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離家不遠處有一座國營造紙廠。記事后不久便破產。工人都失了業,因為那時還不曾流行“下崗”的說法。廠院里的土地賣掉,廠房拆除建起民宅。不過廠里曬紙的火墻和一口碩大的鐵皮水箱卻保留下來。兒時蕭南、丁一、秦介甫和林陸洋常在排排曬麻紙的火墻上蹦來跳去,若古龍武俠小說中蹬萍渡水踏雪無痕的劍士。夏天四人從水箱給水槍注水,在荒廢的廠房里打水仗。常常一個個渾身盡濕,如落湯雞般的對視著傻笑。秋時捉蟋蟀,冬日打雪仗。正月里便帶著些熟食和蠟燭,一伙人鉆到水箱里換著吃。水箱里結了冰,拿棉墊坐在冰上用蠟燭燒雞腿,邊把從外祖母那里聽來的鬼故事講給眾人聽。嚇得一幫人哇哇亂叫,緊縮在一起快樂的忘乎所以。夜深,聽著父母焦急地喚著自己地名字,躲著不出去,心里有些叛逆地快樂。
水箱旁有個碾子房。縣里作廢的各種機要文件和收回的各種圖書用石碾子碾成紙漿運到撈紙的廠房里制麻紙。蕭南會帶蕭北鉆進碾坊里拿圖書看;常有國民黨時的駱駝票子被成垛的運來,他們抽幾張玩耍時當“貨幣”使。對于這個漂亮可愛地妹妹,蕭南疼愛有加。照料妹妹,蕭南與丁一等人聯系日少。雖有來往,卻不曾隨他們去把工廠辦公室里那焦黑的手搖電話搖通大罵接線員,被人家以找警察為由唬得四散奔逃;也不曾在踏實的雪地上吊在汽車后面,被車拖到加油站的水泥地摔得鼻青臉腫;更不曾爬到鄰居屋頂上堵人家煙囪,深更半夜不睡覺踢人家大門,從紙廠的院墻跳到隔壁的水泵廠偷鐵件賣,拿家里的錢通宵在游戲廳玩……與妹妹呆久,蕭南沾上些文弱而失掉些霸氣。被祖父管教,讀詩背書增添些儒雅少去些愚頑。日久,蕭南的血液里遺傳的耿直真誠又多了些自立的感悟和不愿受羈縻的叛逆。年長,漸覺女兒堆里受脂粉胭香的熏陶失去男兒本色,便棄了蕭北創立“龍文社”;日后又與丁一等手足兄弟組建“四人黨”。
四人患難與共誓成大事,卻因為那時不同的境遇和各自不同的秉性,各奔東西。人生如夢,世事無常。蕭南為丁一送行,一路思緒紛雜。此去一別不知何年再能相見,頗有高漸離擊筑送荊軻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丁一神情怊悵;一路無語。送一程,再送一程。到車站買票,他說道:“南哥,止步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真他媽的窩囊。原想人活一世定要干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不料,一敗涂地。如今我算明白,這世道根本就不是大老粗兩把菜刀鬧革命的時代。”
“丁一,年輕就是資本。莫以一時成敗論英雄。以你的性格,不會久居人下的。”蕭南想起離開柴進莊院的武松,安慰道。
“但愿如此。”丁一意味深長的嘆口氣道:“亂世出英雄,要是亂世我一定拉桿子人馬干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生不逢時嗄!”
蕭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南哥,你又和我轉文。”他從檢票口進入。蕭南跟進去。丁一囅然而笑說:“南哥。此去,我一定混出個名堂。我就不相信,普天之下沒有我丁一施展拳腳的地方。各自珍重,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看著丁一被車載走,蕭南有些怊怊。
后會有期,多么美好的期望。分離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風一吹四散了;誰能知道各自飄向何方,在哪生根發芽,亦或夭折。再次相見,談何容易!李商隱的《無題》不是有“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的句子么,微風吹在臉上,癢癢的……
晚自習時,收到張雨婷的信;很溫馨。漂亮的文字洋溢著甜蜜的感動。得知雨婷腿傷漸愈,蕭南心里的寒意烘去不少。曹繇假期過后,見信已無過激反應。狐貍吃不到葡萄會說葡萄酸,但說久了自己也會覺得無趣。曹繇這學期又開始埋頭苦讀,精研筆記里一字不落抄得老師的板書。不過,苦讀之余似乎多些情趣。蕭南看完信剛要翻書溫習曹繇竟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驚喜的叫起來,“終于被我發現,《鏡花緣》是李汝珍寫的。”轉頭睥睨蕭南一眼說:“咋樣,不知道吧!”
蕭南被他一吼嚇得橫飛出去的三魂六魄剛歸了位,聽這話,差點吐他一身。應試教育的優等生,高分低能的書呆子。他提筆,見皇甫振東湊過來問:“南哥,丁一走了?”
“嗯。”蕭南擱筆應道。
“怎么不告訴我,我好去送送他。”
“他不想驚動熟人。你知道他性子剛烈,這種時候他愿意悄悄地走。”
皇甫振東苦笑:“小子不夠意思,枉做幾年兄弟。”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皇甫,聽我句勸以后別混啦。踏實些學點東西吧。”
“哪能呢?我得罪那么多人,不混誰照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哪有丁一的瀟灑甩手就走嘞。孟可的事還不得我擺平。真窩火,孟可咱們幾年前就結拜過,弄得我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哈圖那兒更是矮子放屁低聲下氣。他是‘七煞’的老二,振臂一揮小字輩的幾個扛得住。不過,南哥以后有事吱應一聲,我會鼎力相助。”
蕭南目送他遠去,輕輕搖了搖頭。
五一節七天假,學校只放四天;法定可以變通。蕭南收拾東西,決定去趟秦庾家。蕭叔父重新出租房子。原來的住戶是個木匠,給幾個領導裝修完托關系攬個工程就掙下套兩室一廳的樓房,搬走的時候煞是風光。新住進來一個年逾六旬的老人;皮膚焦黑,臉上坑坑洼洼滿是火燒疤,手粗糙而厚大,一只腳跛著。老人兄弟來,包紙錢去十字路口燒,包上寫著“寄:家父權××于冥府收。”知是姓權。老人弟兄五個都是光棍,靠幾畝山地過活。老人的弟弟嫌棄他老邁力衰將他趕出來。他進城賣葵花子麻籽為生。小城人看他可憐,多愿照顧他,生意還不錯。蕭叔父見他孤苦伶仃,把房子租給他,房租由那惡婆娘收。
老人的五弟是個年近五旬尖嘴猴腮的人,打聽老人日久積攢些微薄資財,便來混吃混喝。海吃幾日,臨走時把老人未炒的瓜子背去半口袋。蕭南出去買車票,去秦庾的村莊。
路在延伸。郊野的景色從道路兩邊涌來,又被甩到車后。冷風撲進車窗,帶著泥土及各樣植物的氣息。青綠齊整的莊稼,點綴田間的樹木。房屋、土墻、草垛、籬笆、耕牛、土狗,泥塘里打滾的豬、糞堆邊刨食的雞、草地里啃草的羊、水洼里戲水的鴨……田園景象,樸實而自然。他輕輕的瞌下眼。不知怎么,有些憂郁。
來到村莊,已近黃昏。夕陽噴著血,染紅那些被風雨磨蝕得沒有棱角的土坯房;房子里沒有開燈,黑洞洞如饑渴人的口,充滿著貪婪與吞噬的恐怖。
穿過一片窄林,踩著碎石小道走入湫隘的小巷,可見秦庾家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因年久失修房側的土坯早已剝落,凹凸不平皺皺巴巴。那風似乎有意要減少泥土的浪費,在房坡上隨意散了些草籽,使那土屋多了幾抹綠色;雜亂而茂盛的長著。
屋后有幾株老樹,歪歪扭扭的立著;有兩棵不甘寂寞把枝條伸到屋前。倒好,春天的楊花秋天的黃葉定會調皮的散滿一院。這兩季,主人定要拿著掃帚,彎腰弓背,累得滿臉通紅,汗流浹背,收拾那侵入院子的不知趣的東西。
秦父是個五大三粗壯實的農民,聽蕭南說明來意,留宿蕭南;卻不見秦庾。秦母瘦弱單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坐在角落里若有所思,有時會喃喃自語。
一夜不曾睡好。朦朧中蕭南被吵醒,也掙脫了惡夢的糾纏。秦父起來點著煤油燈吸了幾口旱煙,把煙灰磕去,復捏上,燃了。燈光映著他紫紅的臉膛,冷漠、孤獨。吸煙后,輕咳著鉆進被窩。不久便沉沉睡去。蕭南已無睡意,四周一片漆黑,旁邊傳出秦父的鼾聲。
清晨,太陽沒有露面。蒼白的天空,似病人的臉,沒有一點血色。長長的黃土道被扭曲著拖到不知何處去了。走在上面,兩旁是沉睡的村落;沒有雞啼亦無犬吠。
蕭南經過青石井臺,看見枯坐的秦庾,像一株枯木依著沒有水的老井。蕭南放慢腳步,見他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一個僵硬的微笑。秦庾抬起那雙無神的眼睛,看蕭南,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把那已經麻木的肌肉調動起來,生硬的吐出一個“早”,又機械的扭轉頭看著沒有邊際的遠方。
蕭南走上井臺,來在他身邊。
秦庾那雙灰色的沒有一絲光氣的眼中閃著瑩光道:“你來啦——”
“嗯。一向可好?”蕭南說。
秦庾呆滯的目光盯著蕭南吃力站起身來,臉蒼白得厲害。他撐一下轆轤,離開井臺,說:“我心里很苦。”眼中的晶瑩滾下來。
蕭南不知什么遭遇使他變成現在的樣子,默然隨他凄苦的身影回家。秦父神情冷漠。仿佛兩個陌路人,彼此視而不見。秦庾從油膩的老式樟木大柜里摸出一個保存的完好的筆記本。他說:“外面談吧。”蕭南點頭。
穿過一片林,有一條鐵軌。軌道錚亮泛著銀光。秦庾沿軌道走著。蕭南踏著枕木。青黛的碎石均勻的鋪在軌道旁。大地泛了綠,有細碎的不知名的小花開著。地里種著莊稼。有滿腿泥巴的孩子牽著黃牛從田間的土路走過。
“南哥,我不能念書啦。因為我隨許凡惹了禍。你知道我是一心想讀書的。讓我在這個荒涼偏僻的小村莊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一輩子我辦不到……”
“噢,為什么?”
“如果我從來沒有讀書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我會安分守己的做個莊稼漢。腦子里一片混沌也不會有任何地憧憬。可并非如此。我讀了書也曉得外面的精彩,我的眼睛明亮了,腦子清醒了,卻要把我關在這個村落里;我受不了。在大自然里翱翔的鳥,是不能被關在籠里的;雖然我只能是只麻雀!”
“我明白。可你有什么辦法可以改變這一切呢?”蕭南緊鎖眉頭問。
“我不知道……”
荀子曰“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制之”,可千里馬是需要伯樂的。沒有伯樂,“萬馬齊喑”也無濟于事。何況,秦庾能算千里馬嗎?蕭南苦笑。自己并不是九方皋。對于現行不務實的教育,給秦庾這樣的少年究竟帶來了什么?自古人微言輕,自己拿什么來幫助他……蕭南思慮良久說:“我想我幫不了你。”
秦庾半響無語。絕望;冰徹靈魂的絕望。沒有眼淚,亦不再有悲傷。他把保護的完好的筆記本遞交給蕭南,枯澀的笑容里孱著凄楚:“我的日記,有時間看看吧!我信賴你,看完請將它焚毀。謝謝!”
蕭南接過來,無語。
“我想獨處,你先回去吧。”他的眼睛像死水的湖。
蕭南離開。沒有能力去幫助別人豪言壯語毫無用處。沿途的麥秸堆里幾個孩童手里拿著玉米桿追逐嬉鬧;這些未受教化的孩子現在是何等快樂……所謂的進步,帶給人肉體享受的同時,究竟給人的靈魂帶來什么?
掌燈時候,蕭南坐在昏黃的燈下讀沈從文的散文集《大山里的人生》。突然門“吱呀”一響開了。隨即闖入的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吵鬧聲。許多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涌進屋內,不停嚷著什么,但很快拿上繩索、手電和一些其他什么東西退出去。木門被“砰”的一聲關上。屋里重新靜下來。蕭南合住書,揉揉發澀的眼睛,開門走到院子里。枯井方向聲音嘈雜。明凈的天空,繁星滿天。呼吸著混雜著柴草和牲口糞便味的空氣,覺得有種貼近身心的親切。他回屋鋪炕,早早睡去。
日頭的強光斜射入屋內時蕭南睜開眼。秦父母竟都一夜未歸。起床洗漱,出屋。太陽升得老高,和煦的陽光浴在身上暖洋洋的。再次經過那眼老井,井旁散滿雜亂的腳印。村東坐著幾個老嫗,嘰哩咕嚕說著什么,見蕭南經過便閉口不言。皺巴巴的臉上,一雙小眼睛盯著蕭南,機警而詭秘的目光令人渾身不自在。蕭南側著頭走過她們身邊,身后便又追來一陣陣令人厭惡的蒼老的聲音。
村口聚滿了人。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因太努力,眼睛也隨之努出來。人群中時時傳出悲涼凄惻地哭聲。外圍亂糟糟的人好奇地瞪著滿是眼屎的眼睛嘮叨著什么。蕭南受那哭聲感染心里一陣發冷。他預感到不妙,背轉身,向來路走去。黃土路有幾堆冒著熱氣的牛糞,牛糞旁有覓食的麻雀。他想逃避某種不幸,可哭聲還是追過來。
幾天后,秦庾被埋了。依本地的鄉俗,少年夭折沒有搭靈棚,也沒有鼓匠吹打;悄無聲息的抬出去埋在墳地里。雖然幾個老人“哇哇”干號了幾聲,卻像在演戲。只有秦母哭得死去活來,嗓子里出了血。蕭南幫著料理些瑣事,心里堵著團難受。
此后一切歸于平靜,像什么都未發生過。只是山腳下那片亂墳雜冢的崗子上多了一堆新土。蕭南曾在夜里去過一回,落了許多淚。荒山野嶺,清冷的風在孤寂的游蕩。憐憫,無助。偶有草間的蛐蟲凄切地唱幾聲挽歌,更顯出無人的空際。不過,現在蕭南要走了。秦庾的父親蹲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吸旱煙。頭發在幾天里白了大半。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凝著木然的神情。眼睛紅腫包滿淚水。秦母整理著秦庾用過的書本。說要到墳前焚燒,蕭南蹲下幫她。她瘦小枯干的身子不停地抖,不停地抖。蠟黃的臉上浮著兩道淚痕。她生命的花似乎隨時就要枯萎。
世界上每日都有許多人死亡,生物更新自然衰敗,本不為奇。但不到一年在蕭南身邊有兩個年青的生命棄世,還是難以接受。客車晃動幾下笨重的身軀,在濃重的柴油味中駛離村莊。蕭南望著消失于地平線的景物,思緒萬千。已耽誤幾天課,不知回去如何交待。他從包里拿出那本記錄了秦庾心聲的日記,窺探里面會有怎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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