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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說過一句話  文/門老頭

第三十三章    第十九篇 男兒的雙膝(上)

第十九篇 男兒的雙膝(上)

一九八一年五月四日,藍心月上班了。沒有見著柳秋萍,也沒有見著馬仁啟。

柳秋萍早就出院了,給她留了一封信。

馬仁啟沒上班,回家處理喪事,母親去世了。

馬仁啟本來每天晚飯后都要去看藍心月的,可四月二十八日卻沒去。他接到了家里的電話,說母親病危,叫他馬上回去。

他趕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母親房里點著燈,炕上躺著癱瘓的父親、病危的母親。母親旁邊跪著馬仁啟的未婚妻胡小妮。炕沿上坐著馬仁啟的妹妹馬仁惠、妹夫胡大貴。板凳上坐著妹妹的公爹、胡小妮的父親胡冬生。都在等他。母親一定要等他回來,有話說。

他心急火燎地一掀簾子進了屋,急切地問:“媽怎么樣了!”

“哥,怎么才回來,就等你了!”妹妹把位置讓給馬仁啟。她正握著母親的手,安撫著,說哥哥馬上就回來。

“媽!我回來了。我是傻蛋。”馬仁啟小名叫傻蛋。

“傻蛋,讓媽媽再看看你?!蹦赣H拉著馬仁啟的手,顫顫巍巍地往懷里拽。

馬仁啟伏在炕沿上,把臉朝母親眼前湊過去。叫了一聲“媽媽”,便流下了眼淚。

“傻蛋,媽媽不行了?!蹦赣H一面摩挲著馬仁啟的臉,一面斷斷續續地說,“你是媽媽的好孩子。有出息,給媽媽長了臉。”

“媽媽,你好好養著吧,會好起來的?!瘪R仁啟說。

“別說傻話了孩子。媽媽要走了,等你回來是想求你一件事。你答應不?”母親說。

“媽媽,你想折傻蛋的壽呀!傻蛋是你的兒子,你說怎么就怎么。”

“媽媽想讓你給小妮跪下。爸爸、媽媽欠她的,你也欠她的。欠得太多了,沒法還?!蹦赣H用懇求的目光看著馬仁啟。

“秀妹,使不得,使不得呀!”傻蛋的母親叫胡秀秀,胡冬生稱她為“秀妹”。胡冬生一邊說著,一邊從板凳上站起來,唯恐馬仁啟真的給自己的女兒下跪。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馬仁啟本來就在炕沿上伏著,聽媽媽說這話,沒有猶豫,只扭了一下身,雙膝就跪在了地上,朝著炕上的胡小妮。

胡小妮正跪在馬母旁邊流淚呢,馬仁啟這一跪,嚇她一跳,趕忙把臉扭向炕里,叫了一聲“媽”,控制不住,便抽泣了起來。

胡冬生伸手想把馬仁啟扶起來,哪里扶得動?跪著的是一條站著按不下去、跪著扶不起來的漢子。

“好!好!你還是媽媽的那個傻蛋,媽媽的好孩子!媽媽走了。七天后你和小妮成親,媽媽在那邊看著你?!闭f完馬母便合上了眼,含著笑意。

屋里一片哭聲。

馬仁啟,一個打不彎,折不彎的男子漢,四月二十八日給自己的未婚妻下了跪,五月六日和胡小妮成了親。出于母命,也出于良心。

馬仁啟小時候是個淘氣的孩子,也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你看他長得那個樣,圓頭圓腦,呆呆傻傻的,什么也不顧,什么也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計后果,就知道他淘。

人家都說,孩子三翻六坐八爬,可他六個月就會爬了。從會爬開始,只要一醒,手腳就沒有閑著的時候。伸胳膊蹬腳,滿炕爬,就像一個小猴子,一刻不停。

有一天,他睡著了,母親把他放在大炕的最里邊,周圍用被摞和枕頭擋著,之后便到堂屋點火燒水,準備晚飯。一袋煙的功夫,就聽里屋有動靜。母親趕忙往里屋跑,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晚了,大半個身子已經竄出了炕沿,伸著兩手,要探離炕一尺遠的板凳。“咚”的一聲落了地,接著就是“哇哇”大哭。母親抱起來,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包。多虧是土地,要是磚地,后果怎么樣,就不好說了。從那之后,他就有了一個雅號,叫“傻蛋”。

你說他傻不傻,才六個月,就想越過一尺遠的空間,從炕上竄到板凳上。雖然他的本事大,翻過了被摞和枕頭,可是想要越過一尺遠的空間,那得會飛才行。

五歲的時候,他上樹去掏家雀兒窩,差一點摔死。

他家院里有好幾棵大槐樹,大概是他爺爺種下的,好幾十歲了,都很粗,一個人抱不過來。他試著往上爬過,不行,兩個小胳膊連四分之一的樹干都摟不過來,使不上勁。

墻角有一棵比較細的。不是家人種的,是老樹根自己支出來的。歲數比傻蛋大不了多少,不過到支叉的地方,離地也有一丈開外了。他試過,能用上勁。更誘人的是,樹枝上有個小小的家雀兒窩。老家雀兒一飛回來,窩里就會伸出好幾個小嘴來,吱吱地叫著,搶媽媽嘴里的小蟲子。傻蛋在樹下觀賞很久了,真想把那些小家伙們捧在自己的手心里。多好玩呀!

一天下午,爸爸下地去了,媽媽陪三歲的妹妹在屋里不知道做什么。機會到了,傻蛋開始行動。

他悄悄地往上爬,還好,已經離地好幾尺了。他覺得能爬上去,不過這個滋味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樹皮太糙,磨得大腿生疼生疼的。再堅持堅持吧,總不能下去呀!爸爸說過的,大男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受不了苦就不是大男人。我要是下去了,妹妹會笑我的。往上!往上!終于騎到了支叉上。

傻蛋騎在支叉上,覺得很威風,像騎在大馬上一樣。比騎在大馬上威風多了,樹比馬高,從這里能望到墻外山坡上的莊稼地。不過想夠到家雀兒窩還得費些勁,它在細枝上,離樹叉還有老遠呢。

傻蛋開始順著細枝往前爬,他覺出來了,這細枝比樹干要難爬。它細,不好掌握平衡。但是也有意思,顫悠顫悠的,挺好玩,而且越往前爬越顫悠。

快夠到家雀兒窩了,再往前一點點,再住前一點點。

就在這時候,老家雀兒回來了。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回來又走了。當它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就不再是單個了,帶來了一大群家雀兒。它們圍著傻蛋飛,圍著傻蛋叫。它們的小寶寶受到了威脅,要拼命。

一個家雀兒在傻蛋臉上啄了一下,傻蛋一揮手,身子失去了平衡,“哎呀”了一聲,隨著被壓斷的幾個樹枝掉了下去。

母親在屋里做針線,聽見家雀兒叫的聲音不對勁,剛想出來看,就聽到“哎呀”的一聲,“咚”的一聲,接著便是雞飛狗叫聲。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趕忙往外跑。

看見了,雞窩塌了,傻蛋斜著躺在里面,頭上流著血,不省人事。

母親嚇壞了,“傻蛋”、“傻蛋”地喊著。把他抱出來,坐在地上抱著他。搖呀,晃呀,喊呀,哭呀,嚇得妹妹也大聲哭了起來。

還好,母親的哭聲把他喚醒了。這是媽媽的懷抱,這是他生命的發源地,在這個地方,他不會死的,媽媽的哭聲把他從生死的岔道上召了回來。

這個傻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媽媽哭。只要媽媽一掉淚,他就聽話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這不,媽媽哭了,喊他回來,他就從通往陰間的道上返了回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救他一命的,不只是媽媽的哭喊,還有那個雞窩。雞窩頂是用秫秸編成的,上面抹了厚厚的泥。他掉下來的時候,接了他一下。再加上一個老母雞正在窩里下蛋,做了犧牲品,又墊了他一下。算他命大。

后來,他慢慢長大了,除了媽媽,還聽一個人的話,那就是爸爸。

他聽媽媽的話,那是因為媽媽一流淚他就心酸。他聽爸爸的話,那是因為爸爸是棵大樹,頂天立地,撐著這個家。只要有爸爸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他差一點摔死,爸爸心疼極了。要知道,他們馬家,三代了,都是單傳。到了傻蛋這一代,弄不好又是單傳。你看,傻蛋出生后,媽媽又生了一個妹妹。妹妹三歲了,媽媽再也沒有懷過孕。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馬家可能就會絕后。

“傻蛋,你怎么這么淘,上樹干什么去了?”爸爸問他。

“掏雀兒窩。窩里有小雀兒,吱吱地叫,多好玩呀!。”他頭上纏著布條,滿臉稚氣。

“你太小,會摔死的。你想要家雀兒,給爸爸說呀,爸爸給你捉?!?/p>

“爸爸能捉家雀兒?太棒了!教我好不好?”

打那之后,爸爸教他支籮筐扣家雀兒,捉住了好幾個?!鞍职终嫔瘛!彼睦锵搿?/p>

不過家雀兒養不住,氣性太大。你捉住它它就絕食,什么也不吃,幾天就死。后來爸爸說,家雀兒不是什么好東西,凈糟害莊稼,像老鼠一樣,人人喊打。咱們也打他好不好?傻蛋同意了,爸爸就給他做了一個小彈弓,教他打家雀兒。爸爸拿的是大彈弓,打得特準,他不行,幾天也打不到一個。后來行了,再后來打得準了。隨著年齡的增長,爸爸給他做的彈弓越來越硬。

彈弓,在馬仁啟的家鄉用處可大了。

這個地方,在海平的北山上,離城一百多里,地薄人稀。他家住的村民點,也就十幾戶人家,可是野物卻很多。野雞,野兔,狐貍,野豬,還有狼。農戶一年到頭做兩件事,一是種地,一是打野物。打野物不只是為了吃野味,更是為了護家,護禽,護莊稼。野物糟害得很厲害,偷雞,咬豬,刨土豆,拱莊稼,有時候還傷人,不打不行。

打野物應該用獵槍,哪怕火槍呢??墒菦]有,窮得很,誰家有錢買槍?方圓十幾里,也沒有一家有槍的,都是用彈弓。

不過用的不是一般的彈弓,也不是一般的彈丸。

彈弓的架子用硬硬的鐵絲窩成。講究得很,上方要對稱、均勻,彎處要應手、圓潤。它本身就是一個瞄準器。

皮條的長短厚薄,要看使用者勁道大小,像傻蛋他爸用的有砍柴刀的刀背厚,一尺二寸長。

彈丸用山底河床上的膠泥團成。探膠泥像探礦一樣,沒有經驗找不到。找到了,可能會有一片。去掉表面的浮泥,像切硬豆腐那樣一塊一塊切下來,挑上幾擔回家,用手團,蠟丸大小,陰干。這樣的彈丸,打出去運行平穩,著物后內力強,不易破碎。打到狼頭上,距離近能打死,距離遠能打暈。

狼最猖狂的時候是一九五四年。城市開發建設,城郊的狼沒有了藏身之處,都跑到北山上來了。村民在自己的院墻上畫上幾個大大的白灰圈,據說狼怕火,以為灰圈是火圈,不敢靠近??墒沁@一年不管用了,城郊來的狼見過世面,知道不是火圈,敢于躍上村民的房頂,坐在那里引頸長嚎。

有一條狼,膽也特大了些,在傻蛋家的北房頂上嚎了兩個晚上。第一天晚上,爸爸沒準備,緊閉屋門,沒敢出去。它在臥室的房頂上,沒法打。第二天晚上,爸爸以為它不會來了,也沒準備。第三天晚上,爸爸在南屋里的窗戶下等著。傻蛋十二了,要跟著,爸爸答應了。

半夜時光,那家伙來了。現身在東墻上,之后再躍上一層,到了北房頂上。嘴里還叼著一個什么東西,放在了房沿的正中央。再后,扒著房沿往下探了一探,左右掃視了一遍。又沿著房沿走到西頭掃視了一番,再回到中央來。只見它一副自尊傲慢的樣子,往那里一蹲,兩條前腿一支,伸直脖子,沖著明晃晃的月亮嚎了起來。月光下,那血盆大口,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傻蛋看了都害怕。

爸爸慢慢拉開了窗扇,對準它拉開了彈弓。只聽“啪”的一聲,狼嚎聲變了一下調,噗通一下,像一袋米倒地一樣倒下了。

靜了半刻鐘,沒有動靜。爸爸打開門,手里拿著砍柴刀,支了梯子,慢慢往房上爬。頭探出房沿的時候先探視了一下,見那狼一動不動地躺著。爸爸沖它的頭又補了一彈弓,見狼還不動,這才大膽地上去了。

爸爸上去后,傻蛋才從南屋出來上了房。爸爸用砍柴刀順著狼的口腔由下往上捅了幾下,看那狼沒了任何復蘇的可能性,說了聲“睡覺”,便提了那狼叼來的東西和傻蛋下了地。狼叼的是只雞。

第二天,爸爸就在房頂上剝狼皮。媽媽問怎么不弄下來,爸爸說放幾天吧,還會有狼來的。這是條公的,母狼不見它回去,肯定會找來的。按爸爸的意思,狼皮也涼在了房頂上。

下午,爸爸好好地睡了一覺,晚上等那母狼來。沒等著。

第二天又等,真的來了。也是從那東墻上來的,順著公狼走過的路線上了北房。

上去了,卻一聲不叫。圍著公狼的尸體轉了又轉,嗅了又嗅。之后走到架過梯子的地方嗅了嗅。

這狼可真叫厲害,把頭向下探了探,從架過梯子的地方,一下就竄了下來。落地的時候,像貓落地一樣,只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落地后,它東嗅西嗅,就嗅到了北屋的門口,開始用爪子抓門。一個爪子不行,就立了起來,用兩個爪子抓,用牙咬。傻蛋親耳聽到的,咬得木門“咯吱”“咯吱”響。不過沒咬幾下,“叭”的一聲,腦袋就開了花。

這南屋離北屋多近呀,任你狼的腦袋再硬,也受不了這彈弓的力道。

傻蛋家后來再也沒有來過狼,因為有狼的血腥氣,狼知道這里有它們的災星,不敢來了。

爸爸是個英雄,連狼都怕他。傻蛋不怕他,但卻崇拜他,聽他的話。

要說百分之百地聽話,也不是,大概只有百分之九十九。那百分之一呢?傻蛋保留著,因為有一件事他從心里不滿意。

一九四九年的秋天,傻蛋七歲。一天鄉里集,爸爸帶著妹妹去了。每次趕集都是帶著傻蛋去的,這次不知為什么,帶妹妹,不帶他。去就去唄,還捉了一只老母雞。家里一共也就五只,還靠著它們下蛋賣錢呢!

下午,爸爸回來了,妹妹沒回來,卻帶回來一個小女孩兒,和妹妹大小差不多,只是不像妹妹那么秀氣,那么機靈,比較丑,比較笨。傻蛋不高興。

“爸爸,傻妞呢?”傻蛋問。妹妹小名叫傻妞,順著傻蛋叫下來的。

“住親戚家了。你過來認認這個妹妹吧,她叫小妮。以后就住咱家了,你要像待傻妞那樣待她。”爸爸說。

“傻妞什么時候回來?”傻蛋問。

“過年過節回來?!卑职终f。

傻蛋不明白。應該每天都在家的呀,怎么過年過節才回來?好像過了年過了節還要走,為什么?

媽媽對小妮挺好。每當小妮不說不笑、眼望天空的時候,媽媽就把她抱起來?!澳菽莨?,媽媽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這里就是你的家,有爸爸、媽媽,還有傻蛋哥哥陪你玩?!闭f完之后還給她哼個小曲什么的,再后就讓傻蛋哄著,自己給小妮做面條去了。

知道小妮想家了,媽媽要暖暖孩子的心。

五歲了還讓抱?好長時間都不抱傻妞了!傻蛋看了不高興。

吃白面,在這家里并不是常事,可最近吃了好幾次了。雖然傻蛋也可以陪著吃,可面條是為這個丑妮妮做的,傻蛋吃著不高興。

不但吃著不高興,而且吃得還心酸,因為妹妹不在家。一到吃面條的時候,傻蛋就特別想她,想得眼淚都快掉到碗里了。要是妹妹在家就好了,把我的這一碗給她吃。為啥妹妹在家的時候不給她做面條呀?這一點,傻蛋很是不滿,覺得爸爸媽媽不公平。

你想想,一個孩子,心里有這么多怨氣,他能對小妮好嗎?冷淡,生硬,沒好言語沒好氣,想叫她快點走又礙著面子不好說出口,這就是傻蛋對小妮的基本態度。

這種態度,時間長了,便成定式。一成定式,就延續了下去。一延就是十幾年。

你不要說,這小妮雖然長的又丑又笨,可并不缺心眼。她來到這個家,新爸爸、新媽媽對她都挺好,她知道。傻蛋哥哥不喜歡她,甚至討厭她,她也知道。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感到,這個不喜歡她的傻蛋哥哥對她特別重要。他和她家的那個親哥哥不一樣。那個親哥哥喜歡她,什么都讓著她,可是早晚會離開她的,不可以永遠和她在一起。這個不喜歡她的傻蛋哥哥,好像不能離開她,必須永遠和她在一起。再說了,這個傻蛋哥哥雖然對她很冷淡,可是她卻喜歡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她喜歡。那粗聲粗氣的嗓音,她喜歡。那生硬簡短的話語,她喜歡。那倔犟陽剛的脾氣,她喜歡。她覺得,像他這樣,才算是一個男子漢,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實。正因為這樣,她一到這個家,就有意無意地去討好他。

第一次吃面條,媽媽做的是湯面。

盛了一碗放在小妮的面前,小妮把它挪給了傻蛋,說:“傻蛋哥哥,你吃!”

“我才不吃呢!那是媽媽給你做的?!鄙档罢f著,把碗又挪了回去。

“都有,都有!”媽媽端上來第二碗,放在了傻蛋面前。

可是傻蛋并不動筷子。他在等,等爸爸、媽媽一塊吃。

他不動筷子,小妮也不動筷子。她也在等,等傻蛋哥哥動筷子。

“你倆快吃吧,一會就涼了。”媽媽說。

“爸爸還沒回來呢!我要等爸爸?!鄙档罢f。

“別等了,快吃吧!爸爸下地了,回來還早呢。”媽媽說。

傻蛋不再說什么,走到大門外看了看。不見爸爸的影子,便坐到了門坎上,用手支著腮,向東望著,那是爸爸回來的方向。

傻蛋出來了,小妮也跟著出來了。傻蛋坐在門坎上,小妮也坐在門坎上。傻蛋向東望著,小妮也向東望著。

媽媽沒辦法,知道拗不過傻蛋,就只好由他們去了。

爸爸回來了,背著一捆秫秸。還離著老遠,傻蛋就迎了上去,小妮也跟了過去??匆妰蓚€孩子在一起,爸爸心里高興。

可是,一上飯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傻蛋不吃那碗湯面,因為爸爸、媽媽碗里是米湯。

“傻蛋,快吃吧,小妮等著你呢?!眿寢屨f。

“我也喝米湯?!鄙档罢f。

“傻孩子,大人愛喝米湯,小孩兒愛吃湯面??斐园?。再不吃媽媽就生氣了。”媽媽說。

“我也是大人,都七歲了。”傻蛋還在犟。

“小妮,不要管他,吃你的?!眿寢尣辉倮砩档?,讓小妮吃。

誰知小妮也犟了起來,傻蛋不吃,她也不吃。沒辦法,最后只好把兩碗湯面分成了四份。每人一份,這頓飯才算吃了下去。

打那之后媽媽就知道了,要做湯面就得做全家的,不然的話誰也吃不成。

即使這樣,傻蛋也還是不高興。因為妹妹不在,妹妹吃不上湯面。

長大后,傻蛋和小妮都明白了,他們是換婚。

在這偏僻窮困的小山村,誰家生了兒子都高興,誰家生了兒子都發愁。高興的是有了后,發愁的是娶媳婦難。不要說外面的女孩子嫁到這里來,就是這里的女孩子也都想要嫁出去呢。如果能有妹妹或姐姐,那就是男孩子的福分,那就能換婚。把妹妹或姐姐嫁給人家當媳婦,把人家的姑娘娶過來給自己當媳婦?;ú涣藥讉€錢,卻能解決成家續后的大問題。

小妮家住北胡村,離傻蛋家也就五里地。父親胡冬生和傻蛋的母親胡秀秀是遠房親戚。兩家原本走的并不近,可是卻有緣分。胡家一兒一女,兒大女小,馬家也一兒一女,兒大女小。傻蛋和小妮,傻蛋的妹妹和小妮的哥哥,生辰八字都相配,兩家都很窮,門當戶對,換婚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兩家說好了,選了一個鄉集的吉慶日子,傻蛋的爸爸領著傻蛋的妹妹到了集上,把那只老母雞賣了,買了一斤驢肉、半斤花生米、半斤白酒,去了北胡村小妮家。胡冬生也略有準備,請了一個會寫字的中人來,給四個孩子換了帖子,請中人喝了酒,這四個孩子的婚事也就定了。之后,傻妞就留在了胡家,小妮就來到了馬家。小時候就換過來,長大就習慣了。這也是習俗。

四個孩子,兩對未婚小夫妻。傻蛋的妹妹馬仁惠和小妮的哥哥胡大貴發展得比較順利,成年之后結了婚,還挺恩愛??神R仁啟和胡小妮卻成了大問題,一頭熱。胡小妮對馬仁啟柔順體貼,敬畏依從,而馬仁啟對胡小妮卻冷若冰霜,膩煩意懶。就是因為家里有個胡小妮,從到鄉里上中學開始,馬仁啟就很少回家了。而上學的這條路,把馬仁啟和胡小妮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不僅是感情的問題了,文化層次、習俗認同都產生了難以填塞的溝壑。

馬仁啟接受的是現代教育,追求婚姻自主,注重男女情感,根本不承認換帖的婚姻約束。在他心里,胡小妮充其量也就是他的一個義妹。他是一個自由人,愛上誰就追誰。

胡小妮雖然也上過兩年學,可整個身心完全浸透在傳統鄉俗的氛圍中。在她心里,換了帖子她就是馬仁啟的人了。生是馬家的人,死是馬家的鬼。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馬家,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都認了。馬仁啟就是她的天,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問能不能做,也不問為什么做。

不過也有一次例外。

一九六三年國慶節,馬仁啟回家了。這是一樁稀罕事,全家都高興。要按以往,除了春節之外,馬仁啟基本上是不回家的。你說這暑假,那可是四十天呢,他除了打工就是看書,從沒著過一次家。

這次回家為什么?他有特殊任務。

后半晌,爸爸和小妮到自留地背谷,馬仁啟跟了去。

馬仁啟家是山區,溫度較低,比其他地方收割谷子的季節晚了十幾天。割倒后打成捆,再在地里放幾天,讓它干干。待谷粒飽滿后,再抽時間往家背,在院里脫粒。

小妮已經十九了,一應農活全都干,是爸爸的好幫手。按往常,往家背谷,爸爸會陪著小妮的。她畢竟是個女孩子,走得慢??山裉觳慌懔?,因為有馬仁啟在,正好讓這小兩口說說話。

馬仁啟也真是有話要給小妮說,這次回來就是為這個。

“丑妮,”小妮到馬家第一天,馬仁啟就這樣稱呼她。習慣了,小妮聽著挺親切?!斑@個家多虧有你,要不爸爸、媽媽會更累?!瘪R仁啟說。

聽到這話,小妮甜甜的。來馬家十四年了,第一次聽見傻蛋哥這樣說話,也第一次聽傻蛋哥說出這樣的話。“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給家里添了一張嘴?!彼f。

“都是我不好,多少年在外面,讓你受累?!瘪R仁啟說。

“不要這樣說,傻蛋哥。你給這個家長了臉,全家人都覺得光彩。你看這方圓幾十里,誰家有大學生呀!”小妮說得很興奮。有馬仁啟這樣的未婚夫,她覺得很驕傲。

“丑妮,十幾年了,我真是對不起你。你一進門爸爸就對我說,要我像待傻妞那樣待你,可是我沒有。想起這些就后悔。從今往后,我就拿你當親妹妹,你說好不好?”馬仁啟真的很內疚,說得很誠懇。

小妮聽了偷偷樂,這個傻蛋哥今天怎么了?“本來你就是我的哥哥嘛!”說著,她有點害羞,把頭低了下去,抿著嘴笑。

她說的也是真心話。在她心里,這個生硬冰冷的傻蛋哥比親哥哥還要親。她在等著那一天,像傻妞和她哥哥那樣走到一起的那一天。傻妞去年十八,夠了法定年齡,就和自己的哥哥結婚了。自己今年十九了,爸爸媽媽都有那個意思,可傻蛋哥上了大學。聽說大學生不讓結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管怎么說,總會有那一天的。到了那一天,自己一定把冰冷的傻蛋哥給暖過來。一定會的。

“傻妞去年結婚,我什么也沒給她買,沒錢。現在學校給我十五塊的助學金,每月能攢個兩三塊,等你結婚的時候,買個你喜歡的東西,也算我們兄妹一場。你說好不好?”馬仁啟說。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待我好就行了?!毙∧菡f。

“好也得有個表示吧!送你個喜歡的東西,也是做哥哥的一片心意。你已經不小了,平時留點心,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嫁出去。戀愛是自己的自由,不能讓人包辦的?!瘪R仁啟進入了正題。

“什么?你叫我嫁人!”小妮抬起頭,看著馬仁啟,難以置信。“原來你要當我的親哥哥就是為了這個??墒俏乙呀浭悄愕娜肆税?!”小妮不解地說。

本章作者隨筆:

        一廂情愿,你說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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