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篇 未卜的前程
藍心月解脫了,她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自由人了。她想怎么活著就怎么活著,她想想誰就想誰,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眼下她想做兩件事:一是找到柳秋萍,弄清她的家世,弄清她和自己到底有沒有親緣關系;二是面見劍之鋒,把自己沒有回信的原因解釋清楚,了結一下心中的情結。
不行,還有一件更緊要的事,那就是完成畢業論文,拿下碩士學位,進入正常工作,站穩人生腳跟。
父親故去,病了一場,把她的生活打亂了,把她的思路攪亂了。她得定下心來,重新建立生活秩序,盡快理清論文脈絡。只有畢業后重新進入工作崗位,才能談得上其他事情。
一九八二年二月,一切就緒了。醫學碩士證拿到了手,工作崗位定了下來。由于她的論文帶有一定的理論性,具有一定的開創性,海西醫學院把她分配到了醫學理論研究所,讓她組建醫學心理研究室。
不過,等她一切都就緒之后,柳秋萍和劍之鋒卻找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柳秋萍出院的時候給她留過一封信。除了表示感謝、敘說情意之外,還給她留下了通訊方式和家庭地址,邀請她來家做客。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當她按照信上的地址到海平市尋找神筆街五號院的時候,居然沒有找到。人們都說它在地委大院東側,可是那個地方地委已經征用,民房都已拆除,蓋起了一座小樓。原先的居民各奔東西,誰都不知道劍之鋒家搬到了哪里。
藍心月找到了海平紡織廠職工醫院。值班大夫們說,柳秋萍一直陪著丈夫住北京,春節期間回來過一次,辦理借調手續。北京的地址廠部干部處可能有,柳秋萍屬廠管干部。
藍新月來到廠部。正值放假,干部處沒有人,值班的請她上班時間來。可是紡織廠一九七八年恢復了周日公休的作息制度,它上班,藍心月也上班,藍心月休息,它也休息,這事也就拖了下來,一直拖了好幾個月。沒辦法,只好請馬仁啟幫忙,讓他利用自己的輪休日跑了一趟。
柳秋萍的單位和地址都有了,可是藍心月寫去的信卻杳如黃鶴。
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柳秋萍出院,四月十二日劍之鋒返校。
十二日傍晚,劍之鋒走出院門的時候,全院的老老少少十幾口都送了出來,只是沒有柳秋萍。她沒有出屋,只送到了門里,說了一聲“你走吧”,便松開了拉著劍之鋒的那只手。她出不了門,眼淚止不住,怕人們笑話。
是她讓劍之鋒走的,怕誤了劍之鋒的學業。她說她能等,等他畢業。可是離畢業還有好幾個月呢,這個空當怎么過,她沒勇氣去想。然而,不想并不等于能跳過。這不,劍之鋒前腳一走,這個空當隨后就到。
真像她在海原公園說的那樣,她再也不能離開劍之鋒了。她恨自己沒出息,可是這屋里的冷清,一個人的孤獨,切實讓她難以忍受。劍之鋒一走,把這屋里的熱氣全帶走了,把這屋里的活氣全帶走了,留下的是一片死寂。一切都凝固了,連空氣都不流動了。 她往床上一坐,那些消失了七八天的癥狀突然又復活了起來,在她的胸口和嗓子眼里突突地亂跳。她想立刻把劍之鋒叫回來,還來得及,可她沒有。忍著吧!我不能這么自私!不就是一個植物神經失調嗎?我一定要忍到之鋒畢業的那一天。
可是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簡單。癥狀的復發,其劇烈程度遠遠超過了原生時期,再一次把她打倒了。沒有辦法,劍之鋒走的第二天,她又住進了醫院。
她知道沒有生命危險,不用點滴,不用吸氧,不用擴張血管,可還是得在醫院住。因為她難受,難受得特別厲害,坐都坐不住了。在醫院有大夫和護士們照料著,再加上脫離了家里那種離別后的死寂氣氛,和同事們說說話,轉移一下注意力,還有個舒緩的時候。
“秋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現在只有兩條路:一是讓之鋒馬上回來;二是你立刻到北京去。越快越好!病是不能忍的,越忍越厲害;也不能拖,越拖越難治。身體是頭等大事,沒有了健康,其他的一切都沒了意義。你一定要馬上決斷!”吳冰川院長懇切地說。
可柳秋萍呢?知道這病要不了命就又犯起了傻。寧肯自己忍著,也不拖累丈夫。只要自己能活下去,能活著再見到自己的丈夫,不管怎么個活法,她都能忍,她都準備忍下去。
一周后接到了劍之鋒的信。回信怎么寫?她斟酌再三,最后還是沒告實情,回了一封平安家信。
之鋒,親愛的哥哥:
來信收到。知道你順利返校并已開始修改論文,妹妹就放心了。
我很后悔,你走的時候我沒送。我想送你,送你到火車站。可是我不能,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如果送你,你可能就走不了了。
不管怎么說,沒有送你,我心里好難受,好像沒有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希望你能原諒我。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小妹妹。小妹妹做得不周到,哥哥總是能夠原諒的,你說是吧!
哥哥走了,屋里空了,妹妹的心也跟著哥哥走了。整個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你的形象、你的聲音和你對妹妹的囑咐。要放開,在大膽,要堅強,要等哥哥回來。
一想到只有幾個月了,幾個月后哥哥就再也不離開我了,妹妹就有了信心,有了勇氣,有了戰勝疾病的力量。
這幾天一切正常,不要惦記我,希望哥哥專心致志修改論文。如果因為我而前功盡棄,妹妹就沒有臉面再見哥哥了。
思念哥哥是妹妹的痛苦,也是妹妹的幸福。沒有思念也就沒有了指望,沒有了生活的動力。既然如此,思念總比沒有思念好。所以,思念你是正常的,思念引起的一切反應也是正常的。你說是不是?
不多寫了,盼你論文成功,早日回來。妹妹在等你!
小妹 萍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日晚
劍之鋒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四月二十四日。他讀著這封平安家信,既欣慰又詫異。噢,總算一切正常,可以放心了。可是為什么還是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是了,信里的味道不對勁。
秋萍的來信,向來很長。寫信,那是寄托她內心情思的一種方式。她的知心話只對自己的丈夫說。兩信之間所有的話,所有想說而不能對別人說的話,都要用筆來訴說。可是這封信卻很短,和她應有的心情不相符合。還有,秋萍寫信向來不斟酌字句,抒情如泄洪,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更無逗趣和調侃之意。可這封信卻有明顯的雕琢痕跡。“思念你是正常的,思念引起的一切反應也是正常的。你說是不是?”“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小妹妹。小妹妹做得不周到,哥哥總是能夠原諒的,你說是吧?”這都不像秋萍想要說的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別有心境。
可那是一種什么心境?劍之鋒一時也琢磨不透。琢磨不透也就不去琢磨了,反正一切正常就好。于是安心修改他的論文去了。
不過第二天他就坐不住了,因為接到了另外一封信。不是柳秋萍寫的,是吳冰川。
之鋒:我們是好朋友,有話不能不說。
你走了,去奔你的前程。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家秋萍現在怎樣?
她又住了院,就在你走的第二天。癥狀比原先更明顯,疼痛比原先更劇烈。現在,她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既有疾病之痛,又有思念之苦,而這兩種痛苦互相助惡,像烈火一樣在她身上燃燒。可是我相信,她不會對你說,她的為人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你可能以為,確診為植物神經失調,秋萍的病就會一天一天好起來。你錯了!確診排除了冠心病,那只是解除了秋萍的心理壓力,但并沒有解除造成植物神經失調的原因。病因在哪里?誰都沒有觸及。如何去治療?誰都沒下醫囑。病怎么會自己好起來呢?
據秋萍說,她患的不是冠心病,這個結論你早就得了出來。既然你這么聰明,怎么就不考慮一下秋萍的病因呢?怎么就不設法排除病因、給她治愈呢?看見她情緒好了幾天,你就拍拍屁股走了,把痛苦全都留給她一個人。她擔不起呀,我的之鋒!
你家秋萍的心性,你家秋萍的心境,你應該最清楚。可是你想過嗎,她為什么得了這種病?她那么堅強的人,為什么一診斷為冠心病就倒了下來?是怕死嗎?不了解秋萍的人可能會這么想。可是她在我們醫院工作了十多年,我們了解她。她什么都不怕,就是害怕離開你。一切都是因為你,一切都是為了你。
當然這也得怨她。怨她太鐘情,怨她太專一。她不能離開你,也舍不得離你而去。可是話又說了回來,這不能怨她,她屬于那種把自己完全托付于丈夫的女子。這種心性出于天然,她本人無法改變。
之鋒,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不是的,這是我院幾位資深大夫幾次會診得出的結論。
不瞞你說,打從秋萍初病,廠部和院部就十分關注。因為她是我廠培養的骨干,也是我院幾年的驕傲。更因為她的這種病癥令人奇怪,也令現代醫學大失顏面。明明是冠心病的癥狀,可按冠心病用藥卻完全無效。這種情況讓我們做醫生的十分羞愧,也給現代醫術的科學性打上了問號。不能不關注,不能不研究。所以醫院給科室下達指令,詳細記錄秋萍的病程,包括情緒的變化和人際的交往,并且將關注的視野擴展到院外。省院的確診、癥狀的消失、你的離去和癥狀的復發,給了我們極大啟示,我們請心理學專家一起研究她的病歷。從心理學的視角,特別是從女性心理的視角進行分析,認為長期兩地分居和秋萍的心理特質是秋萍疾病的根本成因。只有在解決兩地分居的基礎上加以藥物調理,才能緩解,而且需要較長時間的調理才可能根治。
鑒于這種診斷,你已經不再是局外人,而是我們治療方案的一個組成部分。你如果不想拋棄你的妻子,必須立即返回海平,做長遠計議。
之鋒,快點回來吧!像秋萍這樣的好媳婦,可遇而不可求呀!秋萍得病之前,全院的人都在羨慕你們。多好的一對呀!秋萍病了,全院的人都在為你們擔心。秋萍對你好,對全院的人都好,大家都盼著她能像以前一樣帶著微笑來上班。
話就到此,快點回來!
你的摯友 吳冰川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二日
一九八一年五月一日,都七點半了,柳秋萍還是懶得睜眼。她大半夜沒有睡著,天都快亮了,才在蒙眬之中瞇了一會兒。對她來說,這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從劍之鋒上研究生開始就失眠,而且越來越厲害,吃什么藥都不管用。
睜開眼干什么?胸照樣憋,心照樣跳,背照樣疼,渾身上下照樣難受。這種痛苦誰都無法解除,也沒有辦法向任何人傾訴。還不如閉著眼,那樣還可以和之鋒聊一會兒,之鋒的模樣會顯得更清楚一些。
過節了,大家都歡天喜地地在家里團聚,包括那些不太重的病號都回了家。他們多好,都有個家。有個家多好,溫溫暖暖的。
自己也有個家,不過那不叫家,那只是一個空空的屋子,那里沒有溫暖,沒有生活的氣息,回去沒有任何意義。哎!只是苦了自己的兒子,大過節的,見不到爸爸,媽媽也不回家。
噢!不想這些了。現在之鋒在干什么呢?大清早的,他一定剛剛跑完步,去食堂吃早飯。不!他每天六點就跑步的,現在肯定去了圖書館,修改他的論文去了。
不會的,他可能在給我寫信。不管怎么說,今天也是五一節,他會想我的,會給我一封信。
要說信,早該來了。我給他的回信是二十一號發出去的,今天都十天了。按照以往慣例,一周一個來回。就是差,也差不出十天去。兒子每天晚飯后都來一趟,不會把信落在家里的。
她躺不住了,想回家去看看有沒有信。一睜眼,她愣住了,床沿上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之鋒!”她揉揉眼睛,以為自己在做夢。連一封信都沒盼到,難道會盼回個真人來?
不過眼前這人確實是鋒之鋒,沒有錯。她一下就撲到了劍之鋒的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既不管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管她那副院長的身份。她的臉在劍之鋒的胸脯上蹭來蹭去,驗證著劍之鋒的真實存在。
哭得心酸,哭得痛快。劍之鋒左手抱著她,右手摩挲著她的后背,任她哭,一句話也沒說。唯恐說話會阻隔了她肚里的苦水。
“你怎么回來了?”哭夠了,柳秋萍的臉上淚水未干就綻出了燦爛。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帶著掩蓋不住的微笑。不由她,她也不知道那燦爛是怎么一下子從心中綻放出來的。
“想你了!”劍之鋒說。
“騙人!一定是有人向你告了狀。”
“那有什么辦法,誰讓你那么好,人人都在關心你。”
“哥,咱們回家!”柳秋萍在劍之鋒的耳邊悄悄說。
“不行!你是病人。”
“我沒病,就是想你。”
“你說這話,不怕別人笑話?”
“這不是我說的,全院的人都這么說。都說只有你回來了我的病才能好。”
“你臉紅不?”
“我也沒辦法,這也不由我!不過我倒覺得很在理,他們是在關心我。”
“這么說來,現在你的癥狀沒有了?”劍之鋒問。
“——嗯——有——,不過——好像輕了一點。”柳秋萍吸吸氣,摸摸胸,體驗了一下說。
“好吧!你在這里等著,我回家推車去。剛下火車,還沒有回家呢。”
“不用了,我能走。咱們走回去!”說完,柳秋萍收拾了一下,洗漱了一下,就去和值班大夫、護士們告別。
聽說柳秋萍的丈夫回來了,柳秋萍要回家了,大家都替她高興。送到樓門口,又送到大門口,連守大門的師傅都在會心地笑。原本就漂亮的柳秋萍在自己丈夫的身邊突增艷麗,讓兩個剛來的女護士驚詫不已。柳秋萍和劍之鋒相濡以沫的親密樣子,引起了她們的竊竊私語:
“沒想到,咱們柳院長和她愛人這么好!”
“怎么,你是不是羨慕了?”
“你不羨慕?我看你目不轉睛的,兩眼都直了。”
“鬼丫頭,多會兒能把你的嘴封上!”
“嘴封上也沒用,還有這么多雙眼睛呢。”
哈!哈!哈!一片笑聲。
合計來合計去,劍之鋒還是得回校。
十年來,整個國家的學術都荒蕪了,在這之后的這第一批研究生,對國家,對接收單位,可都是寶。拿到拿不到那個碩士證,對劍之鋒的前程關系極大。自己苦也吃了,病也得了,眼看就要跑到終點了,卻功虧一簣,那可真叫損了夫人又折兵。自己愛劍之鋒,不能在劍之鋒的人生道路上充當這個絆馬繩。
“你必須走!”柳秋萍堅定地說。
“可你怎么辦?”劍之鋒問。
“我能等。給你說了多少遍了!”
“這么個等法誰能受得了!即使你能受得了,我也受不了,那論文會寫不下去的。人走了心走不了,還不是白搭。除非你跟我走。”
“跟你走!這不過是說著玩兒而已。不要忘了,你只是一個學生,我的劍之鋒!我跟你走,在哪兒吃?在哪兒住?在哪兒看病?在哪兒抓藥?在哪兒熬藥?在哪兒報銷?這都是現實問題,不是說著玩兒的。”
“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可你是誰?我是誰?你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做你的累贅!”
柳秋萍說的都是實在話。北大研究生宿舍不允許留宿客人,這有明文規定。去個家屬住在里面,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再說了,住在那里,一應需要都不具備,也無法養病。
劍之鋒不說了,說也沒用,還不如做一點實事,給同學去了一封信。
一周后,北大研究生會來了信。讓鋒之鋒領著夫人回校,說一應事務研究生會全包了。于是柳秋萍也就跟著劍之鋒到了北京。
柳秋萍住在劍之鋒的宿舍里。劍之鋒的宿舍住四個人。一個北京有家,常不在。另兩個暫時住到其他宿舍的空床上。至于校部,研究生會并沒有打招呼。打不打招呼都一樣,肯定是不讓住。研究生會主席說,你們就安心住著,學校怪罪下來有研究生會頂著。
不久,劍之鋒在六郎莊租了農民一間小屋,步行到北大二十多分鐘,每月十塊錢。北大南面的老虎洞也有民房出租,租不起,每月要二十塊錢,幾乎占劍之鋒工資的百分之四十。
不管是怎么過來的,反正是過來了。畢業證有了,碩士證有了,下面的問題是工作去向。
不用說,當然是想留北京。誰不想留北京呀!政治、文化的中心,學術發展的沃土。
特殊時期之后的第一屆碩士,哪個單位都想要。特別是北大的牌子,更是惹人。可是劍之鋒的工作單位并不好選,因為他有一個先決條件,要調夫人進北京。
調夫人進北京,好幾個單位都答應,但不是馬上。可以馬上向上級申請,批下來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要等機會,等名額。北京的戶口控制得很緊,上限是一千萬,已經很接近了,沒有特殊情況很難申請下名額來。
有一個單位相對其他單位顯然要實在,中央新建單位,申請戶口有可能。夫人可以馬上借調,孩子可以馬上借讀,還騰出一間九平方的小庫房供居住。
不可能再到別的地方去了,一間平房三口人,這可就是一個家了。在北京能安一個家,還有什么其他奢望?
不過,這是一家出版單位,民智大典出版社,工作性質和劍之鋒的向往距離很大。他想搞學術研究,到他的神秘世界去遨游。
人的命運,有幾個能遂愿的!隨著命運走吧,看能走到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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