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闖鬼門關
一
這是一座典型的80年代的家屬小院。
小院門緊緊關著。兩間陳舊的青磚灰瓦房,就像一位被遺忘在歲月長河里的暮年老人,在夜色中更顯得清冷孤單。青灰色磚墻把兩間房子圍起來,形成一個不大的正方形小院,院中央有一棵老榆樹,還有一只大黃狗,一條長長的鐵鏈子,一頭系在樹上,一頭系在黃狗的脖子上,黃狗繞著這棵樹轉來轉去,它不大喜歡叫,即使聽見外面有動靜,只是豎起耳朵四肢伏地,做一個向入侵者進攻的姿勢。灰色的磚墻上伸出兩個光腦袋,然后是兩雙眼睛……黃狗嗓子里發出粗獷的呼嚕聲,兩只眼睛與墻上那四只眼睛對視。一個光腦袋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另一個卻不慌不忙地從塑料袋里,掏出幾個饅頭扔在黃狗面前,黃狗餓了,掠食的樣子狼吞虎咽,當吃進第三個饅頭的時候,它像一個醉漢,搖晃著身子,撲通一下倒在那棵榆樹下。
兩個光腦袋肆無忌憚越上墻,越過房頂,沉重的大腳踩著那層石棉瓦,嘎嚓嘎嚓的聲音在夜空中更顯得真切而清晰。
兩只大腳從房頂上竄下來,撬門砸鎖。隨即傳來一陣翻箱倒柜的噼里啪啦聲。
“他媽的,什么也沒有,”嚓——一雙大手用力撕開被子,棉絮抖落了一地。哐當——一只腳飛起,踢翻了木箱蓋,一件黃色軍大衣被小刀劃開一個口子。
“不可能,挖地三尺。”另一個光腦袋手拿一根長長的改錐撬地上的青磚。墻上那幅發了黃的字畫被撕了下來,真的是“廉潔奉公”嗎?他媽的!他們狠狠地在那幾個黑色的狂草字上跺了幾腳,又吐了幾口唾沫……
“這臺電視機還帶不帶走?”這是他們搜羅的最值錢的東西了。
“要這勞什子干嗎?彩電還差不多。你他媽是怎么踩的盤子?什么也沒有,白折騰一個晚上,害得老子還浪費了一斤酒。”
“這老頭兒一定把錢存銀行了。”
“你懂個屁,這種黑錢才不往銀行存呢,他大概是沒錢,是個正真的共產黨。一個干公雞。”但自古賊不空走,他們順手牽羊拿走了老式大柜上擺得的那套青銅酒具,還有一個擦得錚亮的銅壺。走到院子里,看見了那條沉睡在酒醉中的大黃狗,于是,一個光頭就對另一個光頭說:“你去背著它。”
“要它干嗎?”
“明天早晨給狗肉館扛去,我們總不能白來一趟。”
呼呼酣睡的黃狗被裝進了麻袋里……
晨風吹走了夜幕,鳥聲喚來了晨曦。兩個老人推開小院門。
“大黃,大黃……”
院里出奇的安靜。一條鐵鏈子系在樹上。
“我早就讓你把院墻再往高砌一截,你總是不聽,這不,賊進來了。我怎么也想不通,這年頭,還有人偷狗。”老伴戴著老花鏡,坐在床上慢慢縫著撕破的被子和床單,不住地嘮叨著。
“沒東西可偷就偷狗了。”
“你也不去報個案?”
“報什么?我們的狗狗大概早就到了狗肉館了?”
“你沒聽說前幾天市委一個書記家讓賊偷了,從床的夾縫里偷走現金就有幾十萬,他也沒有報案……是小偷犯了案自己招供的。”
“哈哈哈……”孟長河開懷大笑起來:“現在的賊也是專門偷那些不敢報案的有錢人。”孟長河把那幅“廉潔奉公”的條幅鋪在桌上,用一塊抹布輕輕擦去上面的灰塵,這幅字畫是他的老戰友李市長親筆寫的,記得那年他從公安局調到工商局時,很不情愿,他說自己沒文化怕不能勝任這個要職,但李市長卻當下給他提了這幅字畫,并語重心長地說,記住這四個字就行了,共產黨需要你守在這個位置上。他沒有再說什么,就像當年在戰場上一樣,沖鋒號吹響就只能向前沖,沒有后退的余地。他仍然把這幅畫掛在墻上,望著那四個字,臉上隱約可見一絲滿意的微笑。總算對得起共產黨,這就夠了,這是他給自己的一句定語。此時他的目光又不自覺地掃了一眼那個老式掛鐘,對老伴說:“快把那件棉軍大衣給我縫補一下。”
“大夏天,你要棉大衣干嗎?今晚又去執行任務?”老伴放下手里的針線活,望著丈夫消瘦的面孔:“晚上早點回來,老了,不能和年輕人比,千萬不能著了涼。”她最了解自己的丈夫,前幾年在公安局刑警隊工作的時候,晚上出去蹲坑,都要穿這件軍大衣,也許是喜歡懷舊,也許,僅僅是為了暖和。這件衣服究竟穿了多少年?他似乎也忘記了它伴隨自己度過的歲月,布面完全褪了色,棉花也變硬了,大衣的后背讓賊用刀子劃破了幾個口子。老伴說:“換一件吧,”順手又給他拿出一件灰色的棉大衣。
老頭子搖搖頭,目光盯著院子里那棵老榆樹,樹葉在晨風中颯颯響,孟長河在地上來回踱步,走動的身影在霞光里顯得更清晰明快。一會兒,他坐在圓桌前,自己溫了一小壺酒,沒有酒杯,他就把酒倒進碗里,慢慢地喝一口酒嚼幾粒花生米,電視里正在播放《霍元甲》,他還是很感謝那個賊,沒有把這臺電視機偷走,否則,還真不知道回家后怎么來打發時間
“我明年退休了,怎么也得領你出去轉轉,去天安門看一回升旗,聽一回國歌,去全聚德吃一回烤鴨……這幾十年委屈你了。”孟長河充滿歉意的目光停留在妻子縫衣服的手上,他連自己也不知道,今晚為什么會突然產生一種傷懷之感,也許是這件軍大衣讓他又想起了什么,也許,是這個闖入他家的賊擾亂了他平靜的生活。
二
早晨,李莊嚴剛剛踏進公司辦公室,就被盧偉哲叫了去。他推開經理辦公室門,偉哲正在打電話。天氣有點悶熱,莊嚴解開西服扣子,很自然地背靠沙發,一邊認真地聽偉哲和對方談話,一邊在翻閱這幾天的《人民日報》,目光盯著四月二十六日那篇發在頭版頭條的社論:“在悼念胡耀邦同志的活動中,出現了一些不正常的情況。極少數別有用心的人繼續利用青年學生悼念胡耀邦同志的心情,打著民主的旗號破壞民主法制,其目的是要搞散人心,搞亂全國,破壞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還有一條消息是5月19日的:“根據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的決定,中共中央、國務院召開中央和北京市黨政軍干部大會。李鵬代表黨中央和國務院號召,緊急行動起來,堅決制止在首都已經發生的動亂,迅速恢復各方面的正常秩序。并宣布決定在北京部分地區實行戒嚴。”李莊嚴看了看日期,今天是二十七日,北京已經戒嚴許多天了,形勢很不穩當,剛才,深圳沙東公司打來電話,讓他們趕快送十噸無毛絨過去,李莊嚴突然感覺,這個時候做生意,好像有點不大適時。誰又能看清這件事的真正背景是什么?時局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他感覺,在商界好像有一場硬仗要打,但怎么打?和誰打?一時還琢磨不透。
盧偉哲放下電話,告訴李莊嚴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工商局孟長河知道咱們在倒賣銠粉。”他坐在沙發上,臉部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繃緊了,兩道眉毛也鎖在一起。
“什么?這消息可靠嗎?”李莊嚴大吃一驚,有點不大相信這話的真實性。
“可靠。企業科小袁親口告訴我的,老頭子去他們科查咱們的經營范圍。”
“奇怪了,這個老頭子難道長了一對電光眼?能穿透時空?這筆生意只有你知我知,信息的從哪兒泄露出去的?”李莊嚴疑惑不解地問。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還記得那個刀疤臉嗎?”盧偉哲的情緒在瞬息間變化著,放松了緊繃的臉,一副泰然處之的模樣。
“就是那個三流的空手道?要不是你攔的,那天我就狠狠揍他了。本來,每公斤銠粉十九萬就拿到手了。這家伙從中作梗,把價格太高到二十五萬。”
“我就是這個脾氣,二十五萬也要拿到手,給這小子點顏色看看。他也氣壞了,煮熟的鴨子飛出了鍋,你想想能不恨咱們嗎?咱們把貨剛剛拿到手,他就給檢查科去電話告了狀。”
“我們得趕快讓小袁給辦一份有權經營稀有金屬的單項證明,即使孟長河查住了,符合經營范圍,合理合法。”
“來不及了,你也知道,孟老頭辦事非常神速,他明天一早就要下扣押令,全部封庫進行檢查。夜長夢多,咱們要趕快把貨送出去。每公斤銠粉CC集團給到四十萬,這筆生意的利潤是十分可觀的。這貨千萬不能讓老頭子查住,事情一敗露,牽扯的根兒就深了。他要和我過不去,我也要讓他清楚衛達實業公司不是他能整垮的。CC集團的陳老板在廣州等你過去。這筆生意成交后,利潤全部轉入北京的賬戶。”盧偉哲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表情:“另外,再往深圳送十噸白山羊無毛絨,廠里加工出來的這批貨全部是01標準,沙東公司說每噸給到九十萬……”
李莊嚴突然打斷盧偉哲的話,把手里的人民日報社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看看這段社論。”
“不看,”盧偉哲擺了擺手:“咱們是生意人,向來以賺錢為本,不管它那么多的事。”盧偉哲并沒有把報紙上刊登的社論當回事,“這筆生意做成了,咱們就掙海了。莊嚴,這幾年也辛苦你了,把南方的事情辦妥當,也該好好休息一下啦。我準備和瓔潔結婚,你一定要趕回來參加婚禮。另外,你也該忙一下自己的事,想走出去,名正言順地辦一張護照,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
“偉哲,你的認為是錯誤的,中國的生意人是逃脫不了政治的裁決,你爸爸當年不也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嗎?”李莊嚴打住話頭:“這事以后再說吧,關鍵是這貨怎么往外運?孟長河既然知道了,就不會輕易放過咱們。他是和我們摽上勁兒了。還像以往那樣公開往深圳送羊絨,恐怕連銀河市也出不去。”
李莊嚴辦事向來沉著穩定。他的相貌和外表,也引人注目,儀表堂堂。標準的一米八零個子,身體比較瘦削,但并不單薄。他是衛達實業有限公司的副經理,盧偉哲的得力助手和親密朋友,換句話說,衛達實業公司是他們兩人摽著膀子打下的天下,默契的配合讓他們成為一對不可多得的事業上的搭檔。每一項重大生意,在最緊要的關頭,只要莊嚴一出面,就會化險為夷。盧偉哲信任他,把公司最重要的事都交給他處理,他的權力和威望有時比盧偉哲還高。但他是謙遜謹慎的,懂得在盧偉哲面前如何來表現自己,而使盧偉哲從來不對自己產生妒嫉、不滿或猜疑。這也是他能夠和盧偉哲默契配合的最大長處。
“那你說該怎么辦?”盧偉哲在征求莊嚴的意見。
“你不看這幾天的形勢,只有動用軍車了,我和205師后勤部還是非常熟悉的,他們這幾天也往北京送軍需,我們可以和他們合作一下。”李莊嚴一副胸有成竹的說出自己的計劃。這套出其不意的戰略把盧偉哲說得心服口服,贊同這張牌打得高明,也佩服莊嚴的智謀和隨機應變的能力。他欣賞自己的搭檔,給他遞過一支煙:“老兄,還是你有辦法,不愧是我的好軍師。”
莊嚴把關系到這筆生意的每一個細節都作了周密細致的安排。從用車到裝貨都是他親自指揮。他的詭計和陰險是任何人都不能匹敵的。正如他自己說:我李莊嚴是大風大浪里闖出來的人,難道還能在這小河里翻了船?商場如戰場,你死我活的廝殺確實讓人感到膽戰心驚。
成功,也助長了他的膽識和能力。可不知為什么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心驚膽顫,他有點心虛,思緒也變得雜亂無章,他在問自己:是不是選擇這條路是錯誤的?會不會來個自投羅網呢?心里一片茫然,就像這無邊的夜色……
香煙在李莊嚴的手指間任意燃燒,煙霧罩住了他的臉。駕駛室煙霧繚繞,
黃毛被煙嗆得睜不開眼,他打了一個噴嚏,粗聲粗氣地說:“這純粹是自己嚇唬自己,放著平平的路不走,偏要走這鬼見愁的路。哼!路上誰要敢攔車,先問問黃毛的拳頭答應不答應?”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彪形大漢,相貌有點兇,黒眉虎眼的,挺大的鼻子,有疙疸的國字臉,滿頭長著蓬蓬松松的淡黃色的頭發。滿是汗漬的胸口裸露出來,他的右眼角有一條刀疤,看人時右眼總比左眼稍高一點,好像不大對稱似的。李莊嚴不理睬他,他感到無趣,干脆閉著眼開始睡大覺。呼嚕聲此起彼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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