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月覓秋草

　　三月覓秋草

　　清明節又到了，快得容不下讓我再品一口春節前特意掛上的吹風肉，就被催著回村去掃墓。

　　一路上的風，吹著滿面的冷漠，證明這路上的草木、露水，還有剛探頭小筍……它們沒有記住我年年回來都打從這條路經過。我不能責怪它們，因為就連墓里的荒草也在風中搖個不停，否認與我相識。

　　墓掃干凈了，我把帶來的供品，一樣樣在碑前擺開。點亮蠟燭，燃起香火，拈香鞠躬，對著墓碑說上年年重復的話。可今年我挺起身子時，覺得這空曠的山里，看到能走動的只有風和我，能聽見的是飄渺的鳥鳴和我與墓碑的對話。

　　墓，靜靜地長在山里；碑，靜靜地立墓前。四周的草木東風吐綠，西風送黃。它們如眼鼻，如毛發與山融為一體。而我呢？充其量只是一個過客。供品，就在這一念間成了他們迎客的菜肴。

　　這幾道的菜，主客一樣熟悉，我和他各自代表著碑前碑后兩個同樣姓氏的鄉村，把盞推杯，相敘長談，酒酣情涌，鄉村里的一切都是話頭。哪怕是一頭老牛，一只癩皮狗，談起來一樣津津樂道。可是說到那位比我還小幾歲的啞巴，在“啊！”“喲！”聲中斷了話頭，大概主人和我一樣不知道這位當年被我們呼作“啞牛”的聾啞人失蹤了多久，現在哪里。

　　我多次問過村里人，他多次問過草木，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

　　不知是我秉承了他的品性，還是大家都有這個特性，越是不知道，就談的越起勁，把知道的一切，一句一石，一句一坎，鋪開和壘高，想憑著這能找到不知道的。如是，我便把最后一次見到“啞牛”的情形及聽到的傳聞說給了他，抱著希望，他能見到“啞牛”。

　　那是在前五年，我的鄉村發生了一場火災，一口氣吞了三座房屋。我回到村子，“啞牛”連拖帶揣把我拉到了化為灰燼老屋前，一邊比劃，一邊呀、呀、呀！咧著嘴。當他見到那天起火的那家人，就指著他呀得更大聲。從他的手勢中我大概理解了意思，后來在別人的議論里得知的和啞牛所表達的差不多。

　　“剛起火時，那家人不是先喊人救火，而是先搬東西，到大家趕來，火勢再也控制不了。”

　　那家主人和啞牛的弟弟一同走來，說：“別聽那瘋啞牛的話”。

　　顯然他們聽懂“啞牛”說的話，“啞牛”也聽懂他們的話。一下子狠了，比了比心，比了比他，又比了比狗，呀呀聲，一聲高過一聲，還比劃著要砍掉他。

　　我拉著“啞牛”離去。

　　“啞牛”什么時候變成瘋啞牛，自這以前我不知道，后來才聽人說。

　　“啞牛”確實發瘋過，還瘋的很厲害，說是一位叔把他帶到城里，找了個女人，讓他騎騎馬，結果就瘋了。村里的人詛咒那位叔做了孽。

　　“啞牛”發瘋，見女人就追著要抱。村里的人怕他傷害了任何一個女人，結果他挨過棍棒，吃過磚頭，接著是被五花大綁鎖在房里，那撕心的哞哞叫聲讓村里的男人收工早了，女人把門關得特別牢靠。后來被送到外地醫治。

　　醫治回來，“啞牛”不再哞叫，不再追著抱女人，村里有人說，這頭瘋啞牛大概被閹了。

　　可是，房子被燒后，他又瘋了，一見起火的那家人就瞪眼，還咬牙切齒比劃殺人的手勢。他又被送去醫治，可這次一去五年，一直沒有回村。

　　對我說這些事的小弟與“啞牛”同齡，他感嘆：馬年出生的命運不好，村里五個屬的馬去世了兩個，瘋啞牛又下落不明。

　　墓碑前的香快要燃到頭了，筵席就要散伙。燒上紙錢給墓里的來去當路費，好讓他走得順風順水。紙灰飛起又落下，停在樹枝上，附在草桿上。這本是化給墳里的走路錢，讓他幫我找找啞牛，可是此時在我看來收去紙錢的是樹和草。

　　“是啊，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找啞牛，還是問問草木吧！

　　“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如此說來，“啞牛”和我跟草，永遠是同年齡的。

　　“你說對啊！幼稚時，草和你是滾在一起，它搔得你癢癢的，你啃得它流汁；少年時你抽出它的芯穗嚼著，它說伴家家小媳婦的飯菜就是這味；長大時鋤頭和刀當媒人，你與它糾纏在一塊土地上；到如今你的豪情或感慨總是掛在草桿上，在秋風中搖擺；說不定哪一天你又和草同沉眠在大地里，成了一截根須。可以說草和我們就是同齡的。”

　　如此推算，我是秋草了，啞牛是初秋的草。

　　豁然中我向著碑點點頭，對著風說：現在是三月，三月出的是嫩草，嫩草怎么能知道秋草在哪呢？再說草籽能萌芽，灑到哪都能活，可啞牛失蹤時都是夏草了，能不能活還得看他的造化。

　　風動了，我也動了，有的樹也被我走動了，就在這走動的樹中，我看見到其中有一棵被青藤纏繞的很緊，我猛然間發問：難道啞牛不是草而是這棵樹嗎？被五花大綁著！我要鋤斷那條藤，可滿山野的荊棘讓我放棄這個念頭。我扯起一株草責問，這棵樹是啞牛嗎？草用力一摔，我的手被劃破了，草，哈哈地笑著：“啞牛不會是樹，你們都是草籽萌的。”是啊！啞牛是株無名的草，是有了歲月的秋草，三月里我找不到他，大約冬季會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