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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出嫁的那年冬天，雪降得特別早。下雪的那天早晨，媽媽用手指沾著唾沫翻了一下墻上掛的月份牌，自言自語：“還沒出霜降呢，這雪說下就下了。”

　　紛紛揚(yáng)揚(yáng)灑落的雪花使媽媽對姐姐的出嫁有了緊迫感。婚期定在冬月二十六。見了雪也就入了冬，入了冬婚期就顯得迫在眉睫了。嫁姑娘這可是我們家多少年沒有操持的大事，一切都要細(xì)細(xì)準(zhǔn)備。

　　姐姐是糧食剛上場訂的婚，那天媽媽把多少年沒現(xiàn)出本來面目的豬食鍋刷了六遍，當(dāng)時我正坐在另一個鍋臺邊轉(zhuǎn)動胳膊搖風(fēng)匣。鍋里燒著褪雞毛用的開水。“姑爺進(jìn)門，小雞掉魂。”那只剛剛停止下蛋的蘆花母雞被捆住兩條腿撲愣著翅膀在墻角打哆嗦。我之所以將注意力集中在媽媽的刷鍋上，是因?yàn)閾u風(fēng)匣這活實(shí)在是過于枯燥。我希望在看完媽媽刷過六遍鍋之后，收回目光便能看見我所操縱的鍋里能夠從黑紅的木鍋蓋四周噴出團(tuán)團(tuán)白氣來。但我轉(zhuǎn)過脖子后發(fā)現(xiàn)黑紅的木鍋蓋依舊冷冰冰地?zé)o動于衷，鍋里只發(fā)出一點(diǎn)滋滋的響聲。我感到手臂酸疼得再也搖不動了，將風(fēng)匣狠命搖晃兩下，拿起爐鉤子探頭朝灶膛里狠狠捅去，“呼”地一下，火舌竄出來燎了我的劉海，我聞到一股焦糊味。媽在我的后腦勺上掄了一巴掌：“燎成個禿子，趕明嫁不出去。”

　　我抬頭看見悠閑地擦著窗子的姐姐正透過玻璃細(xì)細(xì)端詳自己的模樣呢，嘴里還哼著小調(diào)，委屈的淚水一下子涌出我的眼眶。姐姐沒找婆家前，搖風(fēng)匣這種煩死人的活從來沒輪到過我的頭上。她有了婆家可真是美透了，什么活都不用干了簡直成“客”了。我恨恨地想：等我找婆家那天比她還要神氣。

　　說實(shí)話，姐姐要嫁的那個男人長得真夠“蠢”的，那么銼的個子，那么粗的脖子，還有那么厚的嘴唇。那天中午，他跟他他那個干瘦的爹一進(jìn)院子，我心里就開始堵得慌。因?yàn)槲沂堑谝粋€跑著迎出屋去的，所以我那未來的姐夫也就張著棉褲腰一般的厚嘴唇，把一路上準(zhǔn)備好的笑容先送給了我。我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們村里沒有因長像不合適相不成的親，多半相不成的親事都因家庭條件不合適，主要是嫌男方家太窮。我開始惦記起鍋里燉的雞來，我想那兩只我最愛吃的雞翅膀可不能讓這個蠢家伙給啃了。我轉(zhuǎn)身看見姐姐倚在門框上，紅著臉抿著嘴拿眼梢瞟那個蠢家伙。那一刻，我感到同我一起抓羊拐骨、跳猴皮筋的姐姐變得同村里那些娘們沒什么兩樣了。

　　從姐姐訂親那天起，姐姐對于我來說就一下子陌生和遙遠(yuǎn)起來。姐姐把她那件穿了兩年的天藍(lán)色碎花襖罩送給了我。姐姐從上到下都穿起了定親那天蠢家伙帶來的衣服。那件紅格呢子外套上釘了兩排亮晶晶的紅色有機(jī)玻璃扣子，我偷偷用手摸了兩下，滑溜溜的真好玩。她還穿了雙半高度跟的紅色豬皮鞋，褲線崩直的料子褲，顯得胸是胸腰是腰的。這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讓我心里不舒服，仿佛這個人換走了我原來的那個姐姐，我再無法走到她的近旁。

　　下雪的那個早晨，吃過早飯，媽就喊我?guī)退褕@子里那垛碼起來的白菜往屋里抱。媽要積酸菜了，等酸菜發(fā)酵好就該殺辦喜事的豬了。爸往他的棉靰鞡里墊一些干爽的苞米葉，然后推著手推車去村前水塘邊運(yùn)那些夏天蓋雞窩剩下的土壞堵后窗，否則冬天后窗縫鉆進(jìn)來的西北風(fēng)可讓人吃不消。姐姐照著鏡子往臉上涂了好些脂粉，然后就拿著一塊白漂布和花撐子還有一張印紙一支鉛筆，去前院的小扣子家描繡門簾的花樣。姐姐穿著她那雙婆家買的紅色半高跟豬皮鞋一扭一扭地出門時，我正抱著白菜進(jìn)屋，我拿眼睛盯著往滾開的鍋里放白菜的媽，希望媽能制止姐姐這種不知閑忙的行為，但媽只管低頭用鐵釬子翻弄鍋里的白菜，似乎壓根就沒看到姐姐。

　　“媽，姐又去串門子了。”我一邊放白菜，一邊提醒媽。

　　“殺愣點(diǎn)兒，去拿幾個木頭柈子填灶膛里。你哪會兒能學(xué)到你姐那樣的眼力見兒。”

　　媽一邊將焯好的白菜往大肚瓦缸里扔，一邊沖我嚷。

　　我低頭弄著被白菜洇得濕乎乎臟兮兮的大襟，眼淚險些掉下來。

　　姐姐已走出大門，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扔下白菜追出門去，沖姐姐喊：“就描那個龍鳳呈祥！”

　　大肚瓦缸里焯蔫的白菜已經(jīng)碼了半下，媽在缸里白菜上鋪了一條麻袋，讓我上去踩。我痛痛快快地脫了鞋，一個高跳進(jìn)缸里。這個差事是我向往已久的，媽每年積酸菜時都只讓姐姐進(jìn)缸踩，說我蹦蹦跳跳的沒個老實(shí)氣兒，怕把瓦缸踩壞了。我踩在熱乎乎的麻袋上，心里竟產(chǎn)生一種獨(dú)得天下的勝利感，巴不得姐姐即刻就嫁掉，看以后媽還重視誰，還是不是老給她買新衣服，只讓我揀她穿舊的。這回該我穿新的了，可誰來揀我穿舊的？姐姐嫁人之后會像村里那些女人那樣生孩子吧，那就讓她的孩子揀我穿舊的吧。這樣想著，我不禁心花怒放，腳底下也加快了節(jié)奏。媽用濕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快給我下來，缸要踩兩半了。”

　　爸用土坯在窗外將三間屋的三扇后窗堵死，我再不能趴在后窗上看后園李子樹上落的啄木鳥了，厚厚的土坯將我和后園子的世界隔開。我知道爸還會用鐵絲將胡同里那扇通往后園子的木柵門也擰死，怕豬拱進(jìn)后園糟蹋了韭菜畦子，明年開春還要吃發(fā)芽韭菜呢。

　　記得前年下過一場大雪后，我和姐姐拿著一小瓢谷子，拿著笤帚和篩子，偷偷從后街繞到房后，在木障子上扒開一個豁口鉆進(jìn)后園子，落滿雪的李子樹和海棠樹的樹權(quán)上停留了好些饑餓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和姐姐打掃出一塊空地灑上谷子支起篩子，在篩子上栓上繩子躲到遠(yuǎn)處扯著繩子等著，麻雀見沒人了，都紛紛鉆到篩子下啄食谷子，等我們一拽繩子篩子一落，卻把麻雀都驚飛了，再重新撒谷子支篩子。我倆忙活了一個上午，只扣到三只麻雀。拿回家在灶膛里燒熟了，姐姐一點(diǎn)點(diǎn)揪著焦糊的毛，將香噴噴的肉遞給我，一邊咽口水一邊問我香嗎。我貪婪地將三只麻雀的肉吃個精光，竟沒想到哪怕給姐姐一只鳥腿嘗嘗。后來有一只羊從那個豁口鉆進(jìn)園子，將園子里的海棠樹啃掉了皮，為此姐姐的臉被媽掐腫了。

　　沒有后窗的屋子一下暗了許多，但卻充滿了一種封閉的溫暖。只有在這樣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居住，人才能心里踏實(shí)地貓冬。等到明年開春，爸又會把窗上的土坯搬掉，打開窗子，春暖花開的后園風(fēng)景就展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春天的氣息涌滿屋子。

　　媽積好了兩缸酸菜，姐姐才從小扣子家回來。小扣子也跟來了，手里拿著繡了一半的白漂布門簾。小扣子窄長的的臉上嵌著兩只燈籠一樣的大眼珠子，鼻子底下有顆黑痣，很像一塊沾著的鼻涕痂。小扣子進(jìn)門后，就亮開她那張破車子嘴嘰哩呱啦地叨叨個沒完。先是不住聲地夸贊姐姐給她看的繡花絲線品種的齊全，顏色的鮮艷，，說著說著就說到她訂的那門親事上。將她訂婚那天她那個未來丈夫說幾句話喝幾口酒、吃幾口菜、甚至撒幾泡尿全都一字不落地描述出來。

　　“小扣子，你不就是找個婆家嗎，有啥臭美的，顯擺個屁！”我這句話終于使小扣子剎住話頭。

　　“小二，你這張刀子嘴趕明沒人敢娶，嫁給二廢得了。”

　　“那天我問二廢了，我說把小扣子嫁給你吧，二廢說我才不要呢，那張嘴咧咧起來就沒個完，鬧死個人。”

　　小扣子聽了我這話，就撅起嘴一扭身走了，邊走邊嘟囔：“這小丫頭，真不像話。”

　　姐姐一邊在后邊追著道歉，一邊捂嘴偷著樂。小扣子走出院子發(fā)現(xiàn)繡花針不見了，又返回來進(jìn)屋轉(zhuǎn)了幾圈，找了一會針，姐姐和媽也幫著找。針找到，小扣子的臉又晴了起來，“那小子可煩人了，那天我上他家送我回來路上沒人時，就過來捏我手，我甩開了還過來捏，我又甩開了還捏……”

　　我就滿屋跑著喊：“我甩開了還捏！我甩開了還捏！”

　　小扣子比姐姐早一個月出的嫁，村里人議論說小扣子肚子大了，再不嫁該丟丑了。”

　　節(jié)氣到了小雪那天，雪下了一夜。媽早晨起來，怎么也推不開門，就說：“嗬！這大雪，該殺豬了！”

　　爸從熱炕頭上爬起來也附和說：“嗯，該殺了。”

　　爸用力把門撞開，忙活到中午才把院子里的雪打掃干凈。大門兩側(cè)堆起了兩座小雪山。

　　豬在圈里拼命嘶叫，媽要把豬餓上一天凈了腸子明天好殺。

　　姐姐還在忙她的嫁妝，那個“龍鳳呈祥”的門簾繡好了，龍是金黃色的，鳳是墨綠色的，姐姐用金銀絲線穿在龍身鳳尾上。姐姐對自己的手藝非常滿意，家里每來一個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女人，姐姐都要把她繡好的門簾拿給人家看。而來到我們家的女人自然就從這個門簾聊到了姐姐的婚事，其實(shí)這些女人也就是為談?wù)摻憬愕幕槭虏艁淼摹Ｃ總€冬天村里嫁漢子娶媳婦的年輕人也就那么幾個，貓冬貓的閑極無聊的人們興趣還能在哪？

　　姐姐又在忙活給她那個蠢男人織毛褲。姐姐的婆家離我們村有二十里地，媽不讓姐姐去婆家，那個傻小子也不好意思來我們家，自從訂親之后倆人再沒見過面，可姐姐居然那么耐心地從早晨坐到晚上，一針一線地為那個陌生的蠢男人織毛褲。

　　我實(shí)在是一個人閑得慌，便摘下掛在墻上的那個空胡蘆，從里邊掏出姐姐用五顏六色的花布縫的，里邊裝著紅小豆的小口袋，將胡蘆兜底倒出一堆羊拐骨。這些羊拐骨經(jīng)過人手和炕席的多年磨擦，呈現(xiàn)出一種白瓷般透明的光澤。有幾個被姐姐用紅紙泡的水染過了，呈現(xiàn)出一種剔透的嫣紅來。這些羊拐骨曾經(jīng)是姐姐的命根子，因?yàn)橥抵醚蚬展峭妫覜]少挨姐姐的訓(xùn)。現(xiàn)在我故意湊到姐姐的眼皮底下擺弄這些玩藝，姐姐卻只顧專心地邊織邊數(shù)她手里毛褲的針數(shù)，不再對羊拐骨看一眼。以前同姐姐玩抓羊拐骨時，我差不多是只能看著姐姐一個人玩。姐姐拋起花口袋去抓幾個姿態(tài)相同的羊拐骨時，都能讓細(xì)長的手指靈巧地躲過另外幾個姿態(tài)不同的使它們紋絲不動，然后再穩(wěn)穩(wěn)地接住掉下來的花口袋。好不容易等到姐姐有個小失誤，輪到我了，我興奮地拋起花口袋用短胖的手指一抓便碰倒一大片，就又輪回到姐姐玩了，真令人沮喪。我看著姐姐抓，急得抓耳撓腮，手心癢癢得躍躍欲試。現(xiàn)在姐姐不跟我搶著玩了，我可以一個人盡情地玩，卻沒有了興趣。我搞不明白，為什么織毛褲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姐姐她也不嫌累的慌。我決定去找村東豆腐坊的五丫玩。

　　五丫媽生五丫時得產(chǎn)后風(fēng)喪了命，五丫爸拉扯五個女兒，五個女兒一個個長大了，可誰上門提親，五丫她爸都一律回絕。后來大丫跟外地來走鄉(xiāng)串戶的一個鋦鍋鋦缸的漢子跑了；二丫跟開磨坊的李瘸子搞大了肚子，她爸還是死活不肯把二丫嫁給李瘸子，二丫一氣之下喝下點(diǎn)豆腐的鹵水死了；三丫干脆明目張膽地住到西院老張家的二小子屋里，和老張家的二小子出來進(jìn)去粘粘乎乎的，全不把氣炸了肺的爹當(dāng)回事。她爸將十五歲的四丫送到林場的妹妹家，讓當(dāng)姑姑的好好管教，唯恐再出什么差錯。家里就剩下十二歲的五丫幫她爸做豆腐。五丫每天早晨三點(diǎn)鐘起來幫他爸搖風(fēng)匣，做好兩盤豆腐吃過午飯喂完豬，便抽空來我家待一會兒。五丫不愛說話，笑的時候也是一副羞怯的樣子。我提議玩什么，她就小心翼翼地陪著我玩，而且多半沒有我玩的好，只在旁邊認(rèn)真地看我玩。我喜歡五丫，這時候我需要她認(rèn)真地看我抓羊拐骨。

　　我推開五丫家潮乎乎的房門，屋里熱氣騰騰的，五丫她爸扎一條臟巴拉嘰的圍裙在推磨。五丫緊閉著雙眼，像木頭人似地機(jī)械地在灶前拉風(fēng)匣。灶膛里的煤火呼了呼了有氣無力地閃動著，聽說五丫她爸為了省錢，老買最不濟(jì)的煤泥燒。我喊了三聲五丫，她才如夢初醒一般睜開迷蒙的雙眼。我說不是下午不做豆腐了嗎？五丫說老于家的大小子后天結(jié)婚，端走一盤，就得再多趕出一盤。我說那我?guī)湍憷粫喊桑龘u了搖頭，歉意地朝我笑了一下，又繼續(xù)機(jī)械地晃動身子拉風(fēng)匣。她那窄瘦的小脊背竟像老人一樣佝僂著。

　　我剛想轉(zhuǎn)身走，見我們家東院的陳家二廢提著半水桶黃豆笑嘻嘻地推門進(jìn)來，大聲嚷嚷著：“來十塊豆腐！”

　　五丫爸問：“今個誰贏了？”

　　二廢說：“管他娘誰贏呢，誰贏老子都有飯吃！”

　　說著二廢掀開豆腐包，抓起一塊豆腐就吃：“嘿嘿，還熱乎呢，還熱乎呢。”

　　半傻的二廢常年游手好閑，農(nóng)閑的時候便招家一撥推牌九的，白天夜里玩，他也抽不著什么紅，只要誰贏了管他頓飯吃，他就知足得跟神仙似的。不知道二廢的媽，那個愛揀破爛的的老陳太太在這種鬧嚷嚷的“賭場”里怎么過活的。我們家擋廁所的麻袋片很久沒有遺失了，聽媽說老陳太太的氣管炎又犯了，下不了地了。冬天老陳太太家的屋地上全是一灘灘的的濃痰，沒人到她家去，可那些推牌九的真是賭起來什么環(huán)境都不在乎。像這樣的人家，鄉(xiāng)里抓賭的才懶得進(jìn)門騷擾。

　　當(dāng)初陳家老頭活著時，陳家的光景在村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陳頭給村里放豬，每到端午節(jié)，每一戶養(yǎng)豬的人家都給老陳頭家送鴨蛋，老陳頭家的鴨蛋堆積如山，老陳太太便將這些鴨蛋分別放進(jìn)幾個雞窩里。夏日里幾只渾身燥熱，整日“勾嘟勾嘟”叫著渴望抱窩的老母雞便趴在這些鴨蛋上，安安靜靜、心滿意足地做著當(dāng)母親的夢。一個月后，老陳家的院子里便鬧嚷成了一片。我總是趁媽下地干活的時候，爬上墻頭看老陳家院子里那一片蠕動的嫩黃，我真想摸摸它們身上細(xì)軟的茸毛。鴨子長出老毛的時候，老陳太太便讓二廢趕著去河邊放。二廢將鴨子趕進(jìn)河里，便跑到下游去看人撈魚。鴨子們在水里玩膩了，便紛紛爬上岸來，在岸邊的白菜地里飽餐一頓。人家找到老陳太太家，老陳太太跟人家裝聾賣傻，后來老陳太太家那一群鴨子就橫尸在一片草地上。為此二廢被老陳太太用燒火棍敲掉兩顆門牙，二廢一氣之下點(diǎn)著家里的柴垛，驚動全村人都扛著鍬鎬跑來救火，二廢站在一邊呲著牙樂。

　　我們家殺豬那天，天嘎巴嘎巴冷，窗上的霜花結(jié)有一寸厚，肥豬絕望的嘶叫聲震裂了冰凍的空氣。媽蹲在灶前一邊燒水一邊為她一口口喂大的肥豬垂淚。

　　我們家的茅草屋里不斷地吐出大團(tuán)大團(tuán)熱騰騰的白氣，在房檐上凝一層亮晶晶的霜花。殺完豬照例要請村里的親朋好友來家里吃肉，家里那口十二印的大鍋烀了滿滿一鍋肉外加十多根血腸。然后用烀肉的湯又燴了一大鍋酸菜，酸菜里切的大片大片的肥肉和一段段油亮亮的血腸。那天磕嘮了一年的爸爸就著老白干整整吃了一小盆用醬油蒜沫拌好的白花花的肥肉，爸那張黑黢黢的瘦臉在吃過肉后竟泛出油亮亮的紅光來。那張沉默了一年的嘴巴也一下子活躍起來，喋喋不休地向在坐的親友講他準(zhǔn)備為姐姐操辦婚事擺二十桌酒席，每桌炒十個菜的宏偉計劃，一向少言寡語的爸說起話來聲音竟異常洪亮。

　　打發(fā)走了吃得直打飽嗝的眾親友，爸開始安頓豬肉，按前槽、硬肋、后丘三個部位，將豬肉砍成一塊塊的，上邊潑上水凍上，然后放進(jìn)倉房的大肚缸里，用雪埋起來，防止風(fēng)干。這些肉除姐姐出嫁辦酒席外，還要留些過年吃。為了弄到干凈的雪，爸打開了擰死的后園門。爸用簸箕撮夠埋肉的雪，因?yàn)榧依飼簳r沒有牲畜了，就將園門虛掩上，沒有再擰鐵絲。

　　那幾天姐姐開始忙著跟那個蠢家伙一起天天往鎮(zhèn)上跑，買結(jié)婚用的東西。結(jié)婚真過癮，可以有人給錢想買啥就買啥。那幾天我天天盼著自己也能早點(diǎn)結(jié)婚，并設(shè)想著自己結(jié)婚時所買的大衣和皮鞋一定都要比姐姐的漂亮，只有這樣我才能緩解對姐姐的強(qiáng)烈嫉妒。

　　媽忙著做給姐姐陪嫁的棉被，炕上鋪滿棉花，空氣中飛舞著棉絮的塵埃。

　　所有的人都在圍著姐姐轉(zhuǎn)，沒人理我。我在百無聊賴之中對無人光顧的后園子產(chǎn)生了興趣，寂寞的后園子同我的寂寞心情多么一致啊！一天午后，我打開木柵門鉆進(jìn)后園子。園子里鋪了厚厚一層積雪，雪上沒有半點(diǎn)人的足跡。李子樹、海棠樹、櫻桃樹都靜靜地站在雪中，挺著一身光禿禿的枝條，午后朦朧的太陽在樹上涂了一層淡淡的檸檬色，樹們都顯出一種沉思的樣子。一只黃羽毛的小鳥在枝上翹著尾巴、探著頭用圓溜溜的小眼睛盯視著我片刻，在枝頭上跳幾跳“突”地一下飛走了。我抬起一只腳小心翼翼地踏在平展展的的白雪上，當(dāng)我抬起另一只腳時，這只腳整個陷在雪里沒了膝蓋。我蹚著沒膝的積雪爬上李子樹，坐在最粗壯的那條枝杈上，我?guī)缀蹩匆娏巳迕恳患业奈蓓敚粋€個屋頂上蒙著青白的積雪，豎著高矮粗細(xì)不等的煙囪，像人喘氣的鼻子。我想像著此刻人們都在這些屋頂下做著什么樣的事情。我很奇怪，就在這樣的一個個小房子里，人們就可以從小孩一直活到成為老人。

　　我看到老陳太太家后院的倉房頂上，在積雪的上面，豎著一棵高高的蒿草，雖然那草的顏色異常枯黃，但莖很是粗壯。突然我的心里一驚，我看見倉房門前躺著一只什么動物，是一頭豬？不，那分明是個人形，我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屁股和兩條皮包骨頭的瘦腿。這個赤裸的人形的怪物，正屁股對著太陽歪在一堆亂草中，頭和上半身幾乎被草遮住了。那個倉房門是半開著的，這個怪物一定是從倉房里鉆出來的。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哆哆嗦嗦地從樹上爬下來，蹚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園外跑，這時傳來一聲低沉的，像咳嗽又像呻吟更像哀號的怪叫聲，我渾身一抖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我飛快地爬起來，沾著兩手一膝蓋雪，逃命似地一溜煙奔出后園子。回頭看看，那怪物并沒有追來，才定定神，用繩子拴上后園門，跑回家去。

　　老陳家鬧鬼了，他們家人居然還不知道。那幾天我一直心神不寧，夜里老是做惡夢，夢見一個赤身**的鬼破開后窗鉆進(jìn)我家屋里。我總是在驚叫中被姐姐叫醒，身上出一層冷汗。

　　在我去后園子的第四天早晨，老陳家的大門上掛出了發(fā)喪的歲紙。村里人都說老陳太太守著那樣一個兒子死了好，死了享福。老陳太太唯一的女兒回來了，那個姑娘叫小芹，有點(diǎn)羅圈腿，屁股挺大，臉蛋兒老是紅樸樸的，一雙眼睛挺大挺水靈。小芹沒嫁人之前，每到六月份，老愛扒墻頭摘我家的櫻桃吃，等墻跟前的摘沒了就央求我摘給她吃。老陳太太當(dāng)初想把小芹嫁給五丫她爸，條件是將五丫她們姊妹中的一個嫁給二廢做老婆，五丫她爸答應(yīng)了老陳太太的這個條件，當(dāng)初被逼死的二丫就是想嫁給二廢的。小芹嫌五丫她爸太老，偷著跟一個來村里崩苞米花的光棍跑了。

　　小芹這次帶回來一匹白花旗布給老媽發(fā)喪，給每一個前來報喪的人都發(fā)了一條孝布，給二廢做了一件帶帽子長及膝蓋的大孝衫。二廢穿上這件新衣裳美得不知該咋走路了，見人就顯擺說：“哎，真暖和！”以后的好幾年，二廢冬天就一直穿著這件孝衫，把它當(dāng)成了一件大衣。

　　老陳太太像準(zhǔn)備嫁妝一樣，自己好幾年前就備下一口松木棺材，并上了紅油漆。出殯那天，四個壯漢抬著棺材慢慢地出了村，小芹在后邊邊哭邊喊：“媽，上路了！西天大路寬又廣，媽你可要走好！”

　　晚上小芹去墳上送盤纏，小芹除了帶些燒紙，還扎了一頭牛，四套衣服。我被那些紙扎活鮮艷的顏色所吸引，偷著跟到山根下的墳地去賣呆。那些紙扎活變成紅紅的火焰照亮整個墳地，很快就熄滅下去，冷風(fēng)將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紙灰卷向幽寒遼遠(yuǎn)的夜空。然后一行人便丟下那座冷寂的墳?zāi)梗戎ǜ伦黜懙姆e雪默不作聲地回了村子。進(jìn)了老陳家院子，開始吃最后一頓喪席，老陳家院子里又熱熱鬧鬧一片說笑聲。

　　那幾天，我的心思在山根下的墳地上怎么也轉(zhuǎn)不回來。我覺得那片墳地也是一個小村子，那一座座圓圓的小土丘就是一幢幢小房子，每一幢小房子里都有一戶人家在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只不過是沒有了婚喪嫁娶這些麻煩事，他們比村子里的人過得更安寧、悠閑。老人們在這個村子里待夠了，折騰累了，煩了，便拋下一切，去山根下的那個村子躲清靜去了。

　　嫁期將至的姐姐似乎突然忘了自己出嫁這回事，又把心事轉(zhuǎn)回到家里來，轉(zhuǎn)回到我身上。一天早晨，她在灶房里幫媽做好飯后，進(jìn)屋扳過坐在窗前發(fā)呆的我問：“咋了，你的話都跑到哪去了，這幾天咋不吱聲了？”

　　她瞅著我嘆了一口氣，把我的兩條編反了的辮子拆開，重新梳理好再編起來。姐姐纖巧的手指在我頭上一次次輕輕劃過，一股酸澀的滋味涌上來，哽在我的喉頭。長這么大一直是姐姐給我梳頭，以后我的頭發(fā)再也沒人管了。

　　我問姐姐，姑娘長大了為啥都要嫁人，姐姐說我也弄不明白，反正該嫁人的時候就得嫁人，該死去的時候就得死去，人活著就這么回事，誰也改變不了。

　　那天晚上，姐姐翻箱倒柜，把她以前最喜歡穿的幾件好衣服都送給了我，其中還有一個縫了兩條細(xì)帶的寬布條。我拎起來問這是啥，姐姐說等過兩年就該用得著了，你就知道了。姐姐還送給我一個嶄新的窄些短些的布條，上邊還襯著一塊皮子，姐姐說等你用上這兩樣?xùn)|西的時候，你就快嫁人了。

　　在我模糊的兒時記憶中，姐姐十二歲那年冬天的一件事卻異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一天晚上，姐姐偷偷跟村里一群丫頭小子去鎮(zhèn)上看露天電影，媽一氣之下把屋門插上了。姐姐半夜回來沒敢叫門，拱進(jìn)豆秸垛里睡了一夜。那之后我便對豆秸垛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這之前，我只對雞下在豆秸垛里的蛋感興趣。后來我再從豆秸垛里翻找雞蛋時，便激動地設(shè)想著我十二歲也能有姐姐那樣的奇遇。那時候，我對一切違反常規(guī)的事都興趣極濃，我不止一次想象，若是人們都晚上不睡覺到處跑著玩該有多么美。眨眼之間我也十二歲了，很快我就會像姐姐這樣大了，像姐姐這樣嫁人做媳婦了，我心里一下子充滿莫名的憂傷。

　　姐姐出嫁前的那天晚上，燒了一大鍋熱水，插上門坐在大洗衣盆里洗身子。我趴在炕頭上佯裝睡覺，只聽見嘩啦嘩啦的撩水聲。好奇心使我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姐姐的白身子幾乎把我嚇了一哆嗦，尤其是姐姐胸前那一對高聳的乳房使我大吃一驚。與姐姐整天睡在一鋪炕上，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偷偷摸摸長出這樣大的兩只*子，怪不得姐姐急著嫁人養(yǎng)孩子呢。我下意識地將手探進(jìn)衣襟里，感覺自己一向平平的前胸似乎像破土的蘑菇一樣鼓起兩個芽包來，我的心不禁慌慌地跳起來。

　 姐姐出嫁的那天早晨又下起了雪，前來迎親的人落了一身雪花，趕著馬車進(jìn)了院子，馬打著響鼻，鼻子里噴著白氣，脖子上拴著紅綢子。新郎一伙人跺著腳上的雪，被迎進(jìn)東屋用茶煙招待。娘家送親的一撥姑娘在西屋圍著姐姐幫忙梳妝打扮。梳好頭上好妝，姐姐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臉莊重地一件件穿上新嫁衣，腰間扎了條寬寬的紅腰帶。我敢說姐姐長這么大從沒有這樣被人關(guān)注過。待姐姐穿戴完畢，我那位墩墩實(shí)實(shí)的姐夫便迫不急待地大步邁進(jìn)西屋，在眾人的慫恿下，他張開大嘴漲紅著大寬臉將姐姐抱了起來，出了門，一直抱到那輛鋪著紅毯子的馬車上，送親的人拿著姐姐的嫁妝也都呼呼拉拉上了車。

車?yán)习遄訐P(yáng)起扎紅綢子的鞭子，即將打馬起程那一刻，姐姐突然撲上前來，伸出兩手緊緊拽住了媽和我的手，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在那張涂滿脂粉的臉蛋兒上，媽竟也控制不住，出聲地哭了起來。我含著眼淚掏出手絹為姐姐擦淚，姐姐的眼淚反而越流越多。車上車下的人都勸說催促，我和媽只好依依不舍地放開姐姐的手。

車?yán)习暹汉纫宦暎骸榜{！”馬車出了院子，我和媽還有爸一直跟著馬車送到村口站住，看著馬車奔馳在空寂的雪野中越走越遠(yuǎn)。

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天地間到處白茫茫的一片，遠(yuǎn)處的馬車上穿著紅褲紅襖、戴著紅花的姐姐，在這冰天雪地之中顯得異常鮮亮，像一朵盛開的的達(dá)子香。

馬車很快爬上山梁，姐姐變成了一個小紅點(diǎn)，在我的眼中晃動，我的心里也有一點(diǎn)恍惚的東西在閃爍。

十二歲的我，對自己未來做新嫁娘的命運(yùn)，既有那么一點(diǎn)憧憬，又有那么一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