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用眼淚浣洗記憶,只希望灰塵莫將你的身影抹去。
蕭南下午不曾去上課,只是呆呆坐在老屋旁,直到黃昏。夕陽帶著不舍,盡施余暉。老屋的土坯被鍍了金,漫射著生命的微光。但那光中分明寫滿死亡——靈魂的死亡。關羽死后赤兔馬數日不食而亡。普凈和尚尚能眺見無頭的關公騎馬在天空顯現。而蕭南卻無從見祖父。目今就連這僅存的遺物,也于風雨中毀塌。蕭南望著老屋殘破的景象,久久不能自已。他靈魂的小孩如太陽神阿波羅一樣睿智,似戰神阿瑞斯般英勇,若愛神丘比特那樣光潔,卻陷入泥潭之中。黑潭里有無數的手在拉扯他下沉,任他潔白的翼翅作無力的扇動,終掙不脫那千萬雙帶泥的手。
直到夜幕降臨,蕭南方起身。他心中苦楚卻無處傾訴。遠處隱約傳來母親尋他的聲音。他沒有回應,悵悵踱到林中。他來在石基上,仰望蒼穹,臨風殞淚。
他的冷傲與不羈,早已蕩然無存,只留下自卑泛出陰冷地光。平日里他以語言的鋒芒來掩飾內心的脆弱;今天那心就赤裸裸地呈現在他面前。他捫心自問,真正的自我去了哪里。那在泥潭中掙扎的孩子怯怯望著他,輕輕搖著頭。他——迷失了自己。
翌日,蕭南病倒。蕭母偎在他床頭哭得二目紅腫,用略顯粗糙的手輕撫蕭南的頭。憐愛,卻無能為力。蕭父忙得不亦樂乎,又是請大夫,又是開藥,又是給學校打電話請假……蕭南迷迷糊糊看著這一切,頭痛欲裂。
天空陰云密布,黑沉沉吞噬光明。奧林匹斯山頂宙斯擊出的霹靂,響徹云中。遠處有蒼狼在巨崖尖,發出哀鳴。似冥王普路同的三頭惡狗刻耳柏羅斯,在陰間招魂。硝煙、戰火、刀光、劍影、驚慌、恐懼、死亡、血腥彌散在空中;惟獨缺少人性的溫存。偉大的英雄赫刺克勒斯,坐于巨石滿面淚痕。他射殺了自己的朋友,馬人客戎。他身穿獅皮衣甲,旁邊放著赫耳墨斯贈予他的寶劍,雅典娜送與他的青銅盾,赫費斯托斯的黃金箭袋,阿波羅的神弓箭丁——正是這沾著巨龍毒血的箭丁,奪去他友人的性命。
蕭南站在英雄身邊,聆聽他傾訴心聲。兩個同病相憐的人,相會在扭曲的時空。不同的遭遇,造就了同樣的心境;不同的性格,決定了別樣的人生。兩人的眼淚匯成暴發的山洪,從巨巖間瀉下;似滅世時的洪水,淹沒了阿耳戈和特洛亞的士兵。悲傷吞沒了生命。
孤獨,絕望。赫刺克勒斯拿起投槍與箭矢,對準蕭南發動猛攻。他血染瞳仁,怒焰狂噴,復仇女神折磨著這位如神的英雄。仇恨羼雜著怨怒燃燒出惡毒與陰狠。蕭南無法御擋,也無力支撐——連他心中的偶像,也視他如敵人——大叫一聲逃出幻夢。
蕭南嚇出一身汗,病竟被洗去許多。他身子虛弱,喝點小米粥,頭輕了些,下床走動。母親正在為他祈禱,見他好轉,落了淚。
周日,蕭南病愈,身體虛乏。他歪在床上翻看《少年維特之煩惱》。丟開,去林中。腦子里蒸起祖父教導的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居家之方,唯儉與約;立身之道,唯謙與學。孟軻。劉向。蕭繹。他看著林里的樹木,覺得心里有莫名的憂傷。欲語無處;苦澀的笑。倒并非受《羅織經》里“人不可密,密則疑生;心不可托,托則禍伏”的影響,只是人心日異知心無幾。回來,母親說有他的電話;進屋來接,是林璐的。林璐聲音有些沙啞,還不時輕咳,微喘著讓蕭南到她祖父家。蕭南應諾。
林璐祖父的宅子幽僻。既有“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之說,那么林祖應是小隱。林祖有大家風范,耄耋之年譽滿全城。老人狂草兼有張旭與懷素之妙,繪畫頗有徐渭水墨畫之韻。有小城“白石翁”的美譽。林宅為老宅,雖經戰火卻依然可見當年雕欄畫棟的精工細做。步入林宅,可見一楹聯,為林祖所書乾隆的對子:
閑為水竹云山主,
靜得風花雪月權。
林璐的母親陪林璐于屋中等候,見蕭南來,把他讓進林璐的琴房。林祖父重聽,宅院又在郊野,故而林璐的琴房設在林祖處。房內有一架鋼琴,上面置樂譜。側有一紅櫸書架,架上擺著貝多芬、莫扎特、施特勞斯、柴可夫斯基、巴赫、比才等大師的樂譜、磁帶和CD。屋內陳設簡約,布置考究。
林璐比先前憔悴了許多。眉宇間添了幾許愁緒。她那原本明澈的眼里,有薄如蟬翼的憂郁在流動。她盯著蕭南,鮮潤小巧的嘴唇微微抖動,欲語淚先流。她聲音微弱,如受傷的百靈鳥在輕鳴,幽婉而催人落淚。她讓蕭南坐在沙發上,強撐著給蕭南沖了一杯咖啡,加了糖。林母含淚幫她,被她止住。蕭南見她只稍微動動,額頭、鬢角便滲出一層薄汗;忙上前扶她,她一笑,眼中的愁更濃了些。
林璐為蕭南彈奏一曲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星空》。音樂散著怡人的芳香,把蕭南帶入一種迷幻的夢境。城市,夜神用馨香的黑紗掩去赤日,藍天,白云。星星像點燃的神燈,給人微渺而神秘的感動。蕭南與林璐,靜靜坐在樓頂。不知何處漫過有節奏的蛙聲和草蟲的輕吟,散入繁星裝點的夜空。全天八十八個星座,每一個都有美好而感人的故事。希臘神話中的眾神的星空,講述著勇敢、正義、倫理及讓人羨慕的愛情。空中夜氣清涼,沁徹心胸。閃爍的群星襯托著孤獨而相依的靈魂。心靈的貼近抵御隱匿在靈魂深處的孤寂,唯美的夜景見證懵懂美好的青春。獅子座的流星雨如綻放的焰火,點亮天穹……一切又似乎只是浸在音樂里,伴著琴鍵在宇宙里輕輕跳動。而琴聲卻漸漸淡隱于空中,無處尋覓,不見蹤影,只留下幾縷回味在心間流動,流動……
林璐停了手,伏在琴上大口喘氣。小臉漲得通紅,隱著幽香的大粒的汗珠在她嬌美的面頰縱橫。她整個身體微微顫動,咳了起來。
林母趕過去,輕輕摟住她,關切地問:“璐兒,隨媽媽進屋休息吧。乖,不可再做賤自己。”林璐修長的睫毛揚起,現出那秀美的眼瞳,柔聲說:“媽,我沒事。”強撐著站起來,走向蕭南,回頭對母親說:“媽媽,幫我把寫字臺抽屜里的禮品拿過來。”林母出去,不久拿來一個裝飾精巧的禮物。林璐接過來,送到蕭南手中。
“我明天要隨父母去包頭看病……”她喘了半日,接著說:“這個你收下,回去看吧。”她用手托著母親,以彌補體力的不支;凄婉一笑,被母親攙離琴房。
回來路上,樹梢飄落殘剩的黃葉。翻飛的黃蝶漫舞著,作著與歲月無可奈何的抗爭。命運,無法擺脫的結局。心里洋溢著某種不祥的預感,卻不知道這預感預示著什么。
進屋,蕭南將禮品放好,獨自扭開DVD看《泰坦尼克號》。再次被驚心動魄悲愴感人的情節感動。不過令他感觸的卻是船毀人亡之后,女主角得救獨自站在雨中。雨水打濕了她的全身,水珠順著她的長發靜靜滴落。她臉色蒼白,對著眼前的雨海出神。一個海員撐傘走過來,詢問后離開。而她,依舊木立在雨中。誰都不曾知道她曾經歷過什么;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只能由她默默封存在心中。而她依然要帶著死者和生者的希望艱難痛苦的生存。其間最大的美,在于永恒的分別的一瞬;如果沒有那死別的一瞬,誰都不會為《泰》片動容。而最大的價值,在于別后的生存;如果沒有那堅強的生存,《泰》片的意義也不會延伸。
蕭南心潮翻涌。他鎖門去老屋。院墻塌去大半,院里長滿荒草。老屋倒塌后形成漆黑的孔洞。朽壞發霉的椽檁間滿是白蟻和紅螞蟻。層層疊疊的蜘蛛網上滿是蟲豸的殘骸。殘垣斷壁,觸目傷懷。屋側三尺方塘,集滿雨水。黃葉凋落滿地。未衰盡的花瑟縮在冷風中。蕭南立于院中,思緒紛亂地四散。幾年前的往事一下涌上來,沒有準備,也沒有頭緒。他揀起瓦礫,在地上添下一首詞:
虞美人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不覺已破曉
昨夜寒雨洗舊塵
重回故園殘塘滿淚痕
縠縐波紋風依舊
殘紅片片愁
只是相約人不再
空留滿園草木自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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