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是除夕前一天晚上開始下的,緊著下了整一個晚上,不知不覺無聲之中鋪就一眼的銀白素裹。
這雪一直下到第二天除夕的拂曉時刻,這才慢慢地打住,大概上午八九點的樣子,雪花又開始漫天飄下來,又緊著下了兩個小時左右。漫天大雪中的景物像是畫在一張偌大的畫布中的一樣,朦朧中現著絕美。雪花不是很大片,夠不上鵝毛大雪的規模,但落得麻密,再被凜冽迅猛的北風一吹,斜著刮到人的臉上,鉆進脖子里,就像被錐子尖輕輕扎了被刀子拉了一樣,生疼的。野外的積雪深至腿彎子之上,壓蓋住了地上的所有事物。
劉秀秀正在灶間預備晚上的飯菜,今天大年夜,為了顯出過年的喜慶,劉秀秀老早就已忙活開來。她家煙囪里不時地冒出白煙,歇一陣冒一陣,灶間里也總是霧氣騰騰的,外邊冰雪寒凍,里邊很暖和,她甚至都忙出了汗。
她特地炸了豆腐丸子和蘿卜丸子,還有馓子;蒸了各色花樣的糕點,或點上紅,或綴上一顆紅棗,或蓮花狀,或盤龍狀;在屋子正中佛龕前的那張長條桌上點了紅燭,燃上香,再放上兩碟糕點;打雞窩里抱出一只撲騰騰的老母雞來,薅去脖子上的一撮毛,拍了拍,利利索索抹了脖子殺了,接下一大碗的雞血擺在灶臺上,先是冒泡冒熱氣,而后血便凝固住,結為一體,呈現出黑紅黑紅的顏色,血面上點點坑坑如蟲蛀似的;雞肉準備一半用來燉湯,另一半多擱辣子炒出來作下酒菜;還準備紅燒一條草魚,魚是年下里最不能缺席的一道菜,這是這邊的規矩……
大過年的,也就唯獨這個日子,劉秀秀沒有算計著準備飯菜。對于今晚的飯菜問題,她盡可能地在這個家庭還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弄得豐盛些,炒菜時擱豬油也比平日里多了許多,只惦記著整一桌豐盛飯菜,好讓一家人高高興興團團圓圓在年夜飯桌上,吃好喝好痛快了,難得也開開葷腥,給各自肚里添些油水,再怎么著也要把這年關給過去了,希望來年的日子能慢慢紅火起來。
吳純耕忙完手里的活兒,帶回來一捆柴火,回來洗洗之后,就在一旁給他媳婦打打下手,幫著一起又是抱柴火,又是刷鍋洗碗,添柴燒灶。此刻又在一個臉盆里用熱水來回翻轉燙著那只肥碩的母雞,要給雞薅毛。
劉秀秀已經炸完了豆腐丸子,與蘿卜丸子還有油馓子一起,都放在一個笸籮里控著油。她手里也沒停下,在切蔥切姜,嘴里卻冒出一句:“阿?!?/p>
吳純耕猛一抬頭,說:“秀秀你,你怎也這般叫喚俺哩?”
劉秀秀莞爾一笑,撓著頭說:“不知怎的,見天的耳邊聽得多了,順口就冒出來了,你還別不樂意,這么阿福阿福叫著,還真像他們說的——順溜,干脆里外一致,往后俺也這么叫你得了?!?/p>
“罷了罷了,愛咋叫就咋叫吧——有啥事么?”
“是這么回事,也不曉得咋了,俺猛然念起那可憐的米寡婦來了。這大過年的,天寒地凍,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又是癡癡顛顛四處亂跑的,這年關可咋過?當年大壯還健在的時候吧,日子過得那叫有滋有味的,一個相夫教子,一個種地買賣,這大壯一走啊,就什么都毀了,家私毀了,人也毀了。你還記得不,大壯兄弟生前也是很照應咱吳家的,起先村里人都嫌你是地主少爺出生,曾經壓迫過剝削過他們,雖然吳家都已敗掉了,還是要孤立咱們,也就他大壯兄弟還能排除眾議,曉得照應著咱,遇事了也來搭把手,家里短糧了也能借些給咱糊口,解了燃眉之需。你該去瞅瞅米寡婦的,給她送些東西過去。”
“的確應該的,說來可惜了這么個好人,那年他家失火,俺還在自家地頭忙著,離開他們家地當間有個高坡,聽不見看不見,沒能得知這事兒。”
“誰說不是哩,等俺跟爹趕到的時候,火勢都下去了,聽旁人說米寡婦一個人把她男人和女兒用一塊板子都給拖走了?!?/p>
“過去了的就不講了,俺去是可以,媳婦就不怕被吳大娘瞧見,再要出去說三道四,惹出一身的是非口舌來,不如你去吧,也方便些個?”
“俺不是手里忙,就一道去了?!?/p>
“那行,還是俺去吧。”
“就是了,咱家男人腰桿挺拔立得直,就不怕他的影子是歪的,俺都不怕,你怕啥?誰個愛說讓他們說去,俺不在乎那些個閑言碎語,這些年來也不曉得聽過了多少張家李短的風言風語了,聽了就聽了,又不是刀子,不往心里去就是。”
“媳婦——”吳純耕抬起滿是雞毛的手,豎起大拇指,說:“好樣的,深明大義,你是女中的巾幗,全中國再找不出幾個像你這樣的媳婦來了?!?/p>
“行啦,你就剩下一張嘴了,來,將這些面糕帶去,米寡婦不食經火之物,這糕是用熱水燙過的,又略微上籠里蒸了一下,才得半生,想是她入得口的。還有這件襖子,破雖破了些,但也能御風抗寒,一并帶給她穿上?!?/p>
“秀秀真是細致入微,俺若離了你,該咋辦!”
“曉得俺的好以及對你的好就行了,日后千萬別在外邊有對不住俺的地方就是?!?/p>
“說啥哩,哪能呢!媳婦你自己說,這世上又有哪個女人能趕上你一半好來的,再說了,俺如今是那種人么!”
“你的這張嘴呀,不曉得咋說你,擱俺面前時口若懸河,顛三倒四的還挺招人聽,一旦出了門子到了外邊就啞巴了,摟頭三棍子也打不出個悶屁來……”
“秀秀又來取笑于俺,米寡婦那里俺不去了?!?/p>
“你倒是敢,你倒試試看!”
“俺哪里敢哪,說著玩哩?!?/p>
灶間的二人正熱乎地嘮著呢,外頭傳來一陣孩子的啼哭聲,漸漸的由遠而近,由輕而響。近了時,聽出是兩個娃的哭聲,一個嗚嗚的,另一個嚎啕的,其中嚎啕響亮的那個聲就是兒子吳向北發出的。兒子這凄厲響亮的哭聲把二人都嚇壞了,一準出事了,趕忙丟下手里的東西,抹了抹手,走到院里去看。
院里先后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樣子應該是兩口子。前邊男人的臉上布滿了鐵青與嚴肅,沒了其他表情,他懷里抱著一個娃,不時貼耳對娃說著:“沒事兒,沒事兒,乖,男人家受了點疼,咱不哭,哭哭啼啼的丟人不。”懷里那娃強忍著痛盡量不哭出聲來,不過還是捂著臉不住的嗚嗚地抽泣,鼻涕淚水糊了一臉,身上都是泥塵與草屑,狼狽的很;身后的女人死命揪著吳向北的耳朵,跟著也進了院子,她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開開合合著,也聽不清楚她到底罵了些什么內容,總之都是些難聽不入耳的惡毒言語,但見她一嘴的唾沫星子飛濺出來,濺到了她嘴角上,濺到了她身上,連吳向北的臉上也有,和他的淚水鼻涕揉到一起去了。
吳向北一直是被這女人一邊揪著耳朵一邊破罵著拖回來家里的,他趔趔趄趄踉踉蹌蹌地跟在這女人身后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里。一路上抹著甩著沒完沒了的清鼻涕,揉著發紅的眼睛不住地哭,哭得比那娃可是敞亮許多,他疼了痛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可勁地嚎啕大哭,動靜上響亮得多,身上也比那娃更顯狼狽,再看他通紅臟污的臉龐,一定是挨了這婆娘或是那個男人的打了。
劉秀秀跑著迎上去,直呼:“這是咋啦,?。窟@到底是咋啦!”
看到他們家大人過來了,這女人松開吳向北的耳朵,立馬改成揪著他的衣領,生怕一松手這娃娃就要跑了似的,搶在自家男人之前站到劉秀秀跟前,惡狠狠地說:“你說咋哩,你說咋哩,你家寶貝兒子干了缺德事了,別來問俺們,還不趕緊自個兒過來問問你家這個沒教養的小崽子,到底咋缺德了!”
劉秀秀雖然對這個女人說話的態度與措辭心懷不滿,不過聽她所言,八成錯在自己兒子這邊,只好走到兒子身邊,半蹲下身子焦急問道:“向北,你老實跟娘講,這是咋了,到底出啥事了,別怕,也別哭,快跟娘講開了?!?/p>
吳向北一把扯開女人的拉扯,聳了下兩個肩膀,就抽動著身子筆直站著,一副哭腔斷斷續續說:“娘,娘,俺……俺這回給家里闖了大禍了……”
劉秀秀聽過更急了:“快說,到底咋了,???”
吳向北抽泣起來,說:“娘,是這么回事,俺們幾個去林子里放炮仗時……誰知他,就是他,從一棵大棗子樹后頭突然就跟鬼一樣鉆出來,露了頭沖著咱幾個扮鬼臉,沖著咱幾個笑,這時候俺一個小鞭點了趕巧已經扔出手去,就是朝著那棵棗樹扔過去的,又趕巧在他面前‘啪’一聲炸開了,結果就把他家兒子的眼睛給炸瞎了……”
劉秀秀一下傻了眼,還以為頂多就是孩子們兩句說不到一塊兒打架鬧事了,竟然把人家娃的眼睛炸瞎了,這還了得,滿是懷疑又不得不信地說:“什么!大過年的,你盡給娘惹事,咋還整出這大的動靜來,回頭看娘咋收拾你,還有你爹你爺,非得揭了你一層皮去!”她故意將這些嚴厲訓斥兒子的話語說得格外響亮,好讓那對氣憤的夫婦也都聽進耳朵里,首先向對方公開表明自己不會包庇自家娃的立場。
那女人才不管這些,嘴里兀自又是噴吐出大量的唾沫星子,得理不饒人地在一邊大聲叨叨上了:“你看看,你看看,這小崽子剛才是怎么說話來著,說俺們家兒子是鬼,俺看你這小崽子才是鬼是妖哩,沒一點教養!”
她男人拉拉她的手,拽拽她的衣角,而后使了眼色將她拉到一邊,偷眼瞥著旁人,低聲說:“行了,行了,你也少說兩句,俺們來是為了討個說法的,不是閑著找人來吵架的,就少說兩句吧,問他們咋個解決就是了。”
“不硬實著點,還讓人覺著俺們好欺負了,再給他們賴了哩。”
“行啦,說正經的吧。”
“這事自有俺來定奪,你在一邊少插嘴說話!”
二人所作對話盡被她劉秀秀聽在耳里,經過分析,覺著主要還是應該先拿下這個女人,他們屋里頭肯定是這個女人更為做得主,反而男人顯得有些窩囊,給人的感覺就是怕婆娘的那種。這么尋思著,轉身已來到這對夫婦跟前,面朝這女人,謙恭陪臉說道:“大哥說得對,咱有事說事,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這樣才好解決問題不是。今天對不住了,二位,小兒管教不嚴,鬧出這么大的事情……”
女人仍然一副很跋扈且不可一世的樣子,絲毫不讓了他人三分,恨不能騎到對方的頭上說話,她打斷劉秀秀的說話,搶道:“好家伙,放小鞭都能放到俺兒頭臉上來了,要不要擱俺們屋門前再屙上一灘臭屎,或者撒泡騷尿哩——俺兒如若因此有個閃失或是三長兩短的,告訴你們,俺們就沒個完的時候!俺可憐的娃……”
吳品良一旁聽著這潑辣女人接連不斷的惡毒言語,強壓住滿腔怒氣很久了,但他知道他不能發作出來。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好過去拉了吳向北的小手,進屋里去了,他不要也不想再聽下去,又不好動手打這婦人家,那樣事態會更大,更不好收場,為了避免自己的驢脾氣發作出來,唯有自己躲開,不去聽不去看。
劉秀秀瞅瞅爹跟兒子進屋了,回頭繼續一副好臉說:“這件事情的錯與過都在俺們這里,俺們賠禮道歉……”
看來這個屋里的男人也是拿不出手的那種,跟自家男人一樣,遇事心虛不動聲色,想必也是孬種不主事,女人便盯住了劉秀秀,兩個女人這樣對上了,成為這一事件的中心主導性的人物,似乎這成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激烈斗爭,完全由著她們兩個女將軍女司令來最后決定這場斗爭的勝敗雌雄。
聽——那位女司令又開口大聲說話了:“好了,劉秀秀,就此打住吧,甭給俺講這些個虛頭八腦沒用的,老娘俺沒那工夫聽!今天,事情都已經出了,錯也在你兒,簡簡單單就一句話,別繞彎彎,你看咋辦吧,利索給句準話!”
劉秀秀好心說道:“這么著,你看外邊風也大,又冷,咱先進屋里暖和,別再凍著娃,咱進屋慢慢細說,一定給你們一個說法?!?/p>
女人的確凍壞了,嘴皮子都青了,腳也凍麻了,她揮揮手說道:“進屋就進屋?!?/p>
幾個人從院里進了屋,吳品良瞥了一眼,又領著孫子吳向北挪身到里屋,砰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里屋的門。
劉秀秀請他們坐,女人不坐,說:“得了,別客氣了,單說事兒就行了,沒工夫坐,就等你的說法了。”
屋里的熱乎氣讓幾個人鞋子上褲腿上的積雪很快化為一灘清水,流成一條蛇狀,在地上爬著,慢慢滲入了泥夯的地平里。
其實劉秀秀心里面也已經明白過來了,今日與這娘們哪怕是磨破了嘴皮子,說下再多的賠禮致歉的話語,態度再是誠懇,統統將是徒勞,白費唇舌,今天就得這么一直耗下去,這個年怎么說也不能這般過法,她夫婦二人此來,骨子里不就是為著討錢來了么,便順了她的意思說:“好,好,好,大家伙都先冷靜下來,行不?你們看啊,誰都不想出這種事情,對你們家,對俺們家,雙方都無益處,是不是?娃兒們還小,貪玩不懂事,闖了禍,咱們大人都給多擔待些。既然事情都出了,那咱就想法子給它妥善解決嘍,俺們賠錢,俺們賠錢就是。俺看還是趕緊領著娃去趟醫院,叫醫生給瞧瞧,免得拖久了嚴重了。怎么樣?只管醫治,只管療養,該打針就打針,該吃藥就吃藥,看病的錢咱出,一切費用都是咱來,去了醫院別怕花錢,娃的眼睛是最重要的。你看看,俺們這么個解決法,還成不?”
一旁靜觀已久的吳純耕看到這里,很是為自己媳婦抱著不平,被人家指鼻子指眼地說罵,還得一副笑臉相迎,覺得不該再讓媳婦一個人承擔這樣的難處了,身為男人,理應站出去,共同分擔這突如其來的禍事。
這個時候,他也堅定地來到女人面前,陪臉說道:“對,對,都是鄉里鄉親的,誰也不愿出這檔子事,這錢咱出,理應咱出,俺看秀秀說得也在理,還是趕緊帶娃上醫院治治重要,為了孩子,可不能這么耽誤下去了?!?/p>
對方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女人的口氣終于明顯緩和了,也沒了那許多的唾沫噴吐出來,她放輕語調說:“劉秀秀,這還像個樣,像個講理要解決問題的樣?!庇殖腥苏f:“走,別愣著了,趕緊上醫院,娃兒要是耽擱瞎了,一準得恨咱倆一輩子的。”
男人摸著兒子的頭,一直沒怎么說過話的他,這時候丟下一句:“這大過年的,弄得咱要往醫院里跑,該有多晦氣,看來這個年得在醫院里頭,躺病床上過了!”說完摟緊了兒子的頭臉,盡量讓他靠在自己的脖子底下,再用大衣領子遮擋起來,就快步出了門出了院子,一直往集上趕。
女人丟下一句:“別忘了來醫院!”只得盡量跟在男人的后邊,不時抹著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子,腳下踩得積雪咔哧咔哧作響,踩著積雪趕路很是費勁。
男人的確是急了,不時回頭催促著女人:“緊著點吧,俺娃要是眼睛真就瞎了,那他這輩子也就瞎了,還要不要活,還要不要媳婦了。”
女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與積雪的踩踏聲此起彼伏,她小跑起來,說:“曉得了,曉得了,俺心里比你還急!俺腿腳不行,走不過你,要不你先走,別等著俺了,俺隨后就能到。”
“娘們就是娘們,麻煩!”
“狗日的,你再說一句試試?你是吃了豹子膽了,嫌起老娘來了還!”
男人無心也不敢搭腔,必須立馬送兒子去醫院,他徹底放開步子,早將她甩在了后頭,也沒聽清女人在后頭又絮叨了些什么,沖著集上醫院方向去遠了,消失在皚白之中,留下一路彎曲的腳印,一直往集上延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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