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夫婦二人抱著娃走后,吳純耕來到里屋,從劉秀秀手里接過一個手絹包包,手絹里邊包著的是一家人這些年來辛辛苦苦積攢下的所有錢物。其中還有劉秀秀一副碧玉手鐲,一直舍不得戴上,仔細與錢裹在一道,擱在衣柜里。
吳純耕揭開手絹,瞄了一眼,又捏了一下錢的厚度,估摸著能有百來塊錢,在那個年頭,這可是一筆大錢了。他一手重新包好手絹往荷包里掖了,一手已將玉鐲遞還給媳婦,說:“這對手鐲你還收好,不要動。”
劉秀秀沒有伸出手來接,她說:“萬一現錢不夠哩,你帶著吧,都是身外之物,除了能吃的能穿的,啥個都是空的。”
“這么多錢,準保夠用了,用不著這對手鐲,這可是媳婦你最珍愛的鐲子呀,那時候家里都揭不開鍋了,也沒舍得當了,你這是做什么哩?”
“向北他不爭氣闖了禍,畢竟錯也在咱們家,都是該人家的,帶著吧,不夠了就隨便往集上賣了,可不能短了人家的醫藥錢,咱不做那種事情。還有啊,記得給那娃多買些好吃好喝的,吃喝好點,也好早日出院,少受點苦。千萬別心疼使錢,錢花了也就花了,還能掙回來,人心要是出去了,也就收不回來了。”
吳純耕重新把手鐲和錢包裹在一起,掖進荷包里按了按,又摸了摸,嘴里應聲“俺曉得了。”就出門往醫院去。
出門一趟丟了魂靈一般的吳純耕黃昏時候才從集上歸來。
在回來的途中,臉上一直保持著鐵青,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很少看見過他這番模樣了。他一進屋,也顧不上先撣去身上頭上的積雪,照直了進到里屋,一把扯住了兒子吳向北的右胳膊,轉而又紅了臉舉起了手臂。
再瞧兒子吳向北,一臉的委屈與驚嚇,小臉也漲得通紅,小嘴不停噙顫著,似哭非哭,自己料定了這頓打怎么也是逃不過去了。
吳純耕再一瞅邊上的吳品良,一副不打怕他不得教訓打了又心疼的復雜表情。吳純耕也泛起這般復雜的心緒來,想法一遲疑,心陡的就軟了,舉到半空中的手又緩緩耷拉了下來,唉聲嘆氣著坐到一張長凳上,低頭不語。
吳向北逃過一劫,忙不迭就依偎進爺爺的懷里,劉秀秀進來后,又撲進娘的懷里,生怕他爹怒氣再起,再要舉起打他的手臂。
劉秀秀與吳品良二人通過吳純耕回來后的反常舉止,已將情況猜著了個大概八九不離十,因而均未多問具體咋樣了。
原來在醫院里,雜七雜八的費用加起來已經花了他們家十幾塊錢了,這還不包括以后亂七八糟的住院費用。果然,那娃住院期間還有很多地方都要花錢,不單娃要用錢,他家大人也要用錢,什么醫藥費、伙食費、營養費……錢就一次次一張張從那塊手絹里遞出去,事后又搭進去一只老母雞給那娃增加營養。還好那娃的眼睛沒有瞎掉,只是被藥沫子糊住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沒留下個終身殘疾,那這筆賬就難以算清了。
本來按照醫生的預期,住院三天就能出院的。那娃他娘不愿意了,求著醫生硬又住了兩天院,叫醫生務必再仔細觀察觀察,再仔細醫治醫治,可不能拿孩子的眼睛開玩笑,從而誤了這孩子的一輩子,結果住了整整五天的院。反正住院費一切費用都有人出,不用自家掏腰包,一家三口的伙食也有人包了,而且還不差,在醫院里反倒比在家里還愜意,一家人倒是都舍不得出院了。
那娃他爹實誠人,倒是心存幾分愧疚的,眼下大伙過得都不富裕,日子緊巴,這么吃人家用人家的,心里多少不忍,誰家一次性出這些個錢去,都跟割了他肉斷了他指似的。但為了讓自家兒子吃好點,補補身子,緩緩這股元氣,最終還是沒能提出反對的聲音,任著他女人周旋于吳純耕一家,拐著彎問人家要了這個又要那個,顯得有些貪得無厭了。
等那娃五天后出院,吳純耕夫婦二人買了兩斤紅糖,兩條米糕,還有一袋子水果,一并提拎著再次登門造訪給人家道了歉陪了不是,這事才算完結掉。
年三十的晚上,為了這事,一家人都沒了笑容,在醫院里出去的十幾塊錢讓三個大人緊鎖住了眉頭,況且這洞還沒到底,不知還有多深,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屋里顯得很安靜,四個人誰也不說話,愣愣地坐在桌旁,各有各的心思,總言之,就一個愁字。
屋外的小鞭一掛又一掛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噼里啪啦亂炸亂竄;響亮的沖子炮“嗵”的一聲從男人手里或是從地上躥起來,“啪——”,在半空里炸開,紅色的紙屑四濺,火藥產生的硫磺味彌漫了整個吳村;好多狗子驚嚇過度,要么死命咬著吠著,要么躲到旮旯里雞窩邊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劉秀秀首先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她說:“爹,大伙都餓了,咱也放炮吃飯吧。”
吳品良點了點頭,說:“好了,好了,消停過個年吧,純耕放炮去,怎么著這年也得過,年獸也得趕。”
一家人來到院里,吳向北扒著門框捂著耳朵,遠遠的看他爹吳純耕拿手捏著沖子,點燃引線,巨響震耳欲聾,劉秀秀也點上小鞭,連珠炮般炸開了。耳邊的聲響讓吳純耕的心頭也跟著一顫一顫的劇烈的抖動,大地似乎也顫抖起來,身子站不穩。
等最后一個掉隊的小鞭響過,吳品良說:“進屋,都進屋。”關起房門,吳品良與吳純耕這對父子就埋頭喝起酒來,也不就菜,就那么干喝了半斤多的燒酒。今天過節,劉秀秀早早沽了兩斤酒,特意為這晚預備下的。
劉秀秀看不下去了,摸著吳向北的腦袋,強顏歡笑地說:“爹,純耕,大過年的,都高興些,高興些,別盡顧著悶頭喝酒,這像啥哩,一點不像是過節。”說著說著,眼眶里溢出了淚花,她抹了一把。
吳品良放下酒盅,說:“秀秀說得對,大過年的,都高興些,好好吃飯。”
吳向北抬頭看著她,眨巴著小眼睛,說:“娘,錯都在俺,都是向北貪玩惹事,毀了這過年的喜慶……”
劉秀秀說:“傻孩子,娘沒怪你,咱都沒怪你,只要呀,你以后能聽話,記住了這次教訓,就行了。”
“俺一定聽話,不再惹事了,也不再惹爹生氣。”
錢是從吳純耕手里一點一點使出去的,他最是心疼,因而氣頭也最大,他是親眼看著錢出去,心里想著錢已經出去了,都是心疼,他還在氣頭上,他一拍桌子,說:“氣死個人,這小崽子就是見天里給慣壞了,盡出去惹禍!”
吳品良攔住他說:“大過年的,別再嚇著孩子。”朝著吳向北又說:“向北,別難受了,你爹說你罵你,也都是為著你能好,是在疼你,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聽爺爺話,咱吃飯,大口吃,只記著別動魚的筷子就行。”
吳向北囁嚅問道:“爺爺,為啥每年過年這天都不讓吃魚哩?”
吳品良喝下一盅酒,咂咂嘴說:“祖宗的規矩唄,老實說,爺爺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八成就是‘年年有余’嘛,過節了,討個好彩頭,怎好把魚給吃了?吃了就無‘余’了,聽話,明天就能吃了。”
“俺曉得了,今晚不吃這魚,給它留著,明年咱家就能過上富余的好日子了,就能有更多的魚更多的好東西吃了。好,今晚俺就不吃魚了。”吳向北就去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里,那模樣就跟吃了龍肉鳳肉一般鮮美。
“娘——俺想問問你,得說實話……”吃著吃著,吳向北抬頭又說:“娘說心里話,真不怪俺了么?”
“真的,真的不怪了,趕緊吃吧,多吃點兒,吃飯的時候,小孩子家最好不要講話,要懂得規矩,聽話。”
“那爹,你呢?”
“不怪了,不怪了,記著以后別再犯了就是,下不為例,這次且饒過你小子,不讓你的小屁股開花了。”劉秀秀生怕吳純耕兇到兒子,擠眉弄眼示意讓他把氣頭壓下去,吳純耕只好強泄了一腔怒氣,這么答應著兒子。
“爺爺,還有你呢?”
“爺爺疼還疼不過來哩,哪能怪俺的寶貝孫子,不過向北你要記住你爹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那都是為你好為你著想的好話,以后絕不能再出去惹是生非了,否則下回你爺爺你娘再不攔著了,你爹是打是罵全由你自個兒受。其實你爹也是疼你才會生氣,就怕你今后不成器,懂了么?”
“懂了。太好了,向北一定記住這次慘痛的教訓,保證不再給爺爺,給爹娘惹事了,做個好孩子。”
“這才是乖孩子哩,快吃飯吧,一會兒都涼了。”
吳純耕還是唉聲嘆氣,輕聲嘟噥了一句:“這小子慣得不行,還不知往后要捅出什么簍子來哩。”只是這話誰也沒聽清。
總算是把兒子哄住了,三個大人看著吳向北大口吃起來,相視一陣,終于松弛了一些緊縮的眉目,開始動起筷子來。這頓大年夜的團圓飯吃得有些沉悶,不怎么有人愿意開口說話,都是埋頭吃著飯喝著酒。
由于吳向北這次闖的禍,前前后后把存下的錢幾乎花了個精光,最后沒剩下幾個子兒,加之年景不好,出多進少,這讓家里的日子愈顯緊巴了。劉秀秀只好重新算計了一下全家老小的吃喝用度,再度縮減了里外開支,她要盡量從一家人的嘴巴里節省出更多的糧食來,以便全家人每天都有吃有喝,吃多少喝多少,暫且顧不上。
吳向北這件事情要是趕在旁人家的娃身上,還不被吊到房梁上一頓好打,那腚蛋蛋非給打爛了,趴著睡上幾天下不來床。吳向北算是命好,攤著這么一個好爺爺,這么一個好爹,還有這么一個好娘,都寵著疼著慣著他,從來就舍不得打他。吳向北非但免去了一頓打,初一起來照舊給爺爺跪下,磕了頭,拜了年,照舊得了五分錢的壓歲錢,是用春聯紙包著的一個紅包。這把他樂壞了,他可不曉得家里的境況已是接近山窮水盡,過了這個年之后,日子就更苦了,他更不曉得導致這一切的直接原因都在于他的那次闖禍,如果他知道了其中原委,他就更能理解他爹為什么要打他了。
大雪只歇了半晌,在年三十的晚上,又開始漫天飛舞下來,又是風雪交加嚴寒的一個晚上。寒風呼嘯著游走在屋外,抽著聲兒,拍打著木頭窗框和門板,緊一時緩一時地發出哐哐哐的聲音,像是有人立在屋外惡作劇。那風也一心要鉆進屋里來似的,在屋外焦急地來來回回游蕩著,吹刮著。
吳純耕與劉秀秀二人怎么也睡不下,望著房梁,聽著風聲,想著心事。直到半夜了,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初一這天雪住,幾天來一直烏沉沉的天也隨著雪止而散去,整個天際彷如被哪個勤快人一早仔細刷洗了一遍,高遠潔清。好一個大太陽天,天空蔚藍,云彩白皙。屋檐下尖利的冰凌子在陽光照射下熠熠泛光,像一把把粗細不一的錐子倒掛著,向陽一面的冰凌子受暖,已然掛起了水珠,往下滴滴答答淌水。頂上的日頭光芒四射,顯出幾分暖意,太陽光如針線麥芒一般,十分的刺眼,晃得人們兩眼生暈,壓根不敢抬頭朝著太陽的方向瞅。
劉秀秀起來開門到院里掃雪,兩天的積雪十分厚實,放眼出去,一抹白,沒有多少雜色。外邊的空氣十分干冷,但也很清新。
這一年就這么地過去了,開年將會怎樣,無人能料,但凡人只要活著的一天,日子就還是要過,如一筆流水賬一樣書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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