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漂在廣州

　　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來廣州。2005年9月5日，當我和兒子背著大包小包走出廣州火車站時，徹底相信，命運在主宰一切。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能掌握命運的方向。

　　離開內蒙古的時候，在告別筵席上，兒子向我行了一個大禮，“媽媽，感謝您……”他的聲音哽咽了，滿眼的淚水滾落下來，第一次看見兒子流淚，“好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我給兒子的一句家訓。也許是這句話說得太嚴肅了，也許是他的媽媽就是個不流淚的女人，兒子從來不哭，即使受了莫大的委屈也只是用手背揉眼睛，生怕淚珠兒彈出來。哭吧，把積蓄多年的淚都流出來，流在內蒙古草原，流在生養你我的這塊黑土地……明天，我們就要啟程，要去海那邊的一座城市，中國最繁華的羊城——廣州。命運把我們推向那里，中山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宛如一艘從南國漂來的大船，將要載著我和兒子離開遼闊的烏蘭察布草原。

　　漫長的漂流生活即將開始……

　　一輛收購廢品的車子拉走了全部家當。捏著幾張皺皺巴巴的票子，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在心里涌動。落魄的情緒在灰色的空氣里縈繞，自己親手營造的這個小家如今親手又把它拆毀了，剩下幾千冊書籍，怎么也不忍心再賣，輕輕彈去書上的灰塵，一本一本把它裝進紙箱里。有點破釜沉舟的感覺。

　　兒子說，看來我們是背水一戰了。

　　飛吧，是山鷹就不該把窩搭在屋頂。

　　兒子點點頭，微笑中有那么點“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的氣魄。

　　沒有退路。把雜七雜八的東西統統扔掉，輕裝上路。

　　兒子非常贊賞我這種“大將風范”，點點頭，拳頭一揮，做了一個“壯士一去不回頭”的身體語言。

　　母親默默給我整理東西，把我用過的臺燈、鏡子、飯盒，哪怕是一根筷子，都放進紙箱里。

　　媽，收留這些東西干嘛？占地方。

　　母親搖搖頭，仍然用那雙粗糙的手，扯著一條條塑料膠帶，把紙箱口封得嚴嚴實實。

　　長長的嘆息打破了屋里的寂靜。悲痛和憂傷從她的指縫間流過……

　　這是一個七月的暑伏天，太陽還熱辣辣地烤曬著大地，把樹都曬得耷拉下頭，柏油路都發了軟，空氣里彌漫著瀝青味兒。

　　聽說那地方熱得很啊，你們去能受得了嗎？去了廣州你到哪里？

　　我搖搖頭。

　　能找上工作嗎？

　　我仍然搖搖頭。

　　那地方聽說吃一碗面都要二十多塊，你們母子怎么生活呀？

　　我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我也不知道怎么生活，更不知道能不能找上工作，但我堅信自己有超人的生存能力，多年來，我的心在日子的夾縫里已經磨起了老繭，難道還有比這更艱辛的磨礪嗎？

　　幾千萬外地人在廣州都能生存，我為什么不能？說這句話時，口氣是自信的，底氣是十足的。母親點點頭，她相信自己的女兒永遠是強者，任何艱難都不會壓垮她。

　　起身了，母親給我把大包小包拎上了出租車。我努力克制著離別的悲傷，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安頓下來就給家里寫封信。母親在喋喋不休地叮囑我。

　　淚水到底還是涌出了眼眶。

　　小車開動了，我從車窗里探出頭，“媽，您保重！”秋風吹亂了母親的白發，她抬手擦淚，還在重復著那句話：“安頓好，記得給家里寫信。”

　　在這個初秋的季節里，我懷著一顆濕淋淋的心，揮手向親人告別。

　　淚潸然而下，這是流在故鄉的土地上，最后的一滴眼淚。

　　走了，母親，我知道你想念女兒，但我也是母親，我不能和兒子分開，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去廣州讀書，我要陪著他走天涯去海角，我要與他一起闖蕩天下。

　　別了，烏蘭察布草原！別了，我的故鄉我的親人！

　　秋天

　　我將生命擱淺在

　　一個陌生的港灣

　　冷冷的紅綠燈

　　廣告牌

　　穿吊帶裙的女人

　　車

　　擋住了回家的路

　　湮沒了母親的呼喚

　　隱匿了故鄉的云

　　我是一個疲倦的

　　流浪者

　　背上的行囊

　　是全部的家產

　　夢中

　　為自己編織

　　一頂帳篷

　　靜靜地躺在里面

　　輕輕地抹去淚

　　驛動的心不再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