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生有時候是個很艱難的職業,每當治療室除我之外空無一人時,這種感覺就會滲出皮膚將我包裹。我確認性地敲了敲桌子,是的,艱難。
最初做心理醫生時,我總是奮不顧身地闖入病人的精神世界,為自己設置和他們一樣的精神裂紋,結果時常擱淺在他們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日子久了,一些圓滑的職業技巧就用順了,我開始把病人的癥狀與書本對號入座,然后進行一番夸夸其談。“醫生,醫生……”我不耐煩地抬起頭,對面座位上的人用極其輕微的聲音問道,“您在聽我說話嗎?”
“當然。”我的口氣毋庸置疑。對面的女人撓了撓額角,小心翼翼地繼續她的講述。女人四十出頭,擁有過一段為期兩年的婚姻,繼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單身母親。她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可能因為家庭原因受到刺激,精神狀況一直很不穩定……“這幾個月來,她的精神失常越來越嚴重,身體也越來越虛弱。”我感到女人隱忍著的哭腔。
正式見她女兒,是在一個日光如新鮮杏仁片的六月清晨。女孩穿著淺色連衣裙,消瘦得像根棉簽,但很難從她臉上找到任何類似病容的東西。她挑了一張靠窗的椅子,還沒坐下就開始對我說話,“沒有人告訴你嗎?你長得很像拉蒙先生。”
我笑著搖了搖頭,“那是誰?”
“一個植物學家,”女孩抿嘴時露出了酒窩,像是怕我不明白,她又補充說,“拉蒙先生親自種植了鎮上所有的夜光樹,他住在離我家兩條街的地方。”
“夜光樹?”我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它們白天和一般梧桐沒有區別,但是太陽下山以后,它們會發出橘色的光。那些夜歸的人,只要沿著夜光樹的光行走,就能找到自己的家。”
她講到這里,我恍然大悟,恐怕拉蒙先生和夜光樹都是她自己精神世界的產物吧。女孩的母親曾向我提過,女孩一周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她和丈夫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當時丈夫怒火中燒,端起一盆冷水就往女兒身上潑去。那是冬天,女孩凍得奄奄一息。后來女孩就對黑夜懷有一種濃烈的恐懼,睡覺時總是從頭到腳都蒙在被子里。顯而易見,這就是現實世界里促生“夜光樹”的元素。明白到這一點,我試圖阻止女孩的意識,挑她的漏洞。“那么,夜光樹和路燈有什么區別么?”
“夜光樹有生命呀,拉蒙先生用了很多年才種滿整個小鎮的!”她強調說,“而且,夜光樹只在那個世界才有。”
我大吃一驚,一般精神病患者是不能區分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的,這個女孩子的病癥真有些不同尋常。我頗為好奇地繼續與女孩對話,企圖得到更多信息。
“方便講講你平時的生活?”
“恩,我住在一棟水做的房子里,靠在墻上能感到一種特別的溫柔。每天放學回來就和媽媽一起照顧盆栽,至于爸爸嘛,他外出工作,偶爾才回來一次。”
“有鄰居?”
“鄰居們最有意思了,卡夫卡先生住我家左邊,他很開朗,每天和父親在屋子外喝酒聊天。他好像很博學,聽說在寫小說,不過我從來沒讀過他寫的東西,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和父親喝酒后滿地的花生殼,像一隊散亂的楔子鐫刻在小鎮的記憶里;再數過去有個梵高先生,長著一對讓所有人驚艷的好看耳朵,家里也富裕得讓人瞠目結舌。曾經有人勸他造一棟十層的高樓來彰顯威望,雖說以梵高先生的財力而言不在話下,但他拒絕了,他的理由很浪漫,因為那樣會擋住星空。”
我耐心地聽她逐一清點完趣味盎然的鄰居們,忽然明白,她的心里有個烏托邦,那個世界與現實截然相反,所有的悲哀和遺憾在那里都得到到了彌補。她想治愈的不只是她自己,而是現實世界里所有的傷痕。我仿佛被很多年前的那個自己附身,情不自禁地沉迷在她的世界里。我不動聲色,她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究竟何種緣由使我初次來到那個小鎮,我不記得了,總之我已經在那里住了很久了,久得能讓一整個游泳池的酒精全部揮發完。”
“在我持有居民身份的這些日子里,生活一直很清閑。我有一個叫卡朋特的好朋友,她的上一份職業是流浪歌手,有一天她騎著山羊來到我們鎮上,再也舍不得離開。我和卡朋特最常做的事,就是結伴去拜訪卡夫卡先生。”
“卡夫卡先生是酒館的常客,他在露天吧臺擁有自己的專座。每天清晨鐘樓敲出第七個音律的鐘點,卡夫卡先生就會出現在他的專座上,而我和卡朋特就像聞到腥味的埃及貓,馬不停蹄地跑到卡夫卡先生身邊。卡夫卡先生很熱衷曬太陽,幾乎是憑借這個愛好消磨了大部分人生。不過即便是下雨天他也會打著傘坐在露天吧臺里,他說,其實太陽就在那里,只是被積雨云覆蓋了,但真正曬太陽的人,仍然能感受到日光。其實我不太理解他的具體含義,但我總覺得,他是一個溫暖如三月龍爪柳的人。”
“卡夫卡先生喜歡念故事給我們聽,他幾乎用聲音觸摸了所有的童話,我和卡朋特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候我們會向他提議,‘講講你寫的故事吧,卡夫卡先生。’他搖頭晃腦地笑著,講了一個變身甲殼蟲環游世界的故事。他說,其實世界不止是龐大的,更是美妙的。然而此外,他就再沒提過自己寫的故事,不過我們還是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個天才小說家。”
“有一天,卡夫卡先生得了很嚴重的流感,咳嗽里粘滿血絲,更不幸的是,這種流感病毒同時還找上了卡朋特,高燒中的卡朋特拒絕食用任何東西,她用嘶啞的嗓音說,也許她再也不能唱歌了,他們兩個就像夏日的冰棍般迅速地消瘦下去。接連好幾天,媽媽禁止我出門,理由是要讓我成為流感的幸存者。”
“我好久都沒有見到卡朋特和卡夫卡先生,每天對著窗臺,鼻翼里恍惚地鉆入酒館特有的香氣。不知道他們此刻的生活到底如何,不知道流感過后一切會不會安然無恙。我懷揣著擔憂望向窗外,忽然想起卡朋特說的她家鄉馥郁的夜色,想起卡夫卡先生朗聲念出的一幕幕童話,感覺自己其實并不孤單。我把羽毛筆浸潤,想為我的流浪歌手朋友寫一首詩——《與你為鄰》。”
“為什么極樂鳥開始綻放行蹤,
每一次,當你靠近的時候?
它們的愿望和我的如出一轍,
那就是,與你為鄰。
為什么星星從天空的懷抱里滑落,
每一次,當你輕聲走過的時候?
它們的愿望和我的如出一轍,
那就是,與你為鄰。
在你生命線開始熠熠生輝的那一日,
所有的天使齊聚一堂,
決定讓這個世界簇擁一場最真實的夢,
于是他們把月亮里的金色粉塵噴灑在你的頭發上,
而你的眼睛則被星光染得清澈見底。
那就是為什么,
整個鎮子的人都跟在你的舞鞋之后,
就像我一樣,他們分享著一個愿望,
那就是,與你為鄰。”
“大約一個禮拜后,流感被人們驅逐出了小鎮。如奇跡一般,所有人都恢復了原先的生機。我把這首詩拿到酒館,在卡夫卡先生為它譜曲之后,卡朋特有了第一首屬于自己的歌。她在小鎮北邊的空地上撘了個舞臺,吉他弦迸出這首叫《與你為鄰》的歌。鎮上的人們慢慢圍在她身邊,音樂給小鎮帶來空前的感動,日光把她的夢想照得很漫長。”
女孩的故事講到這里,我幾乎已為她講的世界所入迷,于是情不自禁地做起來了分析。
在我們的世界里,卡夫卡死于肺病,而卡倫卡朋特的生命則斷送在厭食癥手里。在女孩的世界里,一切截然不同,她用一場流感代替了所有的病痛折磨。流感雖然會讓患者一時難受,但它就像暴風雨一樣去得很快,風雨過后一切風平浪靜,圓滿的大結局收尾。我有些感動,那個世界那么單純美好,有夢想有尊嚴,死亡則望而卻步,我感到女孩的骨子里有種很極致的憧憬。
我沒來得及說任何話,女孩又開始了下一個故事。
“我的18歲生日是在小鎮上度過的,那時候我兼職一份郵遞員的工作。確切地說,是把鎮外傳來的消息發送給每戶恰當的人家。我家里沒有過生日的習慣,雖然18歲應當有成人禮儀,但這些對我來說,都只是形式上的事。”
“我照舊推著郵政車開始工作,那天的信出奇得多,仿佛信件在郵局堵塞了幾個月卻在這一天蜂擁而來,不過郵遞工作是我的本職,只能挨家挨戶地送。”
“就在我抵達第一戶人家,要把信塞入信封時候,忽然看見信箱口插著一支深紅色的玫瑰,玫瑰邊還斜置了一張明信片,寫著生日快樂一類的言辭。我瞬間很感動,也許在你看來是件很普通的事,但對我而言,被人在意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沿著街道逐一把信送出,發現每戶人家都為我準備了玫瑰和明信片,植物學家拉蒙先生還特地為我培育出一支彩色的玫瑰。它們只是安然端坐在信箱上,等我伸手摘取那份靜謐而溫暖的愛。我曾經覺得自己活到18歲,生活向來很簡陋,但現在,我明白我錯了。”
“回到家的時候,黃昏把整個小鎮擁在懷里,夜光樹在街邊蠢蠢欲動,時刻準備吐露橘色光芒。終于把這百感交集的一天過到了黃昏,我抱著明信片與玫瑰進了家門。翻看明信片的時候,我小心地先取了我最在意的那張。那張明信片來自一位我暗戀已久的男孩子,有個階段我一直小心地跟在他20米遠的身后,警惕著自己不被他發現。他比我大三歲,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與愛好,卻從不敢正視他一眼。”
“你好……我抬頭深吸一口氣,繼續念了下去:
你好,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但很早就記住你了,那個一直在我背后低著頭走路的女孩子。聽說你今天18歲了,生日快樂。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偷偷跟你,看你對著夜光樹傻笑的樣子,你是不是在想,如果你爸爸忽然在某天晚上回家,有了夜光樹就不會迷路?
很想知道你為什么總是不開心,其實生活就像滾雪球一樣,只要你有勇氣往下滾,雪球一定會越來越大的。只要愿意去感受,就會發現旁逸斜出的意外驚喜。
我記得我18歲的時候,脆弱得像塊炸薯片,以為自己只擁有兩件東西,一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二是永遠沒有人認同的價值觀。所以我想,你比我幸福很多,因為如果你還沒找到那樣的人的話,我愿意做第一個認同你的人。”
“明信片很短,我卻反復看了很久。出于某種超出語言之外的感情,我感到眼眶開始沸騰。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永遠留在那個世界里。”
我打斷了她,“那個世界?”
“恩,”她的表情很淡,她說,“我一直知道存在著兩個世界,我必須做出選擇,究竟哪邊才是真實的世界……”話還沒說完,一陣咳嗽阻止了她。
我想我是明白的,毫無疑問這個是真實的世界,但那個世界才是適合她的世界。她在那個世界里感受到了被愛,感受到了堅持存活下去的意義,擁有真正的生命。
我治療過很多病人,幾乎所有受過傷害的人都懷有傷害他人的欲望,然而這個女孩,想的是把治愈施舍給全世界。我不忍心把她拉回現實,不忍心讓她重新變回單親家庭的、怕黑怕水的女孩。我反而更希望女孩真的只存在于虛構出的世界,可以的話,我愿意把這個現實世界從她心里徹底剔除但我卻希望。
于是我開始了一場“反治療”的治療,普通治療是找出虛擬世界的漏洞,從而迫使患者回歸現實,而我卻試圖幫她繼續構造那個世界。整個過程中,她一直很配合,好像她自己也心甘情愿地選擇了那個世界。
不久后,她的母親又來找過我一次。她拿起我桌上的紅茶劈頭蓋臉地潑過來,她說她的女兒現在只會胡言亂語,連清醒的時刻都沒有了,她徹底失去了這個女兒。她歇斯底里地怒吼,一直吵到我們院長的辦公室,說出了這么嚴重的醫療事故一定要把我革職。
好不容易把她送走以后,院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例行公事地詢問了一下我的治療方法。我沒有告訴他,真正導致這種結果的原因:因為我們一致選擇了過于美好的那個世界。
我只是佯裝輕松地對他說,“心里醫生有時候是個很艱難的職業。”院長確認性地敲了敲桌子,“是的,”他停頓了一下,“很艱難。”
他的故事講到這里,就全劇終了。在場的人并未給出很大的反響,每個人都把視線對準廠房中央的火苗,因為難以下評論,所以大家頗有些不知所措。這時我開始意識到,這個集會較之我先前對它的想象,遠遠要有新意很多。
我低頭剝著指甲,一位女士的聲音開始觸碰我們的耳膜——“以我所就讀的大學為中心,北偏東35度的方向,步行20分鐘,時速控制在30公里左右,會出現一個叫做七點商場的百貨公司。”我想,第二個故事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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