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

　　2075年6月19日

　　一夜之間。

　　海蜇群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領海邊緣，朝海岸靠近。衛星監測站對公眾保持沉默，卻向研究所發布了生物入侵紅色預警。

　　江良帶著所里三分之一的人出?？疾?。何哲被留下看家。

　　“它們從哪兒來啊，何哲？”臨走的時候，江良傳送過來一個加密文件包?！皬奈覀兪种衼?，到我們手中死?！敝挥心壳把芯克镒罡呗毼坏娜瞬拍艽蜷_它，也就是說，這份秘密被單獨傳給了何哲：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海蜇，都被植入了遺傳密碼，都是本國軍方用來偵查、掩護、破壞的工具。它們無限繁殖著，在失去利用價值的某一天被徹底消滅。一到八軍屬海洋研究所，負責控制它們獲取信息。而第九研究所，負責控制它們的繁育速度，以及提供最終的毀滅。

　　“為什么要現在告訴我？”何哲打開聯絡通道，追問。

　　“哪兒那么多為什么……人類阻止不了你的好奇心了何哲。”那人起初想糊弄過去，在看到何哲認真的神情后——“因為我想提拔您唄，等這次回來，就封你為副所長。多年媳婦也該熬成婆了?！苯K究也還是糊弄過去。

　　6月21日，他們出發后的第二天。探測標在航查艦前方三十海里的位置，與成群結隊的海蜇相遇。它們隨著溫暖洋流入侵而來，如廢棄紙屑般，漂浮著布滿了整個海面。淡紫色蜇體上，還有隱約的白色斑點。

　　何哲為這個品種做過分析。它極其危險，分泌的類眼鏡蛇毒能在三分鐘之內殺死一個成年人，千分之一的濃度就能消滅培養皿里的所有細胞。他在通訊器里有些急躁地喊，撤，趕緊撤。

　　然而江良拒絕了何哲的提議，把食指豎在唇前示意他安靜，然后用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凝視眼前的海底。就這樣觀察了一會兒，突然開口：“海蜇群里有潛艇?！?/p>

　　何哲看向外艇監視屏。探照燈的光柱中，一群被海蜇群糾纏的潛水艦時隱時現，是從沒見過的類型。或許是在執行什么需要掩護的任務。

　　但海蜇群前進的方向無疑會對近海生態造成威脅。

　　江良若有所思地直視前方。

　　何哲還想說什么，但是通訊頻道被強制占用了。是上級，或者上級的上級。他看到江良的神情越發嚴肅，嘴唇一張一合地在和那端的人交流著什么。嗞啦，頻道被還了回來，而何哲沒來得及再次開口。

　　“釋放六十七號。立即。”江良深黑的雙眸里閃過一道火焰，命令道。六十七號。他們研制的第一種攻擊性海蜇，成蜇能夠長到一噸半以上，海底世界的霸王。

　　何哲沉默著點點頭，把手掌按向操控臺旁邊的凹槽。

　　六十七號繁育池的艙門悄無聲息地打開，水流猛地向那個方向涌去，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那是只龐大的海蜇，傘狀蜇體發出孔雀綠的熒光，布滿金色花紋，竟是那樣鮮艷華麗。海蜇體內90%以上都是水分，本不會有這樣的顏色……但它確實誕生了。優美，龐大，神圣。它游出那件狹小的囚室，像是天羅地網般籠罩下來，成千上萬道絲狀觸須自在地擺動著，釋放著毒素——這種經過特殊改造的毒素更像是天然致死劑，能使其他水母的蜇體即刻銷蝕，卻對人體基本無害。

　　半個小時內。它將水母群趕回了離研究所最近的海域，然后一次性殺掉。那些瘋狂掠過整片海洋的海蜇，眨眼之間就變成了沒有生命的漂浮物，逐漸融化，最終不見了蹤跡。海水逐漸變得腥臭粘稠，被毒素和海蜇的尸體所玷染。

　　毒素將毀滅一切。濃度太大了。

　　沒有魚蝦，沒有海草。也沒有海蜇。沒有生命能在那些毒素中存活。

　　只剩下了六十七號。它穿越這片灰色的腐敗海洋，向更為廣闊美麗的深海游去。

　　從今往后，這片海域將成為徹底的荒漠。

　　這個以海濱旅游為支柱產業的城市，一夜衰亡。

　　何哲凝視著那片起伏洶涌的黑暗海水，凝視著在那片黑暗中飄蕩的破碎星辰。

　　那隊潛艇從臨時港口上岸時，江良他們依舊沒有回來。

　　猛然涌入的海蜇群，產生了巨大到難以想象的沖擊力，將那些裝備普通的航查艦狠狠砸向海底礁石。他們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突破重圍，也來不及等待救援。

　　航查艦變成了一塊塊金屬餅，安靜地沉入海洋深處。后來何哲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尋找它們，然后又花了更長的一段時間嘗試把那些殘骸撈上岸，卻沒有成功。

　　而那時何哲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看到通訊屏上突然一片漆黑，耳麥里傳出尖銳的干擾音。他只是聽見江良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回蕩在自己耳邊：“何哲，等那些海蜇都被清理干凈，就把六十七——”

　　然后是永恒的沉默。

　　“何哲上校？”對面的人一身軍裝，臉上是毫無溫度的笑容，“上校，歡迎加入七所，希望大家能在您的帶領下……”

　　政府撥出巨額資金，幫助Q市的經濟重建。各界也紛紛伸出援手，不斷有志愿者團隊趕到這里，幫忙清除被沖到沙灘上的海蜇尸體。上級用一份完美的履歷表，換走了何哲在第九研究所的工作經歷，然后把他調任到了軍屬第七研究所擔任所長。何哲想過辭職，但下委任狀的人只是笑笑，告訴他：沒有人能帶著那么多機密走掉。

　　沒有人能。

　　媒體上說，Q市的經濟倒退了二十年，而且在最近五十年中都無法走出困境。這一切都是第九研究所造成的——人們這樣說，并這樣相信著，憤怒而憎恨。

　　除何哲外，所有第九研究所的科研人員都被扣留在了總部，停職接受調查。一無所知地接受調查。那群因失去生活來源而絕望的漁民，闖入了空無一人的研究所，砸壞了所有儀器，最后還放了把火。

　　可是有些東西是他們碰觸不到毀壞不到的。那些東西在地下，在黑暗中。江良將裝有所有研究資料的儲存卡，與第六十七號海蜇的致死劑一起，放在了地下觀察室里。

　　真相在黑暗里。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

　　【4】2125年8月5日

　　2102年，第一枚炮彈打響，A國宣戰。第一場戰爭就發生在那座被海蜇破壞的城市，那座在旅游業一蹶不振后秘密發展著軍事產業的城市。大陸架上，數以千計不知何時埋下的潛艇狙擊裝置讓A國的水下隊伍深受重創，戰損率將近二分之一。

　　2105年，三年苦戰，以A國承認失敗、簽訂戰爭賠償條款而告終。

　　2125年，解密期終于過去，“621”事故的所有資料被公之于眾，江良們不再是罪人。第九科研所被稱作不朽的傳奇，被媒體爭相追捧。人們想要設置一個水下紀念館，在管理海洋生態的同時便于祭悼死去的英雄。工程量不大，對技術的要求卻挺高，還要等上一陣子才能建好。

　　沒關系。他已經等了五十年。五十年不算久，總有東西分毫不肯改變。從別墅的窗口向海邊望去，能看到海底礁石的布局一如從前。

　　地質上的五十年太短，地質上我們的一生也不過是彈指而逝。

　　五十年不算久，可又太久了。他隨著那些游客走進全景潛水器里，心想，終于等到了。

　　這些年，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前來參觀“首戰紀念遺址”的人越來越多，這里竟也逐漸變成頗具規模的旅游景區。有激動的哭喊聲從檢票口附近傳來，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被強行攙了出去。他們手里拿著橫幅，隱約能看見“621”、“無可挽回”等字樣。是那次事故的受害者，這么些年的憤恨，在得知真相后依然難以釋懷。他們強烈反對建設紀念館，還組織過幾次抗議靜坐，但引起的反響微乎其微。

　　他們都已經這么老了。何哲想起來，自己被人喊“何老”也有好多年了。

　　潛水器下沉，周圍的光線變暗。早已被廢棄的水下倉庫和觀察池、繁育池，出現在人們眼前。有些在事故發生后不久，就被填上了，只隱約看出痕跡。

　　三三兩兩的游客擠在滿滿一墻架子前，興奮地低語。架子上擺了些玻璃瓶，瓶身泛出柔和光澤，裝著不知什么東西。何哲詢問旁邊的人，才知道那是新推出的旅游紀念品。

　　走過去，他看見一只只小巧的水母被裝在那透明堅固的瓶子里，和幾片水草關在一起。它們有著蒼白而精致的蜇體，高貴的鮮紅色觸須……看上去柔弱得像是無害少女。

　　何哲張了張嘴，覺得喉嚨里突然干渴得難受，什么都說不出來。他馬上又走開了。年輕的警衛員在一旁，穩穩將他攙住。

　　隨著潛水器的逐漸下沉，周圍的光線越發黯淡。江良他們那些航查艦銹跡斑斑的殘骸，早就被政府派人打撈上去，安放進了博物館。礁石之間空空蕩蕩。

　　突然，另一邊傳出整齊的驚呼?！澳鞘恰ね鹾ｒ?！是嗎？”人們給六十七號海蜇起了個別稱：冥王。不算難聽。他們喊著，語氣里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喜悅。幾個反應快的馬上開始聯絡媒體。

　　何哲轉過身，然后看見了它。

　　那是一只外形普通的白色水母，兩三米的蜇體……五十年來，人們在這片海洋中發現的第一只水母。沒人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

　　在探照燈的光柱中，它從潛水器的透明弧頂上蕩過，像是這森藍海洋中的一抹魅影。

　　在“621事件”發生后的一周內，六十七號繼續在深海游蕩，全球海蜇總量終于降至合理標準，存活下來的那些海蜇也都不具有威脅性基因。在最近的幾百年內，不會再有海蜇爆發。何哲追蹤到了六十七號身上的定位器，然后在軍方潛艇的保護下，駕駛著私人潛水器，去給它注射了致死藥劑。它的身體完全溶解，變成無色液體沉入洋心。

　　那次事件，雖讓一座城市蒙難，卻給全球都帶來了益處，為他們國家贏來了良好聲譽。在戰爭前夕，這些都是無價的。

　　何哲屏住呼吸，凝視著那只閑適游過的海蜇。不知怎么的，它身上浮現出了一個絢爛的影子，優美，龐大，神圣。那是六十七號的影子。

　　它越游越遠像是一團即將消失在暗沉海水中的白光。

　　恍惚間，五十年來第一次，何哲的眼睛被淚水刺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