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篇 心染的白發(下)
妹妹!親愛的妹妹,可憐的妹妹!除了祝員外,我還沒有聽說過,哪個父母忍心剝奪女兒的幸福、女兒的愛。而祝員外只不過是文學作品的虛構,他并不存在于人世,只是封建社會的代號。而現在的時代,封建社會早就退出了歷史舞臺,所以也就不會再出現什么祝員外。
你的父母,哥哥沒見過。我想他們既然能把你養育得如此美麗又如此善良,他們就一定很純潔,很高尚。他們一定很愛你,你也一定深深地愛著他們。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使你父母對你的愛發生了錯位。愛你的父母吧,不要讓他們傷心;要知道,他們永遠是你的至親!
“爸爸——”藍心月哭著叫了一聲。是愛,是怨,是痛惜,是思念,說不清楚。大概什么都有。
讓我再叫你聲妹妹吧!為了你的安寧,也為了你的家庭,哥哥不會再給你寫信了。可是哥哥永遠想著你,愛著你!
哥 哥 劍之鋒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六日
“之鋒——”藍心月又“嗚嗚”地哭起來。
“心月——”趙竹君伏下身去,流著眼淚,緊緊地抱住這個可憐的孩子。
趙梅君、藍心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
馬仁啟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從后門走到了院子里。
信念完了,淚流干了,十八年了,一切都無可挽回。
藍心月閉著雙眼,深深地發出了一聲哀嘆。
她的心灰了,她的意懶了,她再也沒有什么掛牽。
人也見了,信也見了,前因后果都弄清楚了,劍之鋒也已成了柳秋萍的丈夫,還有什么好想的。
怨不得之鋒的,是爸爸斷了他的路。人總是要生活下去的,他不得不另尋別路。而且人家還有告別信,說得很清楚了。怨就怨自己沒有福分,沒有見著這封告別信。否則的話,自己是能夠挽會的,一定能夠挽回的。
不要再去想他了,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想也無益。
好了!我累了。我要好好地休息了。
藍心月解脫了,不一會工夫,她就睡著了。
當她醒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燈亮著,小姨坐在她的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書桌上擺著一碗湯面,還有一碗大米粥。那是小姨分兩次給她做的。本想六七點鐘她能醒來吃點,結果沒有醒。九點多了,小姨又給她做了一次,還是沒醒。
“心月,你醒了?想吃點什么,小姨給你做去?!壁w竹君說。
“什么也不想吃。小姨,我怎么一點力氣也沒了?好像渾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了?!彼{心月問。
“哎!傷了元氣。沒有像你這樣的,兩三個小時都緩不過來。要不是仁啟來了,真得送你上醫院?!壁w竹君說。
“他人呢?”
“回去了。都幾點了,他不回去怎么辦?”
“幾點了?”
“十一點。小姨給你做點吃的吧,下午一點東西都沒進口?!?/p>
“那碗里是什么?”
“粥和湯面?!?/p>
“要不,把那湯面熱熱,看能不能吃點。”藍心月說
吃了半碗湯面,小姨陪她睡下了。
藍家現在的情況有所變化。
心珠和歐陽清結婚后在海平安了家,藍家里屋換成了雙人床,留給他們探家住。
風雨立一九七八年調到了海原鐵路中學教俄語,學校給了家屬宿舍。趙竹君一直沒有孩子,把藍心月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視為珍寶。
心月在醫院有單身宿舍,年齡大了,一人一間。回家還住馬仁啟蓋的那間后屋,雙人床。
現在,風雨立和馬仁啟回去了。歐陽清在里屋休息。藍心珠陪媽媽睡在外屋,趙竹君陪心月在后屋。
“小姨!睡著了?”藍心月沒了睡意。兩天來的突發事件又映現在了眼前,她要給小姨說。小姨比媽媽還知心。
“沒有。有事?”小姨問。
“小姨,劍之鋒你是見過的。你說他值不值得愛?”
“傻孩子,愛就是愛,那是一種情感,沒有什么值不值的問題。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了,好不好!那會很痛苦的。”
“剛才我已經放下了,怎么睡了一覺,又放不下了?他說了,他永遠想著我,愛著我。也就是說,他現在還在想著我,愛著我。你說是吧?”
“都十八年了,恐怕人家早就成家有了孩子,愛不愛的,有什么用?”
“小姨,你說他會騙我嗎?”心月鉆了牛角尖,不依不饒的,非得從小姨嘴里掏出話來。好像小姨說的,就是劍之鋒說的。
“我看,劍之鋒這孩子是不會騙人的。他的信寫得很動情,很真誠。人不到真摯的時候,是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趙竹君不僅是為了安慰自己的寶貝女兒,這也是她的心里話。劍之鋒寫的信真是打動人心,連她這個當小姨的,都被感動得淚流不止。
“這就行了!”小姨的話在心月的心底激起一股暖流,瞬間就傳遍了全身。“小姨,如果你也這么看他,我就覺得愛他愛得值。他說的對,在這人世間,人和人的關系,最寶貴的是愛,而不是婚配。我們雖然不能走到一起,但是我們卻找到了愛,知道自己愛著誰,也知道誰在愛自己。這就行了,這就值!我不后悔!十八年不見他不后悔,一輩子就這樣也不后悔!
“不過,小姨,我欠他的債怎么還呀?他沒有收到我的回信,會不會以為我忘了他,不愛他了?”藍心月又有了難題。
這個難題也把小姨給難住了?!叭碎g的事,求不得完美。你又沒有他的消息,也沒有向他解釋的機會。”趙竹君說。
“小姨,昨天我看見他了。”
“什么?有這事!我的好孩子,你千萬要想開點,不要出什么毛?。 壁w竹君害怕了,趕緊打開燈,支起身來看著心月,以為她的神經出了問題,在說胡話。
“我說的是真的,小姨!他愛人病了,在我們醫院住院,是馬仁啟的病人。昨天我領她去我的導師那里確了診?!彼{心月說。
趙竹君聽著像聽神話。十八年了沒消息,怎么一夜之間,信也到了,人也到了。有這么巧的事?“不過,這事也難了。人家有了家,你給人家解釋這些,會不會干擾人家的家庭生活?”她給心月嘀咕著。
“他愛人約我下午和他們一起逛公園,我答應了。我想當著他愛人的面把事情說開,弄清不給我寫信的原因。現在不給我寫信的原因清楚了,可我不給他回信的原因又成了問題。你說能不能解釋一下。不解釋我總覺得欠著他的債。”
“你要設身處地,想想劍之鋒愛人的感受,不能傷害她。如果干擾了人家的生活,你欠下的就更多了?!?/p>
“說的也是。如果他愛人能理解就好了。對了,小姨,咱家有唐山的親戚嗎?”藍心月突然轉了話題。
“沒有呀!你怎么問起這個來了?”趙竹君覺得挺奇怪。
“小姨,事情真是怪了!劍之鋒他愛人和我長得可像了。臉型,身架,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音,連馬仁啟都說像我。而且還是吉林榆樹人,你說怪不怪?不過從小就去了唐山?!?/p>
“這是真的?”
“真的?!?/p>
“唐山的親戚絕對沒有。要說親戚,你爸爸那邊的很清楚,誰在哪兒都知道。不過要是像你,絕對不會是你爸爸家的,因為你像媽媽,不像爸爸。要說媽媽這邊的,就說不清楚了。這么像,只有一種可能,是你二姨家的。”
“二姨!我還有個二姨,怎么沒聽說過?”
“你小時候,我和你媽找了好幾年。找不到,后來就不再說了。”
“二姨怎么會丟了?”
“我們一共姐仨。二姨叫趙蘭君。聽你媽說,你姥爺和姥姥都是地下黨。一九四二年叛徒告密,他們犧牲了。游擊隊救出了我們仨。你二姨被地下黨接走了,我和你媽媽跟著游擊隊跑。那時我十一歲,你二姨十七歲,媽媽十九歲,后來就再也沒見過。解放后,通過公安局找。榆樹沒有叫趙蘭君的。再后,到了吉林,不甘心,又通過公安局找,希望你二姨家也能調到吉林來。找到三個趙蘭君,見過面,都不是你二姨。沒了希望,也就放下了?!?/p>
“可是這個柳秋萍——對了小姨,劍之鋒的愛人叫柳秋萍——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親,好像是自己家里人。她的名字也好像在哪里聽到過。她對我也是這么說。你說怪不怪?”
“再見到她好好聊聊,問問她家里的情況、她媽媽的名字。要真是你二姨就好了,那真叫老天開眼,讓我們姐妹再見面。還有,如果真是家里人,你給劍之鋒解釋也就方便多了?!壁w竹君又把話題轉了回來。“不過,心月,說一千道一萬,劍之鋒已經是柳秋萍的丈夫了。你自己的生活應該有個新的打算,不能老是生活在幻想里。你說對不對?”
“小姨,我的心好像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幻想雖然痛苦,可是也很甜蜜。它好像是我生活的支柱,沒有它就像沒了魂一樣,空蕩蕩的。這下好,有了他的信,知道了他的心,我的幻想也就真實多了?!?/p>
“仁啟這孩子也不錯嘛!又能干,又踏實,待你多真心呀。就不能考慮考慮?”
“我也考慮過,這么多年了,真是讓他受委屈??墒遣恍醒叫∫蹋〔豢紤]這事,覺得他挺好,像個哥哥一樣。一考慮到這事,就不行了,心里馬上就鉆出一股煩勁來,里面還帶著一種恐懼。好像我犯了大錯,又好像要出大禍,攪得人坐臥不安。我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p>
“哎!這人間的事誰也說不清。睡吧!先把身子養好再說?!?/p>
四月六日開追悼會。藍心月非要去,誰也勸不住。趙竹君給風雨立和歐陽清分配任務,站在心月后面,隨時準備把她抱出去。她太虛弱了,給她一把椅子坐。
追悼會開始了,中共海原鐵路局黨委組織部副部長致悼辭。
……
藍青林,一九一九年生。吉林省榆樹縣秀水鄉人。一九三八年參加抗日游擊隊,一九三九年入黨。打鬼子,打老蔣,轉戰東北,多次負傷,榮獲戰斗英雄稱號……
藍心月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著。很悲傷,也很激動。親愛的爸爸,可敬的爸爸,女兒為你而驕傲……
藍青林同志,是我黨的好黨員,是我們國家的好干部。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是光榮的一生,是永遠值得我們學習的一生。他雖然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為革命事業做出的貢獻,卻永遠造福于社會,造福于子孫……
藍心月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恍惚起來,怎么好像又回到了過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分成了兩派。兩個大喇叭同時在廣播,一個沖著她的左耳,一個沖著她的右耳。
一個在說:
讓我們向他學習!學習他那舍生忘死的無畏精神……
一個在說:
沒有愛的婚配是不道義的婚配,拿不道義的婚配套住你,不讓你愛人,不讓人愛你,那是一種不道義的行為。
一個在說:
讓我們向他學習!學習他那公而忘私的高尚品德……
一個在說:
哥哥不怨你,一點也不怨你,怨就怨那不道義的婚配。是它套著你,讓你受煎熬,讓你受委屈。
一個在說:
讓我們向他學習!學習他那心胸坦蕩的革命襟懷……
一個在說:
你有愛的權力,也有被愛的權力。沒有人能夠剝奪你,也不應該有人剝奪你
一個在說:
讓我們向他學習!學習他那一心為民的優秀作風……
一個在說:
除了祝員外,我還沒有聽說過,哪個父母忍心剝奪女兒的幸福、女兒的愛。
一個在說:
藍青林同志永垂不朽!
一個在說:
心月:我的妹妹!我的好妹妹!現在,只能說聲再見了。
哎呀!兩個聲音,把藍心月的頭說昏了,把藍心月的心說亂了。她分不清東南西北,把兩個耳朵一堵,便暈了過去。站在她后面的風雨立一把抱住她,讓歐陽清把她背走了。
過了五一,藍心月上班了。很多同事都在看她,好像來了一個陌生人。容貌沒變,但頭發白了。不是白毛女,只是發根白了。不是白了幾根,而是全都白了。
半個多月,不能入睡。只要一熄燈、一閉眼,兩個聲音就開始辯論。辯來辯去,沒個結果,結果就是頭發被他們辯白了。
多虧她的小姨,天天晚上陪著她,天天晚上開導她。給她講人生,給她講人性,給她講自己的經歷,給她講爸爸的個性,終于讓她跳出了這場辯論。好爸爸也會有缺點,也會犯錯誤的。她想通了,漸漸好轉。不過這場劫難還是給她留下了永久性的紀念,一頭白發。
上班吧!不上不行,和劍之鋒一樣,還得寫論文,還得答辯。人生的道路總得走下去,后面的路是什么樣的,一邊走,一邊看吧。
不一邊走一邊看,還能怎么辦?沒有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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