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夢的隱喻

這是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空中有朵朵雪蓮飄落。風(fēng)不是很大，卻很冷。不時有寒風(fēng)打著旋卷起雪屑向路人涌來，陰森森、冷嗖嗖。鉛色的天空暗下來，溶入蒼黑。雪地泛著銀光。潔白的花瓣在雪野里一個烏潭上方融化。潭上蒸著濕氣。乳色的霧氣異香涌動，罩著一潭朦朧。潭里盛放一朵水晶蓮花。晶瑩剔透，光彩熠熠。花蕊上坐著一條美人魚。纖纖玉手捏著一支紫晶簫。簫聲飄渺，在空氣里激起層層漣漪，雪蓮被神妙的樂音牽引，漫天飛舞。迷幻。恍惚。那圣潔清純的佳人，光澤柔美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美不勝收。她的魚尾閃著五彩斑斕的光，有迷人的色澤。

蕭南像虔誠的穆斯林，匍匐在地，頭深深埋入雪里。他的心被音樂里的憂愁絲絲屢屢織成的網(wǎng)一層層包裹；并隨著網(wǎng)的緊縮，心兒漸漸破裂。鮮血順著絲線流動，銀絲變成血線。

“這個世界注定要有許多人漂泊，許多人孤獨。一個人心門可以關(guān)閉，但靈魂渴望自由。釋放自己吧，否則你會在壓抑中變成畸形，已經(jīng)有很多人淪為禽獸，你應(yīng)該去做一個人，明白嗎？”

“明白。”蕭南抬起頭，雪水順著發(fā)絲往下滴。有晶瑩的冰粒結(jié)在發(fā)梢。

“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會被物質(zhì)奴役。無休止的享樂會使人成為物質(zhì)的奴隸。人們終日為錢財奔波，沒有平安。他們在世上生存，卻如同畜類。你應(yīng)該健全。健全……”

蕭南點頭，見那仙女的相貌酷似林璐，驚得不能動彈。

那天籟之音淡隱于空中，花瓣閉合。花矮下去沒入烏潭不見了。雪依然落，風(fēng)依舊刮，潭上依然蒸著熱氣。

“林璐。”蕭南淚流滿面，站起來，奮力沖過去縱身跳入烏潭。壓抑，窒息，恐懼，他睜不開眼，張不開口，呼不出氣。胸腔里憋著一團污濁。墜入另一個時空。他仿佛被吸入了宇宙黑洞。從蠕蟲孔洞被極強的引力把身體拉成分子原子穿過洞口，有一種反引力把洞壁撐大，通過“愛因斯坦—羅森橋”進入另一個黑洞。從洞口被一股強力噴出來，身體在空氣中摩擦得灼熱燒痛，進入另一個時空。

他看見了天使國，看見了天使，看見了……

他摔在地上；疼！

蕭南腦子里若受了電擊，睜眼，見自己躺在地板上。床上的被子被扯下來。苦笑，回床覓睡再尋不回前時的夢境。

他是在一個山谷。山麓邊楓林里燃燒著一片火紅。落葉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松松軟軟，有種飄然。

楓林里有未凋謝的花，羞怯地瑟縮在風(fēng)中。冷氣不是很濃，有些潮。蟲豸沉寂，聆聽有流水淙淙。溪水清冽，閃著片片粼光。偶爾有一尾鯉魚在水里沉思，見人跡，一晃隱了蹤跡。水上留下一帶波紋，滑滑膩膩在水面上蕩開去，消散了波痕。

物我相融，天人合一，他想。一種坦蕩，一種超脫。他懷著真純看那草木，似乎皆含情。想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感懷，只緣于杜甫于叛軍破長安時見草木鳥禽內(nèi)心產(chǎn)生的情境。眼前的一切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素靜，他不免動心，有遠僻塵囂的愿念。

物也者，所以養(yǎng)性也，非所以性養(yǎng)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養(yǎng)物，則不知輕重也。不知輕重，則重者為輕，輕者為重矣。若此，則每動無不敗……

是故圣人之于聲色滋味也，利于性則取之，害于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富貴者，其于聲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則遁焉。遁焉，性惡得不傷……

故圣人之制萬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則神和矣，目明矣，耳聰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節(jié)皆通利矣。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謀而當(dāng)，不慮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無不受也，無不裹也，若天地然；上為天子而不驕，下為匹夫而不惛。此之謂全德之人。

《呂覽》（即《呂氏春秋》）；《本生》；呂不韋及三千賓客的智慧。全德之人，人性的歸宿。……凡生之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適欲。……昔先圣王之為苑囿園池也，足以觀望勞形而已矣；其為宮室臺榭也，足以辟燥濕而已矣；其為輿馬衣裘也，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其為飲食酏醴也，足以適味充虛而已矣；其為聲色音樂也，足以安性自娛而已矣。五者，圣王之所以養(yǎng)性也，非好儉而惡費也，節(jié)乎性也。

思慮，見左丘明抱著《左傳》（即《春秋左氏傳》），在林中茅屋內(nèi)朗誦。竹簡捆扎有數(shù)尺之高。蕭南輕扯衣服，微覺涼意。他加快腳步向茅屋走去。隱約見林中飄來一方絲巾。林間伴著“沙沙”聲，步履輕盈，從茅舍傍林蔭濃深處走來一個人。

蕭南愣在那里。

天地間一片混沌……

沒有夢境。

蕭南醒來，頗覺詫異，這些是斷不曾在白日里想過的，竟在夢中出現(xiàn)。他開燈，頭隱隱有些疼。出屋進廚房倒了杯水，稍加點兒鹽，喝完回到床上。暖氣有些熱，身上略感不適。蒙頭再睡。

一個女孩在哭。

“蕭南為什么，你怎么可以？我恨你！”

那女孩給人的感覺很美，但面目似隔著層霧氣很模糊。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聲音清澈悠揚，美中裹些悲涼。

“我喜歡你。可你為什么要離開。你突然間消失于茫茫人海，只留下我在這個冰冷而陌生的世界。你好冷酷。我一直覺得我手里有一個水晶球，透過它看到的世界也是水晶的。那時幸福的光暈環(huán)繞著我——擁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我可以去背叛整個世界。可你把它狠心地摔碎了。我看見水晶球的碎末在地上濺起一片瑩光，里面有我的淚，我的淚……”她聲音越來越小，渾身都在顫抖。

她背后是一片楓林。楓葉聽了她的哭聲染了悲傷，紛紛從枝梢落下；在清風(fēng)中旋轉(zhuǎn)著，翻飛著，漫舞著。湛藍的天空襯著鮮紅的楓葉，有悅目的感動。它們在女孩身邊翩翩起舞，與女孩的凄美相映，美得令人有想哭的沖動。

“那個晚上，我獨自在長街徘徊。我不知道該去哪；我沒有方向感，也沒有目的。我精疲力竭大聲呼喊你的名字，直到聲音沙啞，嗓子不能發(fā)音；沒有人回答，更沒有人理會。我跪坐在地上。風(fēng)吹得我的長發(fā)很亂，亂得無法收攏，無法愈合。你知道嗎？那一夜風(fēng)好澀，我的眼睛好痛好痛。我踉踉蹌蹌四處找你。在漆黑的林中等候，希望你會像從前一樣背著畫板出現(xiàn)；但沒有。只有天上孤獨的星無助地眨著眼睛。遠處有金豆般的燈火，可離我是那樣遙遠。我只能默默流淚，因為我找不到你！……當(dāng)我看見你不在時，連世界也不再屬于我，我才知道失去你，我什么都沒有……”她的眼睫毛修長，上面掛著晶瑩的淚。淚因她身體的顫動，抖落了；清瑩、圣潔。

她向林中奔去，在一座冷漠的房子前停下。房屋門窗緊閉，并不友好。屋外的木籬笆上攀滿牽牛花。院子里種滿百合。

“我去了我們到過的每一個地方，景物依舊，可你在哪里？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數(shù)日不吃不喝。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絲血線穿過。那是死亡，我想死，但我又死不了。每次從啽囈中驚醒，淚濕的雙眼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虛。我知道我的心碎了。我開始進食，我去種花、養(yǎng)鳥，開始不去懷念，不去思考，我把全部的情感傾注在日常的瑣事上。我不愿見你的任何朋友，不愿聽任何人提起你。漸漸地，我的生活正常了，沒有激情，卻充滿最淺顯的快樂。可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而且是在這片楓林里。我本不再愛你，也不恨你，因為我明白任何人都不是我生命的唯一，沒有誰我都可以平淡的生活。可你為什么要來掘開我深埋的記憶。現(xiàn)在，我恨你！你本不該出現(xiàn)！”她的眼中閃射著寒光，如萬千柄透明的無影刀向蕭南射過來。女孩竟然騰空躍起，衣裙在風(fēng)中如綻放的芙蓉，柔美飄逸。她的玉指掐捏，暗運氣勁向前猛推，那落在地上的楓葉升到空中，驟然向蕭南擊過來。美麗、迷幻暗含強力和殺機地形成一朵巨大的紅蓮，砸在蕭南身上。

蕭南被擊中橫飛出去，撞在樹上，胸口猩猩地、熱熱地、咸咸地。唇角滲出殷紅。腦子里一片漆黑，眼前金星亂冒。

“你干什么？”

女孩沒有回答，一臉讓人心寒的笑。手中驟然多了一柄鋒芒利刃帶著幽幽藍光的冰劍。她蓮足輕點，在空氣中激出片片漣漪，像晶瑩地睡蓮在空氣里盛開，綻放，擴散。

“消失了吧！我最愛又是最恨的人!”

那劍在她手里幻化成一團寒光暴射的劍影，把她渾身罩住。只見無數(shù)的劍頭像空中的一座劍山，亦如天上瀉下的一條劍河吞沒了蕭南。

“不要啊！”蕭南叫著，淚濕枕巾。他忽地坐起。越女劍；愛情；死亡……他的心里灌滿無法吐露的悲傷。

姨媽推門進來，關(guān)切地問：“南南，出什么事。”

“沒，沒什么，做了個噩夢。”

“哦，牛奶煮好了。一會兒出來吃早點吧。”姨媽退出去。蕭南卻低頭嗚嗚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