年前那樣出現數據故障,讓人跑著跑著突然因為血液氧氣含量不足而突然暈倒。
它們操控著最微小的變量,讓體育比賽變成了一場真正的博弈。
把大衣扔到跑道旁邊,他能感受到明亮的燈光穿透了比賽服,落在自己的皮膚上。赤裸。這是一件很滑稽的衣服,單調的白色,讓他看上去就像個穿著健美服的老式體操運動員,或是一條被剝去鱗片的鯊魚。研究員們費盡心思才創造出的精品,薄而順滑,能有效減小阻力,讓成績再提升個零點幾幾秒。
他總是覺得穿成這樣很好笑。然而愛德華總會一臉嚴肅地警告他,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很容易出危險,約翰,必要的時候這件‘塑身內衣’能救你的命。”
他走向跑道,利用最后幾分鐘調整好起跑器。懷特已經試起跑過很多次了,動作輕松而優美。他知道,懷特不需要忍受那些痛苦。因為負責懷特的那群科研圣徒認為痛苦非常不“人道”。而他將忍受這些。
遠動員是一種低下而收入豐厚的職業。然而他注定要接受這個,從他出生時的那一秒開始——那些搭配完美的基因都在尖叫著服從。
他們還是人。身高沒有超過兩米五,沒有強健到畸形的肌肉……不是基因改造,那些所謂的改造都太粗劣了。現在的科學家們總是習慣玩更為高級的游戲,比如從成千上萬的嬰兒中選出最佳基因組合者(在這方面,運氣也變成了實力的一部分),然后小心翼翼地控制每個變量,研究出某種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絕對優異的比賽生物。
他們高大英俊,從頭到腳都象征著一個研究組乃至一個國家對科技的操控力。
一群身不由己的怪物。只要接受手術除去埋在頭腦深處的操控器就能歸復常人,但他們不會這樣做。你不會拋棄你的事業,你生存的意義。
你渴望著奔跑。速度與力量,鮮花與喝彩。這就是你的生活。
他蹲下身。預備。在倒置的視野中凝視著后方,靜靜地等待著槍聲。
二十五年前他就被父母獻上了科學的祭壇,被安排好生活中的一切。他有妻子(在那少得可憐的休閑時間里認識的,而且實驗室的那幫人似乎認為有個伴侶更有利他穩定情緒),一個女兒(今年三歲,繼承了他的藍綠色眼睛,非常可愛)。唯一算得上朋友的,是身為訓練師的愛德華。
愛德華說我們是最好的。
起跑得很順利,在某一瞬間,余光里沒有任何的陰影。
隨即一團紅光閃了進來,在他視野的右邊時隱時現。他和懷特交替占據著第一名的位置……
目前的世界紀錄是七秒六一。科學家最新的結論是,人類一百米的速度極限是七秒五八(幾十年前,他們還認為是九秒七零時,那個傳奇般的傳統運動員博爾特就曾跑出了九秒六九的成績)。離極限越近,降臨的痛苦就越深……再快的話,關節會在劇烈的擺動中損壞,肌肉斷裂。
但他們始終都說不準不是嗎?不能用普通人類的標準來判斷運動員和科研狂人,沒人知道那個極限到底在哪里。
約翰希望那個打破極限的人是自己。顯然懷特也是這樣想。打破這個記錄的人會得到一大筆獎金,而且足夠榮耀。
體育史會記得他們,而科技史也會為他們留名。
在之前的訓練中他最好只達到過七秒六一,始終保存著實力。預賽復賽中他只是熱了熱身,甚至連日常訓練速度的五分之四都不到——感受到的痛苦也非常溫和。愛德華說他沒必要緊張,這些都只是正是演奏之前的序曲。最精彩的地方還沒到。
就像多年以前,人們在火箭發射前也總會模擬演練。最終的發射只有一次,因為代價太大了。定量攝入的營養餐,維生素、纖維素、蛋白質,心理咨詢、體育鍛煉……所有經過精心計算的成分構建起這具堅強體魄,半年多的休養生息只為抵御強度最大的摧毀。成功的機會只有一次,不成功的話也會在疼痛中被摧毀。
完美的表演總是被用來壓軸。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