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即使我現在離開了你,我仍有可能是你一生中的摯愛?”
他坐在門檻上,欲禁不止地回憶薔薇離開前對他說的話。那時候他以為她的消失會像來時那樣緩慢而秘密,敲門聲起也沒有提防地就開了門,突然就看見他看見她的一雙眼睛略帶笑意地瞪著他。是那樣清麗倔強,又帶著嘲諷一般的笑。他驚訝,以為已經不會再見到她了。那天是什么溫度來著,不記得了,也許是微涼。白皙的皮膚襯著鮮艷的口紅,濃烈和她眼色的透明截然相反。她對他說了一些話,是什么來著?除了他念念不忘的那一句,好像就沒有什么能記得的了。大概是因為他太過專注于她的口紅——嘴唇左角微微多出了一點,這是她一直以來的一個小毛病。不知道為什么,她涂口紅的時候總要涂多出來一個小角,像微微暈染開的一點梅花。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多次想要伸手把那一小塊抹掉,但不知道礙于什么,總是沒能做成。
天色不是微涼么,她怎么穿著短至膝上的旗袍?可是這時候還有什么女人會穿旗袍這種衣服?這恐怕是他自己的想象。
他又開始想象自己抽煙。他的肺很弱,以至于抽煙這種爺們在一起常干的事他都唯恐避之不及。除此以外,他還會有更荒誕的想象。他覺得自己是從久遠年代就活著的人,一生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女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女人身邊。這些臉,她們的臉,就像梯形臺上不停出場和謝幕的面具,有些好似記得,更多的不記得。但都不曾擁有。好像人不是他所留戀和專注的,感情才是。
“飯好了……喂,你發什么呆?”
突然之間,他就從自己漫無邊際的思想中清醒了過來。月巷太安靜了,安靜的巷子會讓人等待,回憶,睡眠,最后忘了時間。許久以前他還試圖做一個跟時間玩游戲的人,要跟上節奏的是別人。現在他認為只有死去才能讓人擺脫時間而擁抱自由。
看著自己穿的大號米老鼠毛絨拖鞋,他覺得自己有些滑稽。本來想說一說的,但是又想起同樣的話和眼前這個人叨嘮過不止一遍了,便自覺地閉嘴,坐在了飯桌前。
眼前人把銀筷子往紅檜桌子上輕輕一擱。他正伸手要拾,被她劈手打住。
"擋門煞!"她煞有介事地警告,隨后自己笑了。
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大悟原來自己坐在了背對大門的位置上。家里這個地方長久都沒有人坐,自己是風水師嘛,當然不能煞自己的風水。
”清玲,你快要讓我丟了飯碗了。“他挪開自己的座位。
”可不是,在你身邊那么久,總歸學到點的。“
他聽了點點頭,原來現實中自己根本就沒有在塵世中游走在欲望中沉浮,他只是巷子里的一個風水先生。那也要是這個時代遺留下來的最后一批中的一個。他想。
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說話。
好在這種安靜也沒有什么不妥。
和未婚妻清玲同居了那么久,他卻第一次覺得非常不習慣。不習慣什么?這種生活,怎么就像老夫老妻一樣。這安靜的月巷,怎么跟與世隔絕了一樣?到此,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問題都是人想出來的。
他花很多時間咀嚼每一口飯菜。全都是自己喜歡吃的飯菜呢——菠菜,紅燒獅子頭,螞蟻上樹。雖然是最普通的菜,但是每一道都被清玲做得很細,所以特別入味。
“下午有安排了?”清玲問他。
他于是點點頭:“巷尾新遷入戶的王先生,特別喜歡花卉和盆景。他想在裝修上再動點腦筋,尤其是要把他的蘭花文竹什么的放對地方。”
“嗯。你覺得?”
”去看了才知道。盆景好,化煞用……“正說著,他突然看到她嘴角上沾著的一粒米。
他停住了正在說的話。那些話都是可有可無的。
沒錯,一粒小小的白色的米,就粘在她粉紅色的嘴唇左角邊。此刻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眼神的一樣,只是動著碗筷,偶爾進食咀嚼。
如果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事物是大屏幕上放出的影像,那么除了那兩瓣嘴唇,估計別的一切都要模糊地打上馬賽克了。在那個地方多出的東西,那勾起他情愫的一點……他不知不覺伸出手,食指輕輕觸到她的唇間。
那個時候清玲意識到了,她微微抬頭,看著他,以為他正看著全部的自己。
他的手指經過她嘴唇的輪廓——好比女子勾勒唇線時經過的弧線,一路滑到那嘴角。然后他換成拇指,重新從那粉紅色的唇峰上抹下去,食物在她唇上留下一些油油的痕跡,不過他似乎沒怎么在意,直到拇指溫柔地抹掉了那一粒米飯。
收手一捻,怎么沒有看到一片鮮艷的紅?鮮艷的口紅的色彩?米飯碎了,粘粘的。怎么不是……他默默地抬頭,怎么……啊,清玲,我以為你……
”你怎么了?“她問。
”我該走了。“于是他答道。
背上挎著裝有風水羅盤的背包,他開了門就向巷尾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幾來步,清玲忽然從門口跑出來,叫住了他。她說最近不知怎的,月巷的薔薇花都先后開了,花勢一路從巷尾鋪開甚好,你留意著看看。
薔薇啊。他心頭一緊。
等到清玲進了屋,他轉頭撒腿就跑。從前可有聽說過月巷里有薔薇花開的?這個清冷蕭森的巷子,只有隔著石頭墻壁的女人們是一朵又一朵只見風霜不見姿色的花。怎么突然風一吹,就有薔薇開了?誰帶進來的?誰種下的?還是誰騙了誰說?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這樣著急慌忙的,竟然在自己長久生活的月巷里迷了道路。
”聽說最近有薔薇花開?“他撞見一個小孩,就這么問他。
那小孩說:”好像是有。“
”在哪兒?”他說,微微喘著氣。
“我哪知道。”那小孩白了他一眼,就走了。
他不甘心,繼續找了一會,但是越走,就越覺得眼前看到的風景是一樣的。一樣的墻面,一樣的電線桿,一樣的路。他挑了個背光的地方坐下,想歇一歇。
一會兒,等他睜開眼睛,忽然發現清玲站在他面前,她和一會兒之前沒有什么不一樣,但又好像有一些不一樣。
“你去找她了?”
他想說話,發現自己不能動。
“你去找她了。根本就沒有什么薔薇花,我騙你的。你真的去找她了啊。”
“原……原來你都知道。”他很努力地吐出第一個字,之后的就容易了很多。
清玲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漂亮嗎?“
他點點頭。
她把臉埋在手掌中,過了一會兒,她向他走近了一些。
”要跟我說說嗎?“
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未婚妻就像一尊逐漸融化的雕像,從頭發,到五官,到身體的輪廓。但是再眨一眨眼,他又發現她沒有變。
“薔薇是我找到的。”他開始說。“有一天我路過月巷旁邊的庭院,覺得那個地方少了點什么。我也不知道和風水有沒有點關系,于是我就憑著直覺去找。她當時就出現在那里……”
他不敢相信自己說出的話。也許因為肺不好,連呼吸都困難。他剛要說下去,又發現自己什么都想不清楚了。不過他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想象。想象中,他不被誰的繩索綁著,他的迷戀和離開同樣忠貞。
“所以,你咬著我的耳朵,喚的其實是她……”
他沉默半響。“是她。”
”是誰?“
他猛地被拍醒。
”你怎么在這里睡著了?還說夢話。累了?是不是病了?“
他睜開眼睛,脖頸酸痛得厲害。清玲正在拍著他的背,他問她是什么時候來的。
”王先生打電話到家里來問你怎么還不過去,結果我就很著急地一路找,想不到你竟然在他家門口睡著!”
“王先生家門口?!”他腦袋一偏,瞬間光芒就略微刺痛了他的眼睛。滿院粉色的薔薇,從黑色的柵欄里面探出來。這種美麗,和他想象的倒是沒有什么差別。找到了。他想。可是心里隱約透出一陣酸楚。
“還去客戶家里么?”
他點點頭。
“我扶你起來。”
于是他搭著清玲瘦弱的臂膀,慢慢站起來,拍掉褲腿上沾的灰塵。
其實像這樣的風水,好的壞的沒幾個人看得懂了。什么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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