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圣靈的階梯

虞美人

庭院深深柳成蔭

綠窗幽夢輕

珠簾玉簟古花瓶

檀香枕上沉香縈愁心

濃睡難消昨夜醉

桃腮凝殘淚

回首多少傷心事

恰似一場舊夢只自知

端午節(jié)，不由讓人想到屈原。“節(jié)分端午自誰言，萬古傳聞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文秀的《端午》詩，難道盡這位投汩羅江的大詩人的哀思。北方雖無賽龍舟的風俗，為紀念屈原飲雄黃酒，系長壽線，蘭湯沐浴，菖艾懸庭，戴香囊，吃粽子的習俗卻一樣也不曾少。蕭南吃過粽子，盯著窗戶嵌著的葡萄藤，沉思良久，決定去林璐的墓前祭奠。

他給林璐的母親打電話詢問情況。引得林母再次落淚，但總算知道墓地的位置。

下午雨下得緊，半個多時辰漸漸住了。蒼穹因揮下許多淚來減輕不少負擔。原本濃重的云清淡些，經(jīng)風一吹四散開，在天邊留下幾抹素影，漏出一輪金色的殘陽，把大地烘成赤紅。蕭南收拾齊備，去墳塋。

到時是暮晚，晚風中帶著些蕭颯。窄窄的黃土道像一條彎曲的花蛇，伏在繁蕪的雜草中。地上有殘衰的葉片，踩碎的落英。

蕭南輕輕地足音在有意與無意間踏破著荒野的寧靜。暗黛的天空、蒼黑的群山，還有一片亂墳叢冢。這足音給山野一絲人世的鮮活，但這鮮活終于太微渺，根本無法驅(qū)散浸澤墓園的死寂。只有暮晚的風依然吹著往昔與陳跡……

蕭南靜靜立于墓園，沒有恐懼。他恍惚覺得林璐會從墓中走出來，飄到他身邊，近在咫尺，可伸手觸摸時，那形象若水波蕩開，玉影破碎，灰飛煙滅。蕭南抬頭見上弦月涌出疲倦而昏黃的光；寥寥幾點寒星無聊地抵抗著黑暗。

也許冥冥中的她只是睡去了，睡在夜神諾克斯的懷中，只要曙光女神奧羅拉用玫瑰色的手指打開陽光之門，她就會蘇醒，張開秋水盈盈的眼睛，用手托腮癡癡地聽蕭南講許多新奇的事情，用那如海的深眸望著星空，輕聲而略帶憂郁的唱那甜美且沒有人間煙火味的只屬于她自己的歌。也許……唉！這一年里她一定聽過許多蛐蟲在草間為她淺唱，聽過許多鳥兒在枝頭為她啁啾，聽到暮晚的風輕輕為她嘆息，聽到淅瀝的雨低低為她哭泣……多少次太陽落下又升起，多少回花兒開了又謝去。她一定在做著帶著詩意而清純透明的夢。再不用聽別人的譏言誚語，再不必為別人傷心落淚。別人，不也包括蕭南自己么！

蕭南跪在墓前，痛徹心肺，淚水似斷線珍珠撲簌簌往下掉，哭得聲嘶力竭方止。他想得與失不過都寄予生與死中。生便可擁有許多，死便一無所有，連回憶都會因軀體的腐朽而化作黃泥。而蕭南跪在生與死的邊緣。

遠處幾粒昏黃的燈火，遙遠微渺。不知何處傳來尖刺的犬吠，似地下無助的幽魂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嗥叫。許多不知名的小花在冷氣中瑟縮，展示生命的頑強。有花的地方就有美麗。他俯身摘下一枝，把花插在墳頭，眼中再一次涌出液體，沾濕了空氣。

夜里酣睡中驚醒，渾身乏力，不停地抖，朦朦朧朧中蕭南覺得自己死去了，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能言語難以活動，他感到周圍有許多淚許多悲聲，然后他被人放入棺材，合了蓋。原本照到身上暖烘烘的陽光被切斷，眼皮上的一帶紅光化為黑暗，伴著震動棺木放入坑中，應該是坑中。一陣亂響，想是覆上土，于是四周重新恢復為死寂，隱隱有些涼意。

難得有這樣的清靜，蕭南想，可不久他就感到孤寂，直到孤寂變?yōu)槁槟荆蔀榱晳T。蕭南感覺自己的軀體在萎縮，有蟲豸在身上蠕動，蕭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他明白，自己將要消失。他渾身發(fā)冷卻動彈不得，他的思想一片空白，流漫著死亡與恐懼。

蕭南在恐懼中囈語，卻無法醒來。痛苦浸泡著全身，靈魂飄了出來，看見燕赤凌……

人若不老乃至不死是件痛苦的事。沒有永久的朋友，沒有永久的愛人；有過，也得目睹他們衰老死去，再親手將他們埋進土里。每天經(jīng)歷的事逐漸變成歷史，無休止地在心里結(jié)成記憶再慢慢忘記。然后，會有許多人捕風捉影的書寫他們以為的歷史。

游俠，最好是去作門客。作為燕國的貴族，看著國破家亡我怎么會甘心作門客，寄情于山水遍游名山大川成為無奈的選擇。家里有西山王母的靈藥，不知傳了多少代，被我誤食，于是我就成了活死人。嫦娥可以奔月，我只能不死；在人世目睹朝代興替人事變遷。

我不再記得自己的年歲，也無法在一個地方久居。因為我不會衰老。我可以看著一個嬰兒出生到垂老，但他們看到我卻會嚇得肝膽俱裂。世上的書沒有多少值得讀，活得久了自然洞察世事。所以千年來不過讀些《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南華經(jīng)》、《沖虛經(jīng)》、《淮南子》、《青史子》、《神異經(jīng)》、《搜神記》、《世說新語》、《裴子語林》這樣的書。所以嬴政“焚書坑儒”乃至后來的幾次兵戈之災中，我沒有替那些想宣揚自我的偽圣人保留“典籍”。不過“坑術(shù)士”被訛傳為“坑儒”，也讓秦始皇至今還在背歷史的黑鍋。

對于人，沒有輪回最好就是珍惜當前的生命。在大燕國敗亡時我曾想復國，看著黎民蒼生為少數(shù)人的利益而積尸如山血流成河時，我放棄這樣的念頭。連刺殺嬴政都覺得是罪過，因為他的存在平息了戰(zhàn)爭。所有的理論都是騙局，只有活著才是真實。歷史以波瀾壯闊為榮夸炫的偉人，其實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屠夫。惟有平淡無奇百姓安居的朝代，才是人真正需要的時代。所以，我從不看文人自以為是編撰的歷史。

我只有一個朋友——蕭南。我與他的交往，只因他不停在六道輪回。雖然他以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只要他轉(zhuǎn)生為人我總能找到他。看著他從人變成草木水石蟲魚鳥獸再轉(zhuǎn)生為人，我覺得他好像替我在世間經(jīng)歷了這種種變數(shù)。

如今他又死了。死在戰(zhàn)場上，被流矢所傷。幸虧這次他是個將官，所以享受安葬。若是個兵卒也許還得我為他收尸將他掩埋。我不曉得他這次會輪回成個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可以再變成人，我只能默默地等……

蕭南醒來，下地沏杯茶。自己已許久不曾看武俠小說，也不曾親歷死亡何以做這樣的怪夢，看表尚早，全無睡意。燕赤凌是誰，為何總會夢到這樣一個人。他和我之間有什么微妙的聯(lián)系。百思不得其解。林璐已成為回憶，銘刻于心而不會轉(zhuǎn)為實體；呷一口茶，澀澀地。太陽出來，已然是新的一天。他的手微微有些抖，吃早餐，心情略好些往學校。馬妍在他們學校門口心不在焉的等人。

“蕭南，我有事和你說。”馬妍瞅見蕭南，留下一個燦爛芬芳地笑。蕭南頗覺不快，怎么這么多的事情。馬妍和他只一面之緣。

對一個人的崇拜，只是對這個人的不了解并加注自己的想象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蕭南的名譽只是別人加入了主觀的感情而造出的他們的蕭南，不是蕭南本人。馬妍不知道道聽途說的不實，來找蕭南。信步街頭，蕭南滿腹狐疑。

“蕭南，聽說你自創(chuàng)龍文社，組建四人黨，結(jié)義眾多，神通廣大，才華橫溢，氣度不凡，且在小城沒有辦不到的事是真的嗎？”

“人們誤傳而已。完全沒這回事。”蕭南回應道。

“聽說你在多納蘇單挑七人動手不要命，兵罷營力敵十六人替人擋過一刀。是嗎？”

“謠言止于智者。怎么，你調(diào)查我？”

“你是怕我有事求你，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吧。我知道像我這樣語不驚人貌不出眾的女生若非以死相求你是不屑幫我的！”

蕭南見她繞話，打趣道：“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從鴻蒙到末世不會再有。誰都真正幫不了誰。以死相求就更談不上。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況且要死也就無須求了。”

“好鋒利的口齒。看來‘南哥’的仗義是徒有虛名！”

“本來就是個虛名，”蕭南開門見山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說吧。”

馬妍遲疑道：“你看我的外表像是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家庭里？”

蕭南看馬妍穿著時尚，搖了搖頭。

馬妍澀澀笑著瞟了蕭南一眼低了頭說：“我說我家境貧寒，你相信嗎？”

蕭南疑惑地望著她卻輕輕點了點頭。

“為什么？”馬妍問。

“不知道。直覺。”

“如果我說我的母親患有嚴重的精神病，病發(fā)時常常打人，一跑出去幾天不回來，你相信嗎？”

蕭南望著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我說我的父親是下崗工人，酗酒成性常打罵我和弟弟，亂砸東西你信嗎……如果我說我的弟弟已經(jīng)不念書，離家出走與社會上腌七臜八的人混在一起，成了痞子流氓你又會信嗎？”馬妍有些激動眼中涌出淚來。

蕭南輕聲咳嗽，沒有搭話。他不知道馬妍到底想說什么。

“我的成績優(yōu)異，我的學費全部是借貸來的。我放假很少回家，因為我無法忍受那樣的環(huán)境。你相信嗎？”馬妍淚流滿面。

“相信。你要借錢或是……希望你不會學壞！”蕭南嘆口氣說。

“不會。我不會讓自己淪落成為一個壞女人的。我也不是借錢。”馬妍抽泣著說。

“那你找我是……”蕭南不解其故道。

“我需要你幫一個忙，因是萍水相逢只見過一面，我怕你會拒絕。”馬妍說。

“哦。不違背原則，我會盡力而為，你說吧。”

“冀峰和你是結(jié)拜兄弟，是嗎？”馬妍問。

“是。昔日我和龍笑吟建龍文社時他、孟可、皇甫振東幾個我們結(jié)拜過。怎么……”

“你能幫我聯(lián)系他嗎，我找他……”她說著，眼淚又落下來。

“我們許久不曾聯(lián)絡，不過我會盡力幫你打聽。”

“那就太感謝了。還有……”馬妍眼神憂郁道：“我想做件事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人們以為一些事情難以成功就不去做，其實正因為他們不去做所以永遠都不會成功。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去征求別人的意見。”

“謝謝你的忠告。閆曉露說秦庾死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你沒事怎么問他……”蕭南看表道。

“是張瑜讓我問的。”

蕭南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問：“閆曉露怎么和秦介甫怎么會一起？”

“沒有呀。秦介甫被判刑，十二年。你不知道嗎？”

“什么，他不是……”

“他在集寧。說是晚上搶正大公司的車，恰巧司機是個三十多歲血氣方剛的人見秦介甫帶兩個人來搶劫，抓起喝水杯就砸過去，打在秦介甫頭上。秦介甫掏刀子捅了一刀。人家后面有正大公司的轎車，立馬報警，半小時就把人抓走。秦介甫判十二年，另兩個好像判了十年。聽說秦介甫在法庭上揚言出獄要把司機全家都殺光。另兩個早嚇得尿了褲子……”

“怎么……”蕭南聽不下去，丟下馬妍向秦介甫家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