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似是故人來（中）

　　夜幕低垂，寒風呼嘯，遼闊蒼茫的天穹之下，連綿起伏的群山在深邃的夜色中隱約呈現巍峨的曲線。帳篷內早已熄燈火，士兵們也早睡下了，唯有星星點點的火把在凌冽的大風中搖曳不止。放眼望去，偌大一片軍營駐地，卻是靜極，偶爾有值夜的士兵的腳步聲寂寂回響。

　　一頂戒備森嚴的帳篷倏地掀開了帳簾，帳內通明的燈火映亮了帳外把守的侍衛。

　　“王爺。”侍衛一見帳內出來的攝政王，趕緊立直了身子，意欲跟上。

　　“我一個人走走。”那男子似是猜到了侍衛的意圖，直接開口阻止了。那聲音并不大，卻似幽深的冰潭，冒著絲絲寒氣，帶著若有似無的魅惑，讓人不由地便惴惴不安。那侍衛果然就停下了腳步。

　　易靳沒有再回頭，只是背著手，閑庭信步一般，緩緩步入夜幕深處，身上披著的寶藍色的輕裘時不時被北風刮起，并著披散的長發在風中飄搖。

　　他閉上雙眼，緩緩吸進一口氣，北風中好似有著清寒的香氣，比水要濃烈，比梅要清雅。忽然，一抹冰冷的濕意從額頭上蔓延而下，沾染到面具下那雙茶色的眼眸。易靳驀地睜開雙眼，只見晶瑩輕盈的雪花飄飄灑灑，從九重天處墜落塵世。

　　易靳恍惚地抬眼望向四野，卻依稀發現不遠處，側身立著一個少女。他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少女的方向靠近了幾步，原本模糊的身影清晰起來，只是那人卻對易靳的靠近毫無知覺，只是恍惚地對著虛空攤開手心，半仰著臉，十分專注地凝視著雪花緩緩地飄落在掌中。易靳不由地連呼吸都放緩了，仿佛那片雪花也墜落在了自己眼前，唯恐氣息暖了，便讓它消融不見了。

　　那少女低頭看著掌心的飄雪，低頭輕輕嗅著，好似掌中是一瓣嬌柔的白梅。純白的衣底，外籠著黑色的銀線龍紋綾的貂裘。沒有束發，青絲直直的垂至腰間，發上沒有任何飾物，只在額前圍著昭君套。

　　易靳不自知間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少女的跟前，想在她發覺之前退回去已經是不可能。果然，那少女驀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往定了他。易靳在這一剎那竟有了無措的情緒，也只能直直地對上她的目光。那少女的抹額正中鑲著黑晶石，烏沉沉的光芒，自有一股凜然的氣息。只是那晶石的光芒竟掩不住那少女雙眸的神采。那雙眸子澄澈地幾近可以一眼望到最深處，純凈到看不到過往存在訊息。可再一看，這一片虛無之中又似包涵了太多的故事，濃郁到已無法把握到絲毫。易靳竟有一瞬間的恍惚，眼前之人入目只黑白兩色，白色靈動似水，黑色沉穩若山，雙目交接剎那，如同展開了埋藏在他記憶深處的卷軸。

　　…………

　　“少主，我們已經到了晉國邊境了，只要出了邊界……”蓬頭垢面，衣裳襤褸的老漢佝僂在一個形銷骨立的少年身側，隨著混亂的流民隊伍向著晉穎交接的寧楚原轉移。

　　“一子不慎，滿盤皆輸。未到最后一刻，怎敢蓋棺定論？”少年面容臟污，可若仔細看仍能瞧出幾分好容貌的底子來，只是盲著一雙眼，拄著一根樹枝，在老漢的攙扶下，摸索著前行：“只要我們一刻還在晉國，便不敢說是安全的。”

　　兩人正低聲交談著，忽然聽得前方一陣騷動，隱隱聽見巡捕的吆喝聲，以及流民凄厲的哭喊。

　　老漢攙著盲眼少年的手指不由地攥緊了：“莫不是搜查的密令已經下達到這里了？”

　　“未知具體情況之前，莫要自亂陣腳。”少年腳步只是稍稍一頓，便按照之前的路線若無其事地繼續行進。

　　事情果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在臨出晉國的最后一站終究還是遇到了盤查的官吏。老漢顯然是有些焦慮，雖然不好在少年面親表現出來，只是遲疑的腳步已然泄露了他心理。少年不動聲色地拍了拍老漢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一派淡然地拄著拐杖，向盤查人員的方向過去。

　　“多少歲了？”那審查的巡捕估計也是今日查了許久了的，此刻已經有些漫不經心，在加上天氣益愈寒冷，在這滲骨的寒風中一站便是幾個時辰，老早便是滿腹牢騷。所以此刻問起問題來也是有氣無力，全然敷衍的模樣。

　　“十……十三歲……”少年看似是沒見過什么場面，只被巡捕這么一問，便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顫顫地往老漢身后躲，一副怯怯的模樣。干瘦的身子上只松垮垮地套著不知從哪得來的冬衣，短了一大截，手腕腳踝都露在外面，遍布著青紫色的凍傷痕跡。愈發顯得身形瘦小，孤苦伶仃。

　　老漢一面安撫著膽小的少年，一面又向巡捕作揖討好“我家孫兒自小便是而瞎子，格外地怕生，今日頭次看到您這樣的大人物，所以這人都不利索了。您大人有大人，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那巡捕被老漢幾句奉承捧地心氣兒高了幾分，倒也果真洋洋得意并不屑道：“倒真是沒見過些市面！”又瞥了幾眼那個少年的眼睛，發現那少年已經都都不太睜得開，只混混沌沌地露著一對白眼珠子，襯著一張臟污的顴骨高聳的瘦臉，恁得嚇人，不由地趕緊揮揮手，示意那老漢帶著這小子走開，仿佛不想再多看他們一眼，嘴中還不滿地念念叨叨：“嚇煞老子……”

　　兩人見得那巡捕揮手放行，不禁松了口氣，腳下的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快了些，與正前方小跑過來的另一個巡捕撞了正著，老漢不防，幾乎撲倒在地。少年下意識地便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老漢的手臂，才讓他不致跌倒。

　　老漢抬頭看見是巡捕，趕緊哈腰點頭賠罪：“小的該死，走路不看路，沖撞了大人，小的該死……”

　　那邊放行的巡捕瞅見，大大咧咧道：“那小子是個瞎子，算了算了……”這個被撞的巡捕聽得同伴這么一說，將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溜，倒也不欲多做交涉，錯身而過，向著同伴的方向走去，只是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猶疑，連步子也帶得拖沓起來。

　　老漢跟少年提著一口氣，不動聲色地繼續向著關卡處靠近。眼看著就幾步路遠了。

　　“喂！”就在兩人正要經過關卡的時候，那個被撞的巡捕陡然止住了步子，轉身叫住二人。

　　兩人身形一僵，頓在了原地。少年勉強縮在破爛的袖中的雙手已經暗暗地拳緊，原本盲了雙眼此時卻灼灼如焰，滿是殺氣。而他身側那位身形佝僂，七老八十的老頭兒，微俯著自己滿是皺紋的臉，眸中卻精光乍現。

　　那巡捕已經大跨步走了過來，一手搭上了少年的肩頭。

　　老漢眼角瞥見，一瞬便臂力滿貫，蓄勢待發，卻被少年手指輕輕兩扣，按捺住情緒。

　　少年順著巡捕的力道轉過身去，老漢驚惶道：“大人……”

　　那巡捕卻只微微一瞥老漢，緊盯著少年的眼睛問道：“他是個瞎子？”

　　“是啊，生下的時候便瞎了，我家兒媳身子骨不好，連帶著孫兒也受罪了……”老漢唯唯諾諾。

　　“是嗎？”那巡捕不以為然地一笑，隨手從腰測抽出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來。

　　老漢見巡捕亮出匕首，心想著兇多吉少，當下便欲爭個魚死網破，卻被少年似是不堪北風寒氣的一陣虛弱至極的咳嗽聲提了個醒，當下只能按兵不動。

　　那巡捕先將匕首在老漢眼皮子底下走了一遍，警告道：“老家伙，聽仔細了，給我乖乖兒，一聲別吭，若擾了老爺我辦事兒，直接便結果了這小子。”說畢，見得老漢果然是嚇得兩眼發直，卻拼命捂著嘴，不敢發出一絲半點聲響的模樣，十分滿意地挪開了匕首。

　　“今年多大了？”巡捕不動聲色地問道，手中握著的匕首卻直直地沖著少年的眼珠子探去。

　　少年因為受了警告，雖然抖地不成樣子，卻也老實不敢動，只是顫抖著聲音回答：“……回……回大人……十三……歲……”

　　那巡捕見少年對靠近自己眼珠的匕首毫無避讓意識，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嘴中卻又問：“十三？不像啊……”

　　老漢跟少年一聽，幾乎同時提了一口氣。卻聽得那巡捕嗤笑道：“這瘦猴兒似的骨架兒，怕是十歲孩童的身形都及不上。”

　　少年原是將自己的年齡報小了兩歲，生怕被看出來，只是這番逃難早已將人折磨地只剩下個骨架，身形便是縮小了許多。再加上他相較于其它皇嗣，原本就是發育較慢的一個，個頭兒也不及眾位皇姊皇兄，此時便說是十三，倒也果真無人懷疑。

　　那巡捕繼續問道：“你這眼睛！生下來就是瞎的？”說話間，鋒利的刀尖已經堪堪停在了少年眼珠前，只差一個手顫，便會將刀鋒送入少年眼眶中，刺入眼珠。那少年仍是不躲不避，只是好似隱隱察覺到了眼前匕首鋒利刀刃上的寒意，身子下意識地往后稍稍退了一點點，嘴中含糊地應著巡捕的問話。

　　那巡捕仔細觀察著少年的神色，不似是裝瞎，可是方才老漢摔倒是那般精準地一扶，又分明是明眼人都難及的身手敏捷。在他打量著少年的同時，少年的拳緊的手心亦冒出了微汗，心頭一陣熱一陣冷。那巡捕的匕首尚持在手中，心下盤算著最為穩妥的，還是先將兩人收押在獄。正思量著，不知何物“刷”地打中了匕首的刃面，震得虎口一麻，那匕首也是登時便脫手飛了出去。巡捕面色不善地向著力道的來向望去，斥道：“什么人膽敢在此妨礙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