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篇 男兒的雙膝(下)
“誰說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兩家都換了帖子,你不知道?”
“現在是新社會,帖子又沒有法律效力?!?/p>
“什么是法律效力?”
“法律效力就是國家承認。”
“換了帖子國家不承認?”
“是的。國家只承認結婚證,只有扯了結婚證才算是夫妻。換帖子,那是舊社會的習俗。我們生活在新社會,不能按照舊習俗來。我們倆是兄妹,不是未婚夫妻。這一點你必須弄清楚,不然的話,會毀了你的一生?!?/p>
“這么說,你是不愿意和我扯結婚證?”
“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結婚那得有感情基礎。”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沒有感情?”
“丑妮,你聽我說!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怎么會沒有感情呢?說心里話,像你這么好的妹妹很難得。本來應該我干的活,你都替我干了。本來應該我孝敬老人的,你都替我孝敬了。這些我心里都有數。雖然我沒有謝過你,可是心里卻感激你,覺得欠了你好多。只是這婚姻問題不同一般,它得講究情感。這種情感和兄妹的情感不一樣。兄妹之間是親情,那是骨肉之間的親?;橐鰬撚袗矍?,那是男女之間的愛。男女之間的愛是一種感覺。一種不見就思念、見了就想親近的感覺。誰對誰有這種感覺,別人是感覺不到的,也不能由別人包辦的。
“不管怎么樣,我一定會像待親妹妹一樣待你的。以前沒有,那是因為用你換走了傻妞,我一下接受不了。后來你對我那么好,我就慢慢把你當成親妹妹了,只是礙著那張帖子,不好說?,F在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的事應該由我們自己拿主意。”
真是晴天霹靂,一下把小妮給震暈了。她走不動了,靠著背上的谷捆斜坐在了下山的坡路上。滿臉是汗,渾身是汗。
馬仁啟趕忙用毛巾給她擦,生怕她虛脫了,這里連口水也沒有。
“丑妮,你千萬別急,有話慢慢說。我給你說的都是必須說的話,不說就會更對不起你。實際上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沒有往自己身上想。我今天回來,就是要把這個關系理清楚。你可能一下接受不了,那就慢慢去想,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在理兒。”馬仁啟一邊給她擦著,一邊不停地說著。
小妮一動也不動,睜著眼,看著山坡下自己住了十四年的院落,任由馬仁啟不停地給她擦著,任由馬仁啟不停地給她說著。
一個人終生的盼望一下子落了空,生活的心氣也就沒了。沒了心氣,也就沒了奔頭,沒了意思。她覺得渾身沒了力氣,再也背不起那捆谷子了。就在這兒坐坐吧,就在這兒歇歇吧。
盡管現在傻蛋哥還坐在自己身邊,還在給自己擦著汗。可是他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幾分鐘之前,雖然他對自己冷冷的,可是他卻歸她所有,她是傻蛋哥的未婚妻。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傻蛋哥突然對自己親熱起來,成了她的“親哥哥”;可也正因為成了親哥哥,她變成了孤身一人。這個變化太大,來得太快,讓她猝不及防。
這樣的打擊,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致命的。前面還有沒有路,這個路怎么走,現在可是生死關頭,她得好好想一想。
你不要小看了這個又丑又笨的女孩子,丑是丑了點,可是并不笨。不僅干活不笨,而且腦子也不笨。更重要的是,十幾年的貧苦生活磨練了她的性格,吃苦耐勞,堅韌頑強。
現在支撐她的柱子倒了,她想到了死。自己的心上人突然沒了,自己還活個什么意思?可是還不能死,她還有好多親人呢!不說別人,就說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爸爸、媽媽,雖然不是親生,可是卻如親生。從小給她梳頭,打扮,做衣,做飯,手把手地教她犁地,耕田,播種,用鐮,從沒有說過她一句不是。倒是傻蛋哥對她發脾氣的時候,爸媽總是護著她。她死了,他們怎么辦?雖然她沒有了可以親近的傻蛋哥,可是她還必須為他們活著。
不過事情來得太突然,讓她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知道了東南西北。
過了好大一會兒,汗慢慢落了下去,她的腦子也活動了起來。
馬仁啟說的話,她似懂非懂。
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那一個意思!親情和愛情不一樣。親情是親,愛情是愛。愛情是那么一種感覺,傻蛋哥對她沒有。他可以像親兄妹一樣親她,但不可以像夫妻一樣愛她。可那種感覺,她對傻蛋哥卻有。傻蛋哥不回家,她就老想他,夢里經常夢見他。他回來了,她就愿意靠他近一點。就像現在這樣,他坐在她的旁邊,還給她擦汗。這多好!
可是光她有這種感覺還不行,那是兩個人的事。傻蛋哥沒有,非要傻蛋哥和她靠近乎,他會很痛苦。自己既然喜歡傻蛋哥,就不能讓他痛苦。如果兩個人,非得有一個人痛苦不可,那就讓自己痛苦吧。用自己的痛苦換來傻蛋哥的幸福,那也值得。
想到這里,小妮開始說話了。
“傻蛋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從小就配不上,現在就越來越配不上了。你是一個大學生,我是一個小村姑。你將來是城里人,我永遠是鄉下人。不可能像傻妞和我哥一樣走到一起?!闭f著說著,她流淚了。
“可是在我的心里,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她繼續說著。“我也沒有辦法,這是老人給定的。如果真是這樣了,那你就會委屈一輩子。說心里話,我也不愿意你受委屈。從進這個家門開始,我就喜歡你。你高興,我也就高興。你不高興,我也就不高興。你為我受委屈,我這一輩了也不得安生。你今天把話說開了,挺好。你走你的路吧,只要你走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不過,你不要逼我嫁人。一個女人是不能嫁給兩個男人的。這是禮,家家戶戶都講這個禮。嫁了兩個男人,就永遠抬不起頭來,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換帖子,國家不承認,可爸爸、媽媽承認,我心里也承認。我是馬家的人,你要逼我嫁人,就是要我去死。我要在這個家陪爸爸、媽媽過一輩子。我要給二老養老送終,盡一盡做女兒的孝道。你得答應我!”
這一下可給馬仁啟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小妮雖然給了他自由,可是卻把自己捆在了馬家的房柱上,要為他守一輩子。
一個人,孤苦伶仃一輩子,拋掉了一生的快樂,那個滋味,無異于一種酷刑。而這個酷刑是誰給上的?他,馬仁啟。
給一個忠貞不渝的女孩子上酷刑,這種心理折磨并不比自己受刑好多少,馬仁啟真是有點承受不了。
“丑妮,不要說傻話,那會很痛苦的?!瘪R仁啟說。
“我能受得了,總比讓我出嫁好受得多?!毙∧菡f。
“可是,你受苦,做哥哥的能好受嗎?”
“傻蛋哥,你放心吧!只要你讓我待在咱家,你幸福一天,我就會快樂一天的。如果有一天,你領回一個嫂子來,我會像親妹妹一樣高興,我會像待親嫂子一樣待她?!?/p>
馬仁啟無語,心里酸得很。
“咱們回家吧!還有好多活要做呢。”小妮說。她把事情想定了,身上又來了力氣。背起那捆谷子,聳了兩下肩,把谷捆往上提了提,邁著沉穩的步子,向山坡下走去。馬仁啟跟在她后面。
爸爸背回第一捆谷子,沒再往地里去,怕路上影響小兩口說話。小妮和傻蛋進了院,他覺得有些異樣。小妮臉色不好,好像哭過。
“傻蛋,欺負小妮了?”爸爸一臉嚴肅,問馬仁啟。
“爸,沒有。是我有點不舒服?!瘪R仁啟還沒來及說話,小妮就插上了嘴。
“不舒服就別去了,快到屋里歇著吧。傻蛋他媽!給小妮弄碗紅糖水,補補氣血,氣色不好?!卑职终f完,拿起背繩又上山了。
馬仁啟真是變了一個人。他幫助小妮卸下了那捆谷,又拿笤帚給小妮掃衣服,還翻開小妮的衣領,幫她撣凈了脖子里的土。
他從心里開始疼小妮了,不是因為可憐她,而是因為敬重她。在他眼里,小妮不再丑,她是一個通情達理、舍己為人的好妹妹。
“丑妮,你歇了吧,我去幫爸。這點活明天就能完,用不著你了?!瘪R仁啟說完,拿起背繩走了。
看著馬仁啟出了門,小妮的心酸了一下,之后就進了屋。她真的不去了,她還有重要的活要做呢。
可是媽媽要她歇著,把一碗紅糖水端到她屋里。
今天媽媽又心疼又高興。心疼是因為小妮病了,臉色不好看。高興是因為小兩口之間突然親近了,傻蛋這孩子知道疼媳婦了。不管其中有什么奧妙,知道疼就好。
“媽,我沒病,這碗糖水還是留給傻蛋哥喝吧!”小妮說。
“傻孩子,病都上了臉,還說沒病??旌劝?!喝完睡一覺就好了。”媽媽一邊說,一邊把碗端到小妮面前。
小妮推不了,只好喝了。
她把碗放下,從枕頭下掏出了一只快要做好的鞋,上了起來?!皨?,就剩下幾針了,我想把它上好,好讓傻蛋哥走的時候帶上。”她怕媽媽讓她休息,趕忙說。
一碗糖水下去臉上泛起紅來,媽媽也就放心了。
“想做就做吧,不要累著!”說完,看看小妮,確信沒有什么大毛病,媽媽就到外屋干活去了。
要按往常,小妮會拿著鞋到外屋去上,這樣也可以和媽媽說說話。可是今天她沒有,她有心事。馬仁啟的話還在她的耳邊響著,她在慢慢地消化著,接受著,因為那是傻蛋哥說的話。她從小就聽傻蛋哥的話,這次也要聽的。只有一句不能接受,那就是要她嫁人。
馬仁啟穿鞋,小時候是媽媽做,從十四五歲開始換成了小妮做。
這鞋可不是一般鞋。你聽那名字就不一般,叫“沙鞋”。
為什么叫沙鞋,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這么個名字,樣子也怪怪的。鞋底在鞋頭處翹起一個邊長近寸的等邊三角形,兩邊和一角與鞋幫連在一起,像戲裝里面的朝靴一樣。不用說也知道,這個鞋頭硬得很,不僅耐磨,而且一抬腳就是武器,狗都怕它。
不僅鞋頭硬,鞋底、鞋幫都硬,絕不會像電影里面支前婦女做的軍鞋那樣,兩只一對就合在了一起。合不起來的,硬得很,只能單只放著。
這么硬的鞋,做起來也就很費工了。
先把破布片用稀稀的糨糊一層一層地貼在木板上,曬干。這叫打“圪拜”。圪拜的大小視木板大小而定,厚度近于碗沿。然后把它剪成鞋樣。鞋幫三四層圪拜摞在一起,用線引好,內加襯外加面。鞋底用十幾層圪拜摞在一起,壓緊,加襯,沿好鞋邊,用麻繩納好。之后將鞋底和鞋幫上在一起,再用鞋楦楦一天。
工序還不算太復雜,可引幫、納底卻是細活,費工費時。特別是納底,不僅一針針一線線,還得咬牙、憋氣,大花氣力。
納鞋底要用麻繩,是小妮用麻一根根、一根根搓成的。
一個鞋底十幾層圪拜,壓得又緊又實,想要穿針已不可能,只能用錐子扎孔引繩。像馬仁啟這么大的腳,橫扎二十個孔,豎扎九十個孔,一個鞋底要扎一千八百個孔。一雙鞋底納下來,錐把得磨破幾個手上的棉墊,還得磨破幾次手上的老趼。雖然小妮的手掌已經是趼子摞趼子了,可是還得破,不見血是不可能的。
不僅手掌得破,拇指下面的肌腱也得破。因為麻繩引一個來回就要用力緊上幾緊,把麻繩纏在錐把上,再繞到手上,最后用力的地方就在這里。
沙鞋雖然硬,傻蛋這個費小子每年也得穿兩雙。每雙鞋里都有小妮的心,也都有小妮的血。傻蛋不傻,他雖然不說,但心里明白。
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一日,是小妮的人生轉折點。
過去,她都是以一個未婚妻的心情在為傻蛋哥做鞋,身雖苦心卻甜。今天,她第一次以一個親妹妹的心情為傻蛋哥做鞋,心里雖然有點酸,可仍然出于情愿。
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一日,也是馬仁啟人生的轉折點。
未婚妻變成了親妹妹。作為未婚妻的丑妮,他不喜歡。丑妮受累,他知道,可他不心疼。誰讓你來我家的,讓我見不著小妹妹。傻妞妞多可愛呀,從小就是我逗著她玩。你來了,妹妹就不能回家了,多可憐!因為他不喜歡這個未婚妻,所以盡量離她遠一點,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農閑不回家,農忙也不回家。她來了我家,那就讓她幫爸爸干活吧。
作為親妹妹的丑妮,他心疼了起來。丑妮對他的好處都回到了他的心里。人家丑妮為了什么?什么都讓著你,什么都想著你。到你家又不是人家丑妮的意愿,那是兩家父母叫來的。你妹妹離開了家可憐,人家丑妮也離開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不是一樣可憐嗎?如果你妹妹在丑妮家里也遭到你這樣的冷遇,你心疼不?人心換人心,你對人家丑妮好,也就是人家丑妮的哥哥對你的妹妹好。馬仁啟呀馬仁啟,都是你自己不好。你看人家丑妮多懂事,你說倆人不是未婚夫妻,人家丑妮就說你走自己的路吧,不要管我。真讓人可憐,真讓人可敬。自己作為一個哥哥,一定不能虧待她。
打那之后,馬仁啟就經?;丶伊?。幫助爸爸種地收莊稼,盡量減輕丑妮的勞累。
不過還有一個難題,就是爸媽這一關,真不好過。
小妮和傻蛋解除了婚約,可誰也不敢給爸媽說。不是怕挨罵,而是怕二老傷心。
二老的辛苦,二老的心愿,倆人都知道。他們日夜操勞為什么?還不是為了傻蛋和小妮早日成婚,還不是為了早早抱上小孫孫。“傻蛋哥不想和我扯結婚證”,小妮張不了這個口?!拔也荒芎统竽萁Y婚”,馬仁啟也張不了這個口。對二老來說,這可是天大的事。天塌下來,二老還怎么活呀!
怎么辦?拖?!按髮W生不讓結婚”,這是唯一可以說出口的理由。
可是大學總是要畢業的。一九六三年入校,一九六八年畢業。二老沒有文化,可這個算術還是可以算出來的。
一九六八年,二老忙著給傻蛋和小妮準備婚事。最大的一樁是蓋房子。馬仁啟說,以后自己在城里住,不用蓋房子。爸媽不依,說在城里住家里也得有房子。
馬仁啟家的院子,空著西廂的房基,就是準備傻蛋成人之后再置的。春播夏收之后,農事稍閑,馬仁啟家開始起房子了。不少人來幫忙,有鄰居,有小妮的爸爸和哥哥。馬仁啟也從磚井醫療點上回來了,帶著藥箱,還帶來幾個干過泥水活的同學。
上梁的時辰到了。馬仁啟和他爸爸上了東墻的立柱旁,兩個小伙子騎墻、分別坐在他倆的后面。小妮的哥哥和爸爸上了西墻的立柱旁,也有兩個小伙子騎墻、分別坐在他倆的后面。八個人拉一個不是很粗的大梁,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本來馬仁啟是不讓兩位老人上來的,說有的是年青人,不用老人受這累。可兩個老人不放心,怕年青人心浮氣躁,放不平、釘不牢,非要親自對榫放梁不可。沒法辦,馬仁啟也就只好答應了。
在這土瘠人稀的小山村,其他程式免了,可上梁放炮的程式沒有免。隨著一聲“上梁大吉”的號子聲,大梁就徐徐地離地了,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也跟著襯起了紅火和熱鬧。
西粗東細,西高東低,按著當地的習俗,八個人拉著繩子,沉心定氣,跟著號子緩緩地往上拉。到了支柱上,對榫放梁,找平釘牢,都很如意。協調順暢,該是擦把汗的時候了。馬仁啟的爸爸剛拉下脖子里的毛巾,意外就發生了。
“啪”的一聲,一個小炮在他臉上炸響。他覺得眼前一團金花,兩眼像是射進萬粒金沙。他以為眼被炸瞎了,一時心急,失去平衡,身子一側,摔下墻來。
還好,后面的小伙子攬了他一下,雖然沒有攬住,但卻把頭攬平了。中途一根支架又架了他一下,落地的時候屁股著地,沒有大摔著。
一個漢子坐在地上,很不體面。他忍著疼,一伸手,攀住支架,站了起來。大家覺得很慶幸,有驚無險,沒有摔壞。可沒過半分鐘,他就又倒了下去,好像突然之間身子沒有東西支撐了。
眼沒有炸瞎,身體其他部位都沒有摔壞,只是支架在腰部架了一下,傷著了腰脊椎。如果他不站起來,還好點。他這一站,大發了,整個下身失去了知覺。
馬仁啟和他的幾個同學都是學醫的,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趕忙抬過來一扇門板,把爸爸慢慢移到上面,用繩子把身子牢牢地捆在門板上。之后派人到兩里之外的大隊部打電話,叫救護車去了。家里再窮,救人要緊。
回天無術,馬仁啟的爸爸癱瘓了。
有人說,沒有算對上梁的時辰。有人說,上梁之前沒有敬神。不管怎么說,都沒有用處了。打那之后,馬仁啟家的生活更困苦了。媽媽得伺候爸爸,小妮成了主勞力,隊里的話,自留地的活,都靠她的兩只手。多虧馬仁啟當年畢了業,每月拿到了四十五元的見習工資。不然的話,這個家怎么個撐法,就很難說了。
從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一年,十三個年頭,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撐著。小妮由二十四歲撐到了三十七歲,還在這樣一天一天地撐著。媽媽實在看不下去,和馬仁啟提過多少次,說該結婚了,馬啟仁就是不說話。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說什么呢?
說“不能結婚”?這話是不能出口的。十幾年了,這種家境,媽媽的心里像油煎。這話出了口,那不等于在媽媽的心里火上再澆一瓢油嗎?
答應結婚?可他對丑妮實在是愛不起來。他敬她,可憐她,心疼她,可卻不能像愛一個女人那樣愛她。他的心里只有藍心月,再也容不下別的人。
每逢遇此尷尬時,都是小妮來解圍?!皨?,傻蛋哥是干大事的,咱們不能用這樣的家纏著他。讓他在外面奔吧!他在外面進步了,有個像樣的家庭,過得幸福,那是咱們的福氣。全家都會高興的,是不是?”
小妮說得很誠懇,可媽媽卻很不理解,拿一種迷茫的眼光看著她。不知道小兩口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那你呢?往四十走的人了,孩子!”媽媽心疼地說。
“媽,沒關系的。都習慣了,有你二老在,咱們過得不是挺好的嘛!”小妮說。
“挺好的,是挺好的!苦命的孩子!”媽媽說著就落了淚。用一種很不滿意的眼光看著馬仁啟。
馬仁啟只好把眼光側過去。側過去也就過去了。當媽的總不忍心逼兒子。
可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八日的這次不行了,過不去了。馬仁啟的良心過不去了。
媽媽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永生永世再也見不到了。在這離別的時刻,求他給小妮跪下,要他七天后和小妮結婚。這種臨終遺愿,作為兒子,無論如何也沒法拒絕。媽媽,那是自己的天,那是心中的愛??焖氖娜肆?,沒對媽媽盡孝道,他內疚。
丑妮,近二十年了,為自己守著活寡,用對自己的愛支撐著生活。這種性情,這種品格,讓他動心。他突然發現,胡小妮和藍心月的身上流淌著同一種類型的血,堅韌,頑強,為自己的心上人而活著,為自己的心上人而吃苦,二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這種性情,這種品格,讓人景仰讓人敬,讓人心碎讓人疼。
二十幾天前藍心月父親去世的時候,馬仁啟經受了一次人生的洗禮。劍之鋒給藍心月的五封信深深地刺激著他。說是痛可以,說是酸也可以,說是惋惜可以,說是憤恨也可以。不管怎么說,他的靈魂隨著趙竹君吐出的每個字句劇烈地抖動著。
他深深愛著藍心月,可并沒有占有欲,充塞于心的都是呵護她的責任感和使她快樂的衷心祝愿。五封信,字里行間都是藍心月和劍之鋒之間的愛,刻骨銘心的愛,受到腰斬卻難以割斷的愛。這種愛,在藍心月的心中燃燒,在藍心月的眼中燃燒,在藍心月的臉上燃燒。他知道,她完全沉浸在這種愛中,為它而活著。她聽信時的眼神、熱淚和倍受折磨的神經,深深刺痛了他。他恨,恨那把腰斬藍心月心中之愛的利劍。他恨,恨自己無能為力,愛莫能助。他甚至想到,要是自己是藍心月的父親就好了,那他一定會成全藍心月,讓她幸福,絕不讓她掉眼淚。多么可愛的一個女兒啊,怎么她的父親如此不珍惜!
在他想到這里的當口,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他就是藍心月的父親,但并沒有像他心里想的那樣成全藍心月。他犯了和藍心月父親一樣的錯誤。不是錯誤,而是罪過,他在讓藍心月受苦受難受折磨。
不!他是馬仁啟,不是藍心月的父親。不!他不是馬仁啟,好像還是藍心月的父親。好了,好了!不想了,想不清楚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錯,反正聽著劍之鋒的信,像是在控訴藍心月的父親,也像是在控訴自己。
二十多天前想不清楚的一種感覺,在媽媽說出遺愿的時候,突然想清楚了。噢,原來如此!他和藍心月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心懷歉疚的人。
知道了,只要自己點點頭,藍心月就能得到愛,藍心月就能脫離二十年來的折磨,得到快樂。二十年來,自己一直揮舞著利劍,想要割斷藍心月心中的愛,讓藍心月倍受煎熬,可藍心月卻一直堅守著,呵護著心中的愛。自己不是想當藍心月的父親,把愛還給藍心月嗎?現在自己有這個權力,有這個能力,只要點點頭就成了,為什么不做呢?做吧!贖贖自己的罪吧,還還自己的債吧!于是他給胡小妮跪下了,于是他給胡小妮結婚了。胡小妮就是藍心月,倆人身體里流淌著同一種類型的血。
馬仁啟和胡小妮結婚之后才感到,自己坐到了上天早就給他安排好的座位上,坐到了自己本來就該坐的座位上。左邊是自己的妻子胡小妮,右邊是自己的妹妹藍心月。這個位置真好,坐得踏實,坐得安穩,胡小妮歸位了,藍心月解脫了,天下安定了。
五月十一日,馬仁啟上班了。左袖帶著黑紗,右手提著喜糖,來到了班上。大家不問黑紗的事,只問喜糖的事,還問什么時候把新娘帶來讓大家看看。馬仁啟只是笑,說“吃喜糖就是了,新娘看不看都是那個樣”。不過對藍心月還是得有所交待。
下了班約藍心月到醫院對面的公園散步,這是兩個人經常走走的地方。
“心月,吃著喜糖也不問來路?”馬仁啟開口了。
“快四十的人了,什么時候讓人吃喜糖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難道還有不正當的來路?”藍心月笑笑說。
上午接到喜糖的時候,藍心月覺得突然,也覺得詫異。辦喪事怎么辦成喜事了?從未聽說他家里有人呀!不過挺好,自己可以解脫了。
雖說如此,心里還是有點酸。
酸是酸了點,畢竟爽快了,輕松了,可以隨意和他調侃了。他完全是一個對自己很有好感的同事了。
“不覺得突然嗎?不覺得詫異嗎?沒有一點不合情理的感覺嗎?不覺得我有點對不起你嗎?”馬仁啟替藍心月想出了一連串問題。
“是有點突然,是有點詫異,可是它卻是我久已的想望。十八年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可是好像又不能怨我,我早就向你說清楚了。按說你怎么著給我都沒有關系,我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墒遣恢罏槭裁?,你一天不結婚,我就一天不得安生,好像是我在耽誤著你。現在好了,吃你的喜糖多舒暢呀!哎!什么時候把嫂夫人領來讓我們認識認識?”藍心月說。
馬仁啟聽著這話,心里酸酸的?!邦I不出來的,丑丑的,見不得人的。和你站在一起,一個是西施,一個是東施。那會怨恨老天爺的,太不公平了,為什么把美都給了你一個人?!瘪R仁啟用幽默掩蓋著內心的酸楚。
“馬仁啟,你這個人可不怎么樣!和人家結了婚,還說人家的壞話,這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嗎?”
“說實在的,作為一個男人,我心里有愧。既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胡小妮。啊,對了!還沒有告你呢,我的那位叫胡小妮?!?/p>
“這話可不對了!怎么對不起我了?我倒覺得應該感謝你。這是把我解脫了,不是嗎?”
“你說的也不錯,可是畢竟讓你感到太突然。你不是在研究人的心理嗎?人就是這樣,一件不想要的東西,當你突然丟掉它的時候又覺得有點惋惜?!?/p>
“啊嗬!你可不要自做多情,我可沒有惋惜。”
“好好好!不說這些了。今天約你出來,是想求你原諒我?;椴荒懿唤Y了,否則對胡小妮傷害太大。
“她五歲就到了我家,換婚。我妹妹給了他哥哥,把她給了我,兩家換了帖子??晌也幌矚g她。長得又丑又笨不說,把我妹妹換走,傷了我的心。
“十八年前我就給她說清楚了,我們不是未婚夫妻,而是兄妹。她知道我的意思,也同意各自自由,可是卻把自己捆在了馬家。她認帖子,依舊禮,一女不嫁二男。生是馬家的人,死是馬家的鬼,把一切都給了馬家。我父親因為蓋房摔癱瘓了,母親照顧父親,里里外外就只剩下她一個勞動力。十幾年了,她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我知道,她吃苦,她受罪,是有一個支柱在支撐著,那就是對我的感情。母親去世的時候要我給她下跪,我跪了。要我七天之后給她結婚,我依了。因為我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和她結婚,不是她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她。她忠于自己的感情,不屈不撓,和你一樣。在你和胡小妮面前,我不是個男子漢。站不起來,誰都對不起。”馬仁啟眼睛看著遠方,心里充滿自責。
藍心月靜靜地聽著,被胡小妮感動了。她在為她落淚,半天才說出話來?!澳阕龅膶?!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有福氣,遇到這么好的妻子。好好待她吧,不要辜負了一個女人的心!”
劍之鋒丟了,馬仁啟娶了,藍心月孤孤單單一個人過吧!能過好嗎?那要看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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