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生離（二）

　　蘇培盛帶著兩個小太監，從宮門口回養心殿去。一路上腦子里、心里都亂糟糟地；胸口好似堵著塊潮濕的棉花，別扭難受得慌！

　　想自己在今上登基前就進了四貝勒府侍奉著當年的四爺、后來的雍親王爺、如今的萬歲爺；對這人人都敬畏的主子的性子脾氣，怕是沒人比自己個兒摸得更清啦——除了當年的十三爺、如今的怡親王爺一個人吧！

　　當年的四爺、后來的雍親王爺、如今的萬歲爺在蘇培盛的眼里，是個從來都把男女情事看得不重的淡性子；即便是最與他老人家情投意合的前貴主兒年婉兒，也不見他太過驕縱、寵愛過；

　　甚至于歷來心高氣傲的年貴主兒不止一次帶病跪求，最后也沒能保住昔日的國舅爺、大將軍年羹堯的命！叫一貫忠心事主的蘇培盛都止不住暗地里嘀咕：這。。。也公而忘私得過了點兒吧？！

　　為圣祖爺和孝恭仁太后連著守了快三年孝，愣是一次也沒召幸嬪妃、秀女也停選、身邊的宮女也從不多看一眼。。。雖說是有故意做給有些人看的成分在里頭，可是，能對自己狠到這個程度、能忍到這個程度；即便是蘇培盛這最多算半個男人的人，也不能不暗暗咂舌：主子這居士可真不是白給的！連太監們好些都會忍不了，偷偷找宮女對食呢。。。

　　沒想到，一向淡性子的萬歲爺竟然對近侍宮女柳如玉上了心，在將三阿哥黜宗室那日，不知道與如玉單獨說了些啥，突然就讓她侍寢了！更讓人大吃一驚的是，居然不讓記入敬事房的檔里頭、也不冊封；而且是依著如玉的心意辦的！

　　后來，一個月里頭至少有十天半月都是如玉一人侍寢——直到那年十一月之前，就沒召幸過一次別的人！可又和召幸嬪妃是全然不同：

　　萬歲爺自出服后，除了留宿皇后宮中是整夜與皇后同床共枕之外，無論是藩邸舊人還是后來選秀進宮的新主子，都是辦完事兒就讓到旁邊兒的屋里頭安置的；可如玉侍寢就如同皇后一般，都是整夜陪在萬歲爺身邊兒！但按著萬歲爺讓記下的日子來看，辦事兒的次數還真不算多。。。搞不懂啊君心難測深似海啊。。。

　　再想想這柳如玉，就更是奇人一個！圣祖爺還在世那會子就在乾清宮當差了，一百多名大小宮女中的她完全是默默無聞；今上登基后為表對先帝恭敬之意，將寢宮移至養心殿，便借機裁撤了好些原來在御前侍奉的內侍和宮人；她身世清白、無權貴可倚靠，人又特別沉穩本分，反而得機會留了下來；

　　雖是如此，她依然是那副小心加小心、謹慎加謹慎、低調又低調的老樣子；可畢竟近侍宮女就那么十幾、二十個，她又生得清秀、白皙，落到蘇培盛眼中，竟是楚楚動人之中又惹人憐愛的形象！不由自主總是會暗暗地格外多偏護著她一些兒；

　　雖然從道理上說，所有宮女都有機會承蒙恩幸之后，由奴才變主子；若再能得圣寵、添個阿哥格格，便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可依著這居士皇上的淡性子，和“以勤先天下”的勁頭兒，怕是能把后宮各位主子們都遍施著點兒雨露恩惠就不錯了！

　　因此，蘇培盛暗地里存了個念想，等這如玉能出宮時，就去求親讓她跟了自己——自己年復一年明里暗里偏護著她，就不信她不心存感激？！若真是滿了25歲放出宮去，大多也只能嫁個快入土的老頭子做小妾或填房，就不信能比跟了自己強？！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的是，三年八月二十七，今上登基后首次到園子里駐蹕之時，如玉遭了雷擊！雖說是神佛保佑一般毫發無損，卻把啥事兒都忘了個精光不說，還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不光是平日里言行舉止全都不同先前，人也越來越顯得出挑；而且，先是跟萬歲爺最疼的八阿哥不知如何就親近得不得了；然后又膽大包天地在萬歲爺黜三阿哥宗室那日硬是要單獨與萬歲爺奏事！這事奏完了，人也就成了萬歲爺的了。。。

　　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變故，著實讓蘇培盛措手不及；直到萬歲爺命如玉侍了寢，蘇培盛才一咬牙、一跺腳，狠狠罵自己個兒一句：

　　你個賤命的奴才！還敢夢著癩蛤蟆能吃到天鵝肉呢！！這下可就徹底死了這條心了吧！！！從今往后，就老老實實、好好伺候著啵——雖說是不明白萬歲爺葫蘆里賣的是啥藥，可至少看得出他老人家對這位不要位份的新主子，那可是非同一般吶！

　　蘇培盛好容易才悶過來那股子勁兒、換了腦筋，想著自己也不能白心疼了如玉一場：這奇女子可是得了萬歲爺的專寵，瞧著他老人家盯著自己個兒往她一人的本子上記恩幸日期那份仔細勁兒，就知道她離一宮之主的位子不遠了；她圣寵越盛，自己的地位不也越穩固不是？！

　　可眼看著都快小一年了，這占了獨寵的人，肚子卻一絲動靜也無！按說萬歲爺登基前那幾年，就是因為在年貴主兒屋里留宿最多，人貴主兒可是連著替萬歲爺添了三個小阿哥！這如玉被雷劈，莫不是傷在這上頭了？

　　加之皇后主子又專門傳了自己去，當著幾位后宮新主子的面兒，仔仔細細地問萬歲爺的起居；還說自己是最貼心的奴才，千萬要想法子讓萬歲爺別老是太晚了才歇息——這意思還能不明白？！

　　自己雖說是最巴望著如玉能晉嬪、封妃的，可也不敢把上至皇后、下至各位常在、答應娘娘們的整個后宮都不放在眼里吧？！所以，只好在四年萬壽節那晚，在萬歲爺面前說了那些話——好在之后萬歲爺雖然開始“雨露均沾”了，可還是繼續獨寵著如玉一個人；新主子們也沒誰運氣好到一年里頭就輪到一兩次恩幸，還能添子嗣的；否則，蘇培盛肯定會覺得自己虧欠了如玉的！

　　這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過著，自己還是暗地里盼著如玉能快些變了鳳凰；誰承想，她居然去了毓慶宮里伺候生了病的八阿哥，還搞得染上了病！原指著萬歲爺能立馬兒封了她貴人、讓太醫們好好給她診治的最后一線希望，也在怡親王爺跟萬歲爺密談之后破滅了。。。

　　雖說萬歲爺的話里頭明白說了要她病好了回宮的意思，寫的那三句話，蘇培盛也偷看了兩眼，是不會負了如玉的意思；可這人出了宮了，事兒就復雜了；再說，這病要萬一好不了啦可怎么辦？！

　　蘇培盛早就心里頭難受、著急得不行，可臉上還不敢露出來——誰叫自己就只是個奴才呢！誰叫自己不是怡親王爺呢！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罷了！尤其是到了宮門口，見如玉讓自稱是她嫂子的婦人和晴軒、福兒一起，好不容易弄上馬車，絕塵而去的時候，蘇培盛覺得自己殺人的心都有了！

　　一路極其郁悶地回了養心殿，踏進暖閣，看到皇帝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屋子里直轉悠，蘇培盛的心情才突然一下子好了起來：九五之尊這時候也跟自己一個樣！

　　皇帝一把扯住正欲行禮的蘇培盛，焦煩地道：“如玉情形怎樣？！好些沒？！依你看。。。可好得了、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