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廣州時,我沒有地方住,第一個晚上是在大學城度過的。走進中大學生公寓樓,面對那漂亮的房間完全忘記了旅途的疲勞。我一邊給兒子整理東西,一邊又喋喋不休地叮囑:“睡覺時要上鬧鈴,脫下的衣服要勤洗,記得天天沖涼。”
“媽,不要為我操心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你明天到哪里。”
“明天再說吧,反正不會睡在馬路上。”說這話時,底氣不足,究竟去哪里,我不知道。向東向西向左還是向右?亞伯拉罕從家里走出來時,不是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嗎?確信上帝是不會把我丟在廣州不管的。
兒子讓我睡床,我說太高了,爬上爬下不方便。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張涼席,頭枕放著簡單用品的提包,和衣躺下。廣州的蚊子總是欺負外地人,它們在我身邊飛來飛去,屋頂上,電風扇在嗡嗡地響,但吹出來的似乎都是熱風,汗水不住地往下流。也許是太累了,不到幾分鐘,就進入夢鄉。我夢見自己躺在一張軟軟的席夢思床上,粉紅色的落地窗簾,粉紅色的玫瑰花……這是我的家嗎?突然隱隱傳來一個聲音:“身無居所,你的名字主大兇,注定你一生漂流,一生孤獨!”
夢醒了,我從地板上爬起來,身上被蚊子叮了無數個疙瘩。兒子從蚊帳里探出頭:“媽睡得真香,呼嚕聲沒斷。”
“心里有個家,在哪里都會睡得香甜。”
給兒子辦理了入學手續,我有點茫然了,今晚去何處?大學城不能再呆了,住招待所吧,一個晚上至少也得幾十元,再說也不是長久之計,怎么辦?到哪里落腳?我在默默地向上蒼呼喚。腦海里突然閃現出臨走時朋友小路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撥通了,電話里傳來熟悉的鄉音。聊了一番后,老劉說中大南校區食堂招聘一名撿菜的女工,問我愿不愿意去,我說只要有地方吃住,先落下腳再說,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還能挑剔什么。
中午,老劉開著車來接我,帶著簡單的用具和幾件換洗的衣服離開這座孤島。大學城距離校本部似乎很遠,車子越過珠江穿過群樓,駛進鬧市區,我沒有心情看窗外的景色,也辨不清東西南北方向,一任車子載著向前游蕩。
車子在這座都市里轉悠了兩個多鐘頭,終于停在一家酒樓門前。我從車里鉆出來,迎面撲來的是一股又一股熱浪,汗水順著頭發梢往下流。在二樓的大廳內,見到了老板,她很年輕,地道的廣州女人。看樣子和老劉很熟,事先電話已聯系過了,無需做自我介紹,她友好地朝我笑笑,熱情地給我們沏上了熱茶,然后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這里是需要傳菜、洗碗、洗菜的雜工,每月500元,包吃包住。但傳菜比較忙,樓上樓下幾百張桌子,你如果把菜傳錯了,要扣工資。”干這活兒我不大適合。本來對數字不敏感,誰又能保證傳不錯呢。還是洗碗吧,這活兒在家鄉就干過,至少還有點經驗。她讓大堂經理領我去洗碗間。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霧氣騰騰的房間,彌漫著一股臭雞蛋味兒,數不清的碗、盤、筷子、勺子、叉子堆在地上、水池里,一個女人彎著腰,雙手浸在全是洗潔精、漂白粉的水里,那指頭像一個個圓圓的蘑菇,臉上的汗水和池里的污水攪渾在一起,不停地流進骯臟的下水池里……一個大大的垃圾桶立在門口,蒼蠅爬在桶上面,貪婪地吮吸著殘渣剩飯。臭氣熏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緊閉著嘴巴,捂著鼻子跑出來。大堂經理說,這活是最苦的,從晚上十點干到凌晨四點。她下意識看了看我的手,說:“你干不了,手會被浸壞的。”
“試試吧,沒干怎么能說干不了呢?”
“看你的衣著,也不像干苦力活的。大姐,這洗碗的活兒是最臟最累的,不大適合你……”
我打斷她的話:“有住的地方嗎?”
“有,就是條件不太好。”
“領我去看看。”
她搖搖頭不大情愿,但見我很固執,就從椅子上站起來。
這是一條昏暗的胡同,推開一間陳舊的樓門,一股潮濕的霉味迎面撲來。屋里很黑,她拉開燈,七八張床被擠進這間不足十五平米的房子里,而且都是上下鋪,門口有一個沖涼間,雜七雜八的東西,灰白色的蚊帳,各種尼龍袋,塑料袋,洗滌用品把房間的角角落落都塞得滿滿的。天哪,這是人住的地方嗎?我一臉茫然,邁著兩條酸痛僵直的腿向前廳走去。 老劉覺察出我內心的不快,溫和地說:“你要不愿意干,千萬別勉強,先住下來慢慢再找事做。”他臉上充滿歉意,“很抱歉,我以前不知你是干啥的,更不知道你是位作家。”
正因為我是作家,所以,干什么工作都無所謂,走進這群人的生活圈內,也許,更能豐富我的創作生活。
說這話我不知道是一種自我安慰還是一種無奈,語氣干巴巴的,其實,來廣州以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從最苦的活兒做起,上帝給我預備的不是甜點,能不能在這座城市呆下來,就看自己適應能力了。多少年,我歷經了風雨的吹打,涉過了艱難的險途,沒有倒下。今天,走進了廣州,也許是走進了一塊沼澤地,能不能走出來,仍然需要足夠的勇氣和膽量。我相信,上帝會賜給我能力和信心,也會指示給我走路的方向。
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順利。但洗碗端盤子的活兒也不是一下能找到的。轉了大半個下午,也沒有著落,望著漸漸發暗的天色,我說:“能不能先找一個地方住下呢?”老劉有點犯難,說在廣州最難解決的就是住宿問題,但還是給許多同事打了電話,讓他們幫忙找房子。一個叫阿蘭的湖南妹子,給我在中大西區找了房子,其實是找了一張床位。
這是中山大學最破舊的幾幢平房。以前是家屬住宅房還是學生公寓,不清楚。灰白破碎的玻璃窗上罩著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墻壁脫落得像一個患了牛皮癬的老人。陰濕的地上看不出是磚還是水泥板,昏暗的燈光下,蚊子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房子的空間很大,擺放著十幾張床,男女混住在一起,每張床前掛著一塊布簾。我像走進了集中營,給了老板娘120元月租金,租下了一張床位。
老板娘遞給我一把房門鑰匙,并把床上的雜物都扔到了院子里,又給我拿來一頂灰白色的蚊帳和一個臟得要命的枕頭。阿蘭給我拿來一塊布,我用夾子把這塊布吊在床邊,依舊頭枕那個藍色的手提包,躺在那塊骯臟的涼席上。
蚊子從蚊帳的破洞里鉆進來,在我的頭頂上嗡嗡叫著,我把衛生紙揉成小紙團將破洞塞起來。
“這里條件不好,委屈你啦。”老板娘過來和我搭訕,她說在中山大學校園里找個住處很不容易,這張床也是前兩三天才空了的。看來我不該睡在馬路上,天無絕人之路呀。布簾外是另外一個世界,一群湖南打工仔在打撲克,那臺懸掛在半空的老式電視正在播放韓國電視劇《大長今》,幾個打工妹邊看電視邊聊天,嘰里咕嚕的湖南話聽起來像吵架。被煙熏得漆黑的房頂上旋轉著一個破舊的大風扇,嗡嗡的聲音像大黃蜂在叫。我輕聲問自己:“這就是你向往的廣州嗎?這就是你心中的天堂嗎?”那一夜,似睡非睡,我仿佛走進霧里,前面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浩渺世界。
醒了,陽光從那銹跡斑斑的鐵絲網里鉆進來,刺痛我的眼睛,脖子也僵硬得不能扭動,身上又添了許多被蚊子、跳蚤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叮咬的包。兒子打來電話,問我昨晚在哪里睡?找到工作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我樂了,笑著說:“住進了‘中美集中營’,你星期日來看看,體驗一下現代人居住的‘渣滓洞’。”
兒子嘻嘻笑著:“媽媽的生存能力是超人的,只要有一縷陽光一滴雨水,就會把根扎下來。”
我也開心地笑起來:“知我者,唯我兒也。”
母子倆說了一些相互安慰的話,在廣州的打算,星期日要逛的地方,我一再叮囑兒子,出門千萬不要坐錯車子。我們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東南西北摸不清,想看看太陽掛在哪里,但天是灰白色的,太陽也迷迷糊糊不清醒。夜里想眺望一眼北斗星,但夜空是深灰色的,星星也暗淡無光,不知那勺把子星躲到了哪里!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信心十足,重復著《列寧在一九一八》瓦西里說的那句膾炙人口的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接下來所干的事就是每天出去找工作。
孤獨、無奈、失落、迷茫、絕望……各種情緒如潮水,一次又一次漫過我的心頭。群樓、立交橋、公交車、高速路……重疊在一起,組合成一座迷宮,幾千萬人在這迷宮里鉆來鉆去,尋找著出口,或做著一個個美麗的夢。夢醒后,才發現,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不屬于我,這里只是我短暫的停留。廣州真的是天堂嗎?闖世界的人夢在廣州,創業者的機會在廣州;悠閑快樂的人在廣州,享清福的人也在廣州。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