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看過陳玄佑的《離魂記》，一定覺得王宙和倩娘是對無比恩愛的夫妻，說不定你還拿這個例子去教育過很多人。假如你沒看過《離魂記》，只看過上一段文字，一定也覺得王宙和倩娘是對無比恩愛的夫妻，因為王宙是何其努力地愛著倩娘。不過，這只是你的誤會罷了，現實生活那么復雜，僅憑“恩愛”一個詞語怎么可能概括？

　　王宙是個好丈夫，盡管他酷愛賭博，而且有個美貌的女道士小情人，但他依舊是個毋庸置疑的好丈夫，放在千年前或千年后來看都一樣，因為他把妻子放在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上，他很愛她。

　　時隔五年，王宙依然記得倩娘跟他私奔的那個夜晚。那是個椅席炙手的夏夜，唐朝人雖然智力高超，但由于當時的風俗是集體輕視理工科，所以沒人能發明出空調，連電風扇也不能。平民百姓一般用比較低端的方法避暑：吃水果。于是，無論哪個時辰，河邊都有好多人在洗水果。如果沒常識的人看到這一幕，想必以為西瓜和李子是從河里長出來的。而通常唐代皇帝熱得焦頭爛額時，他就認為是因為國里陽氣太重，男人屬陽女人屬陰，所以他把城里的男人都趕到邊塞去充軍，獨自霸占了全國的漂亮的女人。王宙所處的時代，掌權的是武則天女皇，這樣的事固然不會發生，因此整個夏天，滿城人山人海。

　　那一晚，王宙正要坐船離開衡州。一個人選擇離開或抵達某個地方，總有他獨特的理由，王宙的理由便是倩娘。倩娘的父親叫張鎰，張鎰是王宙的舅舅，如此算來倩娘應該是王宙的表妹。王宙和倩娘從小一起長大，喝著同一眼井水，欺負著同一群仆人，在彼此還懵懂不懂愛的年紀，王宙就確信了此生非倩娘不娶。舅舅張鎰是過來人，對王宙的那些小心思也算了如指掌，他曾答應王宙，日后等倩娘長大成人，就把她許配給王宙。然而，張鎰對自己的許諾并不重視，隔了幾年，有人向張鎰提親，張鎰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王宙知道這件事后，表面上不在意，背地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抱著枕頭迎來一波又一波的痛哭流涕。其實很多人都是這種性格，骨子里明明是個軟弱、凡事只會坐以待斃的人，卻異常在乎自己的自尊心。再三猶豫之后，王宙決心離開衡州，就算別處沒有愛情帶來的怦然心動，但也不至于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那是五年前的王宙，除了一個破布包和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想法，他一無所有。按王宙的計劃，他要走水路去皇城長安，根據調任制度做一名小京官，此后好好巴結上司，盡量找機會攀龍附鳳，以后總有機會能衣錦還鄉強搶倩娘，就算等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

　　王宙一邊盤算著未來，一邊跳上船。先前提到，由于天熱的緣故，全城人民出動去河邊洗水果，河道被浮瓜沉李阻塞著，所以船開得很慢。王宙站在甲板上，岸邊洗水果的人群中，固然也有或艷麗或淡雅的美貌姑娘，甚至還有青樓出身的專業人士，她們把袖子挽得很高，有的還故意把西瓜擺弄出響聲，但是王宙對她們一點也提不起興致。月光抖落在他的長袍上，煩躁的情緒如蒲公英般在他身體里散播開。此時他覺得，全世界的聒噪都比不上倩娘的顧盼一笑。

　　就在他感到虛汗浮出，神志不清的時候，他發現遠處有個人影跟在船后，一邊還對著船大喊起來。王宙讀書太多，有些近視，只看得清那是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在大部分故事中，穿白衣服的都是女神一類的人物，因此王宙看到那個人影時，條件反射似的想到：跑來的該不會是倩娘吧。船開了兩個小時，白衣女人依舊邊喊邊追著船跑，她始終和船保持著相對靜止，音量卻和時間成正比增長。在“2小時”這個點，她的音量恰好達到可以使全船聽清她聲音的程度。她在喊：王宙——王宙——王宙。直到這時侯，王宙才如夢初醒，原來那真的就是倩娘。

　　此后的事就顯而易見了，王宙清除了所有的未來計劃，拉著倩娘躲進了船艙，后來又拉著倩娘躲進了蜀中的鮮花鎮，一同消磨了五年的青春時光。王宙還記得，私奔的那天晚上，倩娘走得很匆忙，連鞋子也沒穿。而王宙就擁抱著光腳的倩娘，沉湎在泛著女人香氣的夜色里，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回想起五年前的事，王宙仍然會怦然心動，隨之而來的也有內疚。定居鮮花鎮以后，王宙每天無所事事，最終在賭場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唐代的時候，骰子已經成了一種獨立的賭博用具。骰子與雙陸不同，不太需要動腦筋，這很合王宙胃口，他讀了那么多年書，隨口就能把孔子的家譜列出一長串，結果還不是做了鮮花鎮的無業游民。大概是因為不甘心，凡是要動腦筋的事，他都深惡痛絕，卻無比眷戀懶懶散散的生活。實際上，王宙的賭癮并沒有那么重，他絞盡腦汁偷了家里的伙食費去賭場，是希望倩娘會制止他，希望有一天她對他說“不要去賭了，留在家里吧”。然而，每次倩娘都只是不冷不熱地對他說，只要你開心就好。不知道為什么，王宙覺得很失落，于是他不得不變本加厲。

　　吃過了飯，王宙正自覺地打算洗碗，倩娘卻忽然叫住了他。她說，我琢磨了好幾天，還是很想回家。王宙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一時想不起來，哪里還有別的可回的家。他不敢問，怕倩娘抱怨他不理解她，只好默默地轉過臉，等倩娘把話說下去。倩娘說，我們回衡州吧，那里殘存著我的記憶、我的舊情緒、我身體的一部分，它們時刻在召喚我，讓人實在不能忍受。

　　王宙用油膩的手摸了摸頭發，遲鈍地說，好的。此時此刻，王宙第一想到的，是怎么和那個黏人的女道士小情人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