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 傻傻的秋萍(下)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北大的老師給劍之鋒寄來了研究生的招生簡章和有關情況。
上研究生,那是劍之鋒的向往。可是現在的劍之鋒卻不同于往常。
柳秋萍工作忙,不同于往常。她畢竟擔當了一方面責任,而且還想不丟掉業務,所以,每天除了副院長的工作外,一有空隙就坐在她固定的座位上,當起了門診醫生。像她那樣事必躬親的作風,本來就不是當院長的料。這下可好,當了一個副院長,真像劍之鋒幾年前就預料到的,把自己嫁給了單位,每天早出晚歸。
父母親都已年過花甲,而且身體不佳。劍之鋒的兩位老人,小時候都是海平紡織廠的童工,在惡劣的工作環境中,坐下了一身病。雖說生活可以自理,但要支撐起全家的生活雜務,確實難以負重。
兒子面臨入學,也得有人照料。爸爸上學走了,媽媽上班顧不上,爺爺奶奶年老體弱,這孩子失于教養,很可能會像無人管理的莊稼一樣長瘋嘍。
讓劍之鋒最為擔心的還是生活環境。
海平這個地方,雖說是城市,但生活條件卻相當差。做飯用一種挺大的爐子。爐子要燒“煤泥”。煤泥是用一種特殊的黃土與煤面攪和而成的,只有攪和“熟”了才能使用。劍之鋒和一次煤泥要用一擔土、一擔半煤、半桶水,花半個小時,出一身汗,也就使用一個星期。和泥只是給爐子進料,每個星期還得為爐子清一次渣,也得兩擔,還得挑出二三百米遠,倒到灰渣堆上。家里用水要到小半里外的水管上去挑。劍之鋒隔兩天挑四擔,兩個大桶,每桶四十多斤,四擔要花四十分鐘。
劍之鋒把“和泥”、“清渣”、“挑水”稱做“三座大山”。不管怎么說,在這里生活,沒有一個壯勞力,就會感到很困難。
怎么辦?劍之鋒和柳秋萍合計起來。
“秋萍,如果我考上了研究生,這三座大山,你怎么擔?”劍之鋒問。
“你走吧,別管我!車到山前必有路。”柳秋萍說。
“家里的事,每一件都很實在,都很具體,不是表表決心就能解決問題。”劍之鋒知道自己的媳婦傻,不能不提醒她。像柳秋萍這么嬌嫩的身子,恐怕很難撐起這個家。
“要說具體點,那就是化整為零。你一次干的活,我分開干。水挑不動,就少挑點,夠一天用就行了。”柳秋萍說得很輕巧。
“可是像你這樣上班,摸黑走,模黑回,還有時間去挑水?”
“你走了,我就不會這樣了。人總得生活吧,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不要婆婆媽媽的了,還是前途重要,我的哲學家!”
“嚇!這可不像我媳婦說的話,倒像是領導在訓誡。看來一年多的院長沒白當,這決策力就明顯見長。”
小倆口說著說著就開起了玩笑。
玩笑總是好開的,而事情卻是難辦的。劍之鋒走了三年,柳秋萍也想撐三年。可身體不如人意,終究還是沒有撐到劍之鋒畢業。
一九八0年十一月,劍之鋒進入撰寫畢業論文的緊要三關。
十一月六日早上,天剛蒙蒙亮,北大總機室的一位老師傅敲開了劍之鋒的宿舍門,遞進來一張紙條,說:“長途!”
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六個字:“愛人病重,速歸。”
六個字,像一聲炸雷,讓劍之逢心驚肉跳。要知道,兩年多了,十天一封家信,柳秋萍從來沒有寫過一個“苦”字。除了思念,除了盼,就是讓劍之鋒安心學習,不要惦記她,不要惦記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決不會讓人傳過這樣的六個字來。
劍之鋒請了假,七日早上趕回了家。父母說,秋萍兩天沒回家了,可能在單位加班。
劍之鋒趕到柳秋萍的醫院,在樓道里碰到了院長吳冰川,他剛從柳秋萍的病房里出來。
“之鋒,別著急!一下兩下還沒有生命危險。正在用藥,需要觀察。”吳院長說。
一聽這話,劍之鋒更著急了。竟然嚴重到了“生命危險”的程度?他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什么病?”他問。
“心臟有問題,還不好確診。”吳院長說。
劍之鋒三步并作兩步進到柳秋萍的病房。原本一個充滿朝氣的柳秋萍,這時躺在病床上,吸著氧氣,打著點滴,瞇縫著眼睛,奄奄一息,連看劍之鋒一眼的力氣都沒有。惟一的反應,是眼角流下了兩行淚。
劍之鋒的心碎了。握起柳秋萍柔軟無力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撫。“不要緊的,會好的!”他不斷地說著。
柳秋萍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眼淚流的更多了。
吳冰川把劍之鋒叫到院長辦公室,給他介紹發病情況和治療預案。
“之鋒,你家秋萍太皮實,”吳冰川說。“好幾天了,早該休息,可她硬是挺著。這次大發了,不能不把你叫回來。
“第一天發病是三號。上午十一點,她在門診給病人看病,覺得胸悶氣短,左背發緊。對面的高大夫給她聽了聽,心率九十多,但并沒有聽出其他問題來。休息了一會兒,緩解了。她沒往心里去,下午照常來上班。
“四號上午又是十一點,和三號一樣。她還是沒往心里去。
“五號上午十一點,又發病了,長時間不緩解。高大夫讓她去做心電圖,S-T段低,說明心肌缺血。立刻讓她住了院,擴張血管,吸氧。一兩個小時過去了,仍不緩解,后來又出現心悸、心律失常。折騰了七八個小時,人怎么能受得了。說實在的,心肌缺血不緩解,是很危險的。不要說七八個小時,一兩個小時也不行。也可能是秋萍的體質比較好,還一直堅持著,只是身體虛弱,時有昏迷。晚上十二點,征求秋萍意見,通知你回來。起初她還不同意,說你正在寫論文。可是什么重要呀?人重要,還是論文重要?最后她同意了。
“現在看來,還沒有出現危險的癥狀,可是也不能老是這樣呆下去。下午想請地區醫院會會診,如果必要,明天送她到省醫院。你有什么意見?”
“謝謝您,吳院長!也謝謝咱們醫院!給你們添麻煩了。秋萍下鄉那年在半路上鬧過一次心動過速,不知道和這病有沒有關系?”劍之鋒問。
“下鄉路上,心動過速?沒聽她說過。不過這次的病可不是心動過速,而是心肌缺血。問題比那嚴重得多,你要有思想準備。”吳冰川給劍之鋒打著預防針。
“醫術我一竅不通,全勞您和醫院了。”劍之鋒說。
“我們會盡力的。她是廠里的骨干,廠長都說話了,要盡一切努力。”
“謝謝,謝謝!”劍之鋒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十一月八日,廠醫院救護車送柳秋萍去了海西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心內科副主任趙禾芳看了心電圖,對住院醫生馬仁啟說:“冠心病,立刻安常規用藥。”
打那之后兩個多月,柳秋萍就沒有下過床。省醫院的權威大夫做的診斷,柳秋萍聽見了,全身一點力氣也沒了,閉著眼,等待著死亡。她的等待是有依據的,因為藥物在她體內全無效用,冠心病的癥狀一時一刻都不緩解。
在省醫院住了一十八天,冠心病的藥物都用遍了,病情不見好轉,可人并沒有死,連主管大夫馬仁啟都覺得奇怪起來。這心肌缺血,能堅持二十多天?他有些不理解,可 “冠心病”是從自己導師口里說出來的,難道會有錯?他有些懷疑,但卻沒有依據。在這種心境下,他在病歷上回避了“冠心病”三個字,只寫了一句“懷疑心肌缺血”。
劍之鋒回來快二十天了,柳秋萍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和柳秋萍說話,柳秋萍能聽見,但卻從來不張口,頂多也就是點點頭或搖搖頭。
二十六日下午,柳秋萍張口了,但劍之鋒卻聽不清。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上,才聽了出來。她在說:“我要回家!”
“好,好,咱們回家!明天就辦出院手續。”劍之鋒答應著。
柳秋萍要回家。她的家是什么?不只是那所房子,里面得有她的丈夫,還得有她的寶貝兒子。她兩年多沒回家了,她想家。現在眼看就要離開人世了,她要死在家里,要死在她的那個溫溫暖暖的窩里。
她的心思劍之鋒明白。
二十七日下午,海平紡織廠醫院救護車把柳秋萍送回了家。
吳冰川堅決反對,要求送到廠醫院,用藥物維持著。
劍之鋒把柳秋萍的心思給吳冰川訴說了一遍,最后說:“如果藥物只能起維持作用,秋萍早晚也是要走的。與其讓她帶著遺憾走,不如讓她帶著溫暖走。”
聽到這話,吳冰川,這位四十多歲的男子漢竟然落了淚,不再說什么。只是叫來內科主任,讓他連同搶救的藥物、器材一并送到了柳秋萍家里。
柳秋萍回了家。內科主任按照院長的要求,還是給她上了點滴,輸上了氧氣,并詳細給劍之鋒講解了各種注意事項。
秋萍回了家。街坊鄰居來了一大幫。劍母坐在床邊拉著秋萍的手掉眼淚。“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就成了這個樣!”說得二嬸和前院李嬸也哭了起來。
媽媽回來了,怎么成了這個樣?九歲的兒子劍一品偎在媽媽身上哭。柳秋萍的手動了動,但抬不起來。劍之鋒拿起她的手,放在兒子的頭上。這個寶貝兒子,不愿意剃頭,不剃就不剃吧,奶奶爺爺寵著。頭發長瘋了,像個小毛孩。摸著自己的寶貝兒子,柳秋萍的眼淚汩汩流。
晚上十點多,劍之鋒給柳秋萍喂了奶,準備上床休息,柳秋萍又張口了,要把點滴和氧氣拔掉。劍之鋒猶豫了一下,看見柳秋萍著急的樣子,也就順從了。
好了,睡吧!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寶貝兒子緊緊地偎在自己的左邊,丈夫緊緊地靠在自己的右邊。感覺真好!自己不行了,那也沒有什么了不起,自己的親人都在自己的身邊了,明天就什么痛苦也沒有了!柳秋萍安穩地合上了眼睛,這就是她的歸宿。她要走了,就是今晚,再也沒有了其他要求。
秋萍是對的,臨走之前,總得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沒有喧囂,沒有干擾,靜靜的,靜靜的,這樣才好!劍之鋒側著身,左手支著頭,右手攬著秋萍的腰,默默地看著她。
柳秋萍睡著了。氧氣拔掉了,點滴拔掉了,多多少少又恢復了她的原貌。臉色雖然蒼白,但還透著秀美。劍之鋒把臉貼在她的臉上,她竟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個微笑把劍之鋒引入了以往的回憶。冀中醫學院喇叭里的悅耳柔聲,北大未名湖畔的漫步身影,拉練歸來時的蜜意柔情,知青拜年時的甜蜜笑容,都回到了劍之鋒的腦海里。朝氣勃勃,秀美可人,這就是自己的愛妻。可是今天卻要離開自己,永遠也不再回來。想到這里,憋在肚里二十多天的淚水,嘩地一下泄了出來,流到了柳秋萍的臉上。柳秋萍又微微一笑,還用手抹了抹臉。
怎么回事,她的手能動?明明是抬也抬不起來的呀!怎么會抹臉上的淚水?劍之鋒感到詫異,同時也就感到柳秋萍的內在活力。她不會死的,不會死!既然二十多天還能活著,就能活下去。
劍之鋒盯著柳秋萍,看呀看。她很安詳,她很平和,原本急促的呼吸也變得舒緩勻稱起來。睡吧!就這樣睡吧!他愿意這樣盯著看她一輩子,唯恐她突然消失。
盯著看,盯著看,她的面容在他眼里漸漸蒙眬起來。不知道幾點了,他也睡著了。
劍之鋒覺得也就是打了一個盹,但卻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好像有一只手在他臉上摸,他想睜眼看看,但很困難,兩個眼皮像被鎖住了一樣。
他的意識漸漸清醒起來。噢,在家里,在秋萍身旁!他猛地一使勁,眼睛睜開了。眼前出現的是一雙大大的眼睛,溫柔的笑容。
“秋萍!你醒了?”劍之鋒不相信。柳秋萍的手在他的臉上摸來摸去,眼睛里充滿神氣,側著身,正盯著他。
“之鋒,我這是做夢,還是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柳秋萍問。聲音雖然柔弱,但卻清清楚楚。
“傻媳婦!我不是就在你的眼前嗎?”劍之鋒很激動。秋萍好了?怎么會像好人一樣說話!
“我摸你老半天了,真是你,沒有錯。抱抱我,使勁抱!”柳秋萍往劍之鋒身邊靠了靠。
劍之鋒緊緊地抱住了她,她在劍之鋒的懷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夠了說:“哥哥我餓!”
“好!我這就給你熱奶。”劍之鋒說。
劍之鋒下了地。一看表,都八點多了。寶貝兒子早就起來,輕輕地吻了一下媽媽,悄悄地拉開門,找奶奶吃飯、上學去了。
可能是兒子的親吻把柳秋萍弄醒了。天都亮了,左手的兒子不見了,右手的丈夫還在。她像做了一個大夢,長長的夢,大概有幾百年。身體很虛弱,可卻有了精神。胸不悶了,氣不憋了,心也不跳了。如果不動,像正常人一樣。她不相信,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許自己已經死了,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可伸手摸摸,丈夫卻是實實在在的。再摸摸丈夫的臉,嘴在動,眼在動,鼻子在出氣。她好生納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在這時劍之鋒醒了。
奶熱好了,柳秋萍想坐起來。沒有力氣,劍之鋒抱起她來,拿被子和枕頭墊著。奶喂完了,還餓。劍之鋒用開水給她泡了兩塊餅干,之后就再也不給吃了,怕她吃著。
“我好了!哪都不難受了。就是渾身沒有勁。”柳秋萍很高興。希望病灶就此打住,養養元氣就能上班了。
劍之鋒卻很擔心,看了她一眼。這又不是演戲,說好就好了?
果不出劍之鋒所料,柳秋萍的話音落下去還沒有五分鐘,病魔就又來了,柳秋萍一下就又不行了。
劍之鋒趕緊給她吸上氧,卻不會插針頭,不能點滴。
正在著急,廠里急救車來了。
吳冰川就怕出事,讓過來看看。沒有特殊情況,按常規吸氧,點滴。如有情況,立刻送醫院。
就這樣,柳秋萍又住進了廠醫院。可是劍之鋒卻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因為他知道什么叫“回光返照”。
值得慶幸,劍之鋒錯了,柳秋萍并沒有死,早晨的一時清爽并不是他所害怕的“回光返照”。她還如舊,不管如何給藥,幾種典型的癥狀總是伴隨著她。不過精神卻有變化,有時委靡,有時稍好。手和腳也恢復了自主活動。
經過這一波折,劍之鋒的心里反而有了底,連“回光返照”都突破了,說明柳秋萍的生命不會出現危險。他想得寸進尺,幫助柳秋萍站起來。
可站起來談何容易!那要幫助柳秋萍克服心理障礙。
柳秋萍認定自己是“冠心病”。不只是她自己這樣認為,那是省醫院的專家給她戴的帽子。劍之鋒想要摘掉它,可惜自己不是更權威的醫學專家。
冠心病是要死人的,不要說冠心病,就是一般的心臟病,在發病的過程中,也要臥床,不讓動。醫學書上都這么寫,醫院的大夫們也都這么說。而柳秋萍恰恰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犯病,要想讓她站起來,幾乎無從下手。
“秋萍,聽說冠心病不緩解是要死人的。真是這樣嗎?”趁柳秋萍精神稍好,劍之鋒問。
“沒錯。”柳秋萍說。
“這科學嗎?”劍之鋒在設套子。
“醫學是科學,醫學這么說,那就是科學。”
“按照邏輯說,人長久不吃飯是一定要死的,一個外表像人的東西長久不吃飯卻不死,這個東西就一定不是人。你說這種推理科學嗎?”劍之鋒想把柳秋萍套進去。
“應該是科學的吧!我也沒有學過邏輯,從常理說,是這樣。不吃飯也能活的東西肯定不是人。”柳秋萍愿意和劍之鋒聊,在她無力說話的時候,也愿意聽劍之鋒聊。
“冠心病不緩解是要死人的,一種像冠心病的病癥不緩解人卻不死,這種病就不是冠心病。你說是吧?”
柳秋萍眼睛一亮,隨即又暗淡下來。“可是S-T段低就是冠心病呀!沒有人敢于推翻這個診斷標準呀!”
“雖然沒有人敢于推翻這個診斷標準,但是卻說明,醫學是個發展中的科學,不是百分之百的真理。真理有兩個前提,一是要符合實際,一是要符合邏輯。按現在的情況,趙禾芳的診斷和你的病情是矛盾的,既不合于實際,又不合于邏輯。她說你是冠心病,而冠心病不緩解是要死人的。可你的癥狀不緩解已經一個多月了,并沒有死人。以這種實際為前提往上推,一定會得出下面的一種結論:或者是‘冠心病不緩解不一定就會死人’;或者是‘S-T段低不一定就是冠心病’;或者是‘給你做的心電圖都不準’。必須承認其中的一個,才能消除邏輯矛盾。”劍之鋒分析著。
對柳秋萍來說,這種分析太復雜,不過好像有點道理。既然有點道理,那就讓劍之鋒繼續說下去。
“現在看來,第三個結論不可能。你做了那么多心電圖,都一個樣,而且不是一家醫院做的。不能說人家做的都不準。
“第一個結論不是不可能,但可能性很小。因為從病理上說,心肌缺血心臟就會缺氧。心臟缺氧就會壞死。心臟壞死,人也就不能活了。所以說冠心病不緩解要死人,這個判定是很難推翻的。
“最后也就剩下了第二個結論。可是對于S-T段低和冠心病之間的關系,我就沒有發言權了,不知道它們之間是必然聯系,還是或然聯系。只能說,趙禾芳依據S-T段低說你是冠心病,與你病情發展情況相矛盾,問題可能出在這里。”
“你要是個大夫就好了,拿出證據來,推翻冠心病的診斷,我就不擔心了。可你偏偏是搞哲學的,就會說空話,什么推理呀,必然呀,或然呀,一點用也沒有。”柳秋萍雖然嘴上這么說,可心里也不能不對這個“冠心病”的帽子有了一點疑問。
柳秋萍貶低哲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劍之鋒聽了就想笑。“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些空話了,說點實在的。我就問你一聲,你敢不敢把點滴和吸氧停上一會兒,哪怕十分鐘,或是五分鐘?”
“不行,不行!我會死的!”柳秋萍說。
“可是那天你在家里,叫我把點滴和氧氣全拔了。”
“那天是因為我想死。”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早晚都得死,不如早點死了,免得耽誤你寫論文。”
“啊,原來是這樣!你可夠狠心的。就不想想我和孩子?”
“我不想拖累你們。”
“那你現在怎么又怕死了?”
“我不舍得離開你和孩子。”
“好了,咱們先不說這。只說那次你死了嗎?”
“死了還能和你說話!”
“你很清楚,那天拔了點滴和氧氣,足足有十個小時。你不但沒有死,而且癥狀還消除了一會兒。對不對?”
柳秋萍停了一會兒,“那你說拔了沒事?是不是想讓我死?”
“行了,行了!我可不舍得。我只是想讓你站起來。沒有事的!要有事,我一定和你一起死。你說行嗎?”
“那就試試?”柳秋萍動搖了。
點滴拔了,氧氣也拔了。不是五分鐘,而是五個小時。當柳秋萍精神不好的時候,才又插上。
打那之后,苦口婆心,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從拔點滴、氧氣,到靠著被子坐,再到下床站立,學走路,柳秋萍終于獨立了,可以自由行動了。除了癥狀未消除,身體較虛弱,時好時壞的精神狀態,還有對冠心病的恐懼之外,她完全脫離了病危狀態。
既然如此,廠醫院建議再到省醫院去,查查病因到底在哪里。于是就有了柳秋萍二進海西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也就有了一九八一年四月三日柳秋萍與藍心月的會面,還有李明曉四月四日的診斷。
說好了的,四月四日下午探視的時間,藍心月和柳秋萍、劍之鋒一起到醫院對面的公園玩玩。可劍之鋒來了半天了,還不見藍心月露面。
“之鋒,你等等,我去找找藍大夫。約好了的,她要和我們一起去公園。”說著,柳秋萍向醫生辦公室走去。
看著柳秋萍的身影,劍之鋒很奇怪。今天怎么了,秋萍這么高興?和昨天的秋萍相比,像是兩個人。就連那走路的勁頭,都帶著一股精神。
還有一點,劍之鋒也不明白。進病房的時候看見她,臉上透著甜蜜,眼里含著神秘,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卻又不直接說出來。還沒有來由地說要和藍大夫一起去公園。可藍大夫是誰?住院二十多天了,從來沒有聽說過。
進了醫生辦公室,藍心月不在,馬仁啟正在寫病歷。“馬大夫,藍大夫下午來過嗎?”柳秋萍問。
“她回家了,家里有急事。噢,柳秋萍!你來的正好,我正在給你寫病歷。上午藍大夫給我說了李主任的診斷,我完全同意,確診為植物神經失調。明天上午就可以辦出院手續了。我給你開了一些調理神經的藥物,可這只起輔助作用。關鍵在自己,要放開一些,放松一點。多想開心的事,少想自己的病。對!要像今天這個樣子,高高興興地生活。還要注意,多進行戶外活動,多交朋友,多交流,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這對恢復健康極為重要,記住了!預祝你早日痊愈!”說著,馬仁啟站起來,伸出了手。
“謝謝,謝謝!真讓你們費心了,我會記住你們的。”柳秋萍很激動,一邊和馬仁啟握手,一邊說著。
一進公園大門,柳秋萍就拉住了劍之鋒的手,像一只快樂的小鳥。
看看周圍的游人,劍之鋒有點不好意思,可難得遇到柳秋萍的好心情,也就隨她去了。老夫老妻的,任人羨慕,任人看吧!
“秋萍,你今年多大了?”劍之鋒問。
“你老糊涂了,連自己的年齡都忘了!你多大,我就多大。”
“不對吧——我看你今天才十八。”劍之鋒逗了起來。
“好你,竟敢戲弄我!本來我想表揚你幾句的,這一下也就免了。”柳秋萍也開始逗。
“別價!求求你了,我的好媳婦,千萬不能免!打從結婚起,媳婦就沒有表揚過我。好容易有這么一次機會,怎能說免就免了呢?好,我收回剛才的話,再給你加兩歲。二十了,行不行?可是不能再加了,你看你這樣子,誰見了都會以為你在初戀。”
柳秋萍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忘形,趕緊把手放開了。“之鋒,我一開始和你好,同學們就羨慕,說你什么都好,只是專業不好。看我們學醫的,到哪都用得著。可你那哲學有什么用,就會空對空。”她開始抒發自己的感受。
“啊嚇!這也叫表揚?這個批評我已經聽了快十年了。”劍之鋒說。
“讓人家說完嘛!”柳秋萍要堵他的嘴。
“好,好!往下說。不過表揚和批評要分清楚喲!”劍之鋒說。
“可是今天上午,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你還是挺神的。”柳秋萍不管他,繼續說著。
“唵,升級這么快?從廢物一下就成神了!”
“我說的是真話。上午,藍大夫——對了,就是剛才我要找的那個藍大夫,她剛從北京實習回來,帶我去見心內科的李主任。你可能想不到,這么大的專家做出的結論,竟然給你的推論一個樣,說S-T段低在我身上不是冠心病。”
“你說什么?”劍之鋒一震,側過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柳秋萍。他明白了,柳秋萍今天這么高興,原因在這里。
高興!是值得高興。這不是一般的結論,它是一個救生圈啊!它從大海里把遭受沒頂之災的愛妻救上岸來,給了她一個嶄新的生活,也給了自己全家一個嶄新的生活。太激動人心了!要不是當著這么多的游人,劍之鋒一定會把自己的愛妻高高地舉起來。不是因為愛妻表揚自己,而是因為自己費了多少口舌想要達到而難以達到的目的,讓這個李主任的一句話就從夢幻變成了現實。
“不是冠心病,說是什么病了嗎?”
“植物神經失調。”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我覺得這個診斷挺合乎我的實際情況。”柳秋萍說,“之鋒,現在我給你說心里話,你上研究生我真的是很發愁。生活困難那只是一個方面,而生活孤獨卻是無法忍受的。
“剛走那半年還好,自己的丈夫是北大的研究生,一想起來就有點驕傲。可春節過后就不行了。你走了,屋里空空的,真是冷清。下班的路上,眼前就是你的形象。心里盼著,一推屋門,你在家里,那多好!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是不讓它想它就越是想。走路想,做飯想,吃飯想,除了上班就是想。實在是無法控制,半夜半夜睡不著覺。
“就這樣熬了兩年,自己有感覺,熬不過去了,精神要崩潰了。可是沒有辦法,也沒地兒去說。后來就真不行了。”柳秋萍說著說著,眼淚就出來了。
“我知道,是我沒出息。有時候自己也在想,結婚之前,不是自己一個人過得好好的嗎,現在怎么就不行了?可我也說不清楚,不行就是不行。好像我再也不能離開你。”
劍之鋒聽得心酸起來,不由自主地攬住了柳秋萍的背。一對“情侶”沿著湖邊,一邊走著一邊說著。
“真對不起,是我不好!都三十好幾了,本來就不應該再分開。”劍之鋒說。
“之鋒,可是我現在好矛盾!我的病查清楚了,癥狀也基本消失了,除了身體虛弱,沒有什么感覺了。所以,我想讓你走。回校去吧!也就幾個月的時間了,把碩士拿下來,我能等。可是我又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我的心也就跟著你走了。”柳秋萍說。
“我不會離開你。吳院長說的對,人重要還是論文重要!咱們不要這個學位了,我回家來陪著你。市委工作也不錯嘛,過咱們的安穩日子比什么都好。你說是不是?”劍之鋒說。
“不!我不能拉你的后腿。要是那樣,我會后悔一輩子。”
第二天,柳秋萍出院了,給藍心月留下了一封信。
一個星期后,柳秋萍把劍之鋒送走了。雖然流著淚,但卻很堅決。她說她能等,等他畢業。
能等嗎?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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