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寫意畫的精髓可先分為兩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志在抒寫人的主觀心靈情志。譬如,公孫汰壯志填胸,欲與炎帝爭奪浩瀚山河但終究沒有機會,他將此激越胸懷寄情于畫布上,畫的雖然是高山水霧,但畫中所要講述的,卻是幻想中的與炎帝在山川間大戰的故事。也許那升騰的霧氣,是沙場上滾滾的濃煙,也許那橫挫的山尖,是身下激越的戰馬,也許那濤濤的白浪,是勝利者凱旋的樂曲,也許那斷裂的石頭,是失敗者悲傷的心境。高山直聳云天,危險!山川浩瀚無邊,收復!古松孑然傲立,清高!瀑布一瀉千里,勇闖!這一個層面的作畫者,畫中之物,全服務于自己內心所要抒發的情志,外為畫場,內實為情場。這一個層面的畫作精髓,通過道圣子的講解與演示,張僧繇已銘記于心。
第二個層面,是志在抒寫自然的客觀情志。譬如,僧道機畫的《日暮煙直圖》,太陽余紅不刺眼,青煙祥寧不跳躍,母羊休憩心恬靜,河道水緩顯平和。畫作較少突兀主觀情感,即使是偶爾有一點主觀情感的流露,也一并被天、地、萬物三者相互關聯、相互包容、相互補充所產生的和諧寧靜沖淡和隱沒,于是,主觀情感也成了客觀宇宙的細微構成,畫里畫外全都是大自然的和諧之美。將軍解戰甲,回歸!小橋掩流水,和諧!虎仔吮母奶,寧靜!肥淤生蓮花,自然!這一個層面的畫作精髓,通過道圣子的講解與演示,張僧繇也已銘記于心。
而在這兩個層面之外,道圣子又引申出了第三個層面,即是主觀與客觀水乳.交融,分不清以主觀為主,還是以客觀為主的層面。例如影道姑畫的風:細葉輕飛橫秋木,薄云淺散似傷心。風為竹林偶過客,葉是秋風懷里賓。是云寄我清與冷?還是寄云冷與清?這一層面的畫作,心念與自然融為一體,各自滲透交融,不知是心念因自然的引領而鋪成美畫,還是自然因心念的感觸而鋪成佳景。這一個層面的畫作精髓,是道圣子自己所精研的一個層面,通過道圣子的講解與演示,張僧繇也已銘記于心。
道圣子講到的畫藝技巧還很多,鉤、皴、點、染的疾與緩,濃、淡、干、濕的淺與深,陰、陽、向、背的輕與重,虛、實、疏、密的假與真,以及填充與留白的多與少等等等等畫藝技巧,道圣子都一一明述。
雖然工筆與寫意畫法不同,但同為畫藝,許多的精髓其實都有內通之處,張僧繇又是畫中圣者,多日的研習與實踐,張僧繇已掌握了畫寫意畫的精髓。
該是構思畫作的內容了,兩人擬題推敲,再擬題再推敲,總沒有好的想法,倒是道圣子的妻子姜花兒,一語點醒夢中人。
她端著茶水走進破廟中臨時搭建起來的畫室,邊將茶水分遞給道圣子與張僧繇,邊道:“你們兩個不要再推敲來推敲去啦,這許多天來,你們在這畫室中苦研畫藝,我就在得閑的時候苦思題材,你們想過的題材,我都想過了,恐怕都難達到超越前人的境界。想來想去,我終于想出了一個題材,這個題材不僅能令皇帝刮目相看,還能一并超越前人,那就是,畫天地間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張僧繇與道圣子聽得姜花兒說完,異口同聲道:“畫什么呢?”
姜花兒笑道:“小女子畢竟不是畫師?。∷?,具體畫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們倆仔細朝這條路上想吧!”
姜花兒走出畫室,張僧繇指著她的背影,朝道圣子道:“師母可真是天下奇女子??!”
道圣子淺笑,道:“僧繇,我已將畫筆歸還給你,從此,又回歸師兄弟名份,可不要再稱你大嫂為師母啦!”
又花了許多心思,兩人最終確定了畫作的內容,張僧繇善畫動物,便將眾多動物各精髓部分重新組合成一種世人從未見過的神獸,這只神獸——
鹿犄為角。
虎首為頭。
羊須為髯。
馬齒為牙。
蛇身為形。
魚鱗為甲。
鷹爪為肢。
蜈蚣之尾。
神獸眾多部位已經想出來了,張僧繇便開始著手畫畫。
虎首剛強有勁,但似乎太過兇狠與強硬;
馬齒如玉粒般溫潤,讓圣獸的兇狠有所收斂;
羊須溫和,化解強硬,讓圣獸性情中有了一絲溫順;
蛇身靈巧,鷹爪鋒利,蜈蚣尾敏捷,但其性都太過陰柔與妖暗;
鹿犄硬中帶著堅韌,剛好能壓制陰柔,表達出圣獸的陽剛神采;
魚鱗錦貴,剛好壓制妖暗,讓圣獸有了圣靈貴氣。
虎頭大,鷹爪小,馬齒肥,羊須細,眾多的部分大小不一,圣獸身體結構不協調怎么辦?自有國畫代代相傳的寫意精神來護航。各種肢體在張僧繇的腦袋中,粗的抹細,長的剪短,寬的裁窄,厚的壓薄,再用變形能力極強的靈蛇身體一并串連,從內到外,從形到神,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所以,張僧繇頭腦中的獸靈的各組成部分,再不是原本的凡獸身體,而是圣獸自己的頭,圣獸自己的身,圣獸自己的牙齒,圣獸自己的尾巴。
是時候該畫圣獸了,張僧繇舉起十八代畫師輩輩相傳的傳奇神筆,在破廟的一面破墻上,運筆畫了起來。
頭、身、齒、爪、尾……該工筆精雕的地方用工筆精雕,該寫意傳神的地方用寫意傳神,張僧繇下筆如有神助,一旁兼師兼兄的道圣子看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畫到起興的時候,姜花兒剛好從外邊端了茶水進來,當她抬起頭看到破墻上的圣獸時,她驚呆了,手中端著茶具就那么呆滯在一旁。
當圣獸基本形態快要出來的時候,天空中的霧氣匯集成云,聚于天空。從神獸的鼻中,似乎傳出“隆隆”的沉吟之聲,本來平面的面壁上,圣獸似乎要掘壁而出。
張僧繇為圣獸眼眶中點上一對老虎眼睛,圣獸一生出眼睛,便犄角一抵,竟似要擠出墻面,破壁而出。
“哐當”一聲響,姜花兒手中的茶具嚇得碎落在地上,她失聲叫道:“快!快!圣獸要破壁出來了,快!快!”
她驚得只知道叫“快!快”,卻不知道要快點干什么。
道圣子也嚇得大驚失色,道:“快、快畫鐵鏈!鎖、鎖住圣獸!”
張僧繇忙甩長毫,疾筆走蛇形,畫出一根粗.硬鐵鏈,扣在圣獸疾背上,再在鏈旁畫鐵柱,與鐵鏈纏在一起。
圣獸在畫壁鐵柱下,狂惡掙扎,口中發出“隆隆”巨響!
張僧繇不敢怠慢,連忙再畫八條鐵鏈,死死鎖住圣獸,畫壁上的圣獸仍在張牙舞爪,狂亂掙扎。
天空由于被云板遮住,大地變得昏昏暗暗。
黑暗如干墨的云叢之中,“啪”地一聲劈下一道閃電,金光刺目,剌剌生光,正劈在畫壁上。
“砰”地一聲響,左半邊畫壁應聲垮塌,壁上的圣獸也被劈成了頭尾兩段,踩著懸梯作畫的張僧繇,也從懸梯上摔了下來。
雷聲止,烏云散,奇怪的“隆隆”巨響也消失了,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模樣。
道圣子扶起摔倒在地的張僧繇,道:“師弟大功告成啦!若是畫此圣獸在大.法寺的畫壁上,豈止是令皇帝滿意,更有超越古人之功啊!”
張僧繇也滿臉得意,道:“我畫此畫,意念與畫筆融為一體,所以下筆有如神助,只在畫圣獸頭部的眼睛時,感覺虎眼太濁,不過,能畫到此種地步,也已經令自己相當滿意了!”
張僧繇與道圣子,已經迷入了畫藝之中,所以并未感覺到時光的飛逝,兩人又開始討論起怎樣畫圣獸眼睛來。
姜花兒旁觀者清,問張僧繇道:“僧繇要什么時候回去???”
由于畫出了圣獸,張僧繇滿臉掩不住的得意,他樂呵呵地說:“不急不急,皇帝給了我三月期限,我只要二月初一之前趕回去就行了!”
姜花兒一聽,大驚失色道:“糟啦!今日已是正月廿七,距二月初一只剩四天,縱使是日夜兼程,也要五日才能到皇城,只怕僧繇還未到皇城,弟妹就已經被皇帝斬首示眾啦!”
張僧繇一聽,臉如死灰,舉著筆直奔出廟外,騎上馬朝皇城慌張急馳而去。
皇城囚牢里,張僧繇的妻子喬小蘭,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大肚子,今天二月初一,原本是丈夫給皇帝畫壁畫的日子,因為丈夫的失蹤不回,皇帝降下違逆重罪,第二天正午時分,她就要被押赴刑場處死。
由于是夜晚,囚牢顯得尤其陰暗。喬小蘭邊撫摸肚子,邊對肚子中的嬰兒道:“寶貝呀,我們一家三口的希望,全都拜托在你的身上了!”
誰也不知道,一家三口的希望,怎么會和還未出世的胎兒扯上關系。
喬小蘭摸肚子的力度越來越大,逐漸地,撫摸變成了用力的揉擠。
由于傷到了肚中的胎兒,一陣巨痛襲遍了喬小蘭的全身,黑暗牢房里邊便傳出她幽暗的痛吟。
但即使是這樣,這種揉擠的力量,顯然還不足以達到喬小蘭所想要達到的效果。
喬小蘭一不做二不休,忍著慘烈巨痛,干脆用雙手不顧死活地用力捶打起自己的肚子來。
子宮中的胎兒,雖不足九月,但已經成了嬰兒之形,因為這激烈的揉擠與捶打,終于在肚子中產生了反應。
一下一下的生死陣痛之后,羊.膜.破.裂,羊水從喬小蘭的下身中流趟出來,喬小蘭肚子發動,小孩子要提前出世了。
喬小蘭已做好了自己接生的準備,深呼吸,用力,深呼吸,用力,汗如雨水一般,打濕了喬小蘭的全身……
這個瘋狂的女人,明天都要被處死了,還把這小孩子生下來干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哇——”地一聲嬰兒啼哭,打破了黑暗牢房中的寂靜。
獄官趕緊打了燈籠過來,正看到喬小蘭自己腑下頭,用牙齒將嬰兒的臍帶咬斷。
獄官不僅失聲驚道:“喬、喬、喬小蘭,你居然自己咬掉了臍帶,也實在太厲害了吧!”
喬小蘭濕津津的臉龐,在昏暗的燈光中,露出了淺淺的笑,道:“總算是生下來了!”
孩子不停地哀哭著,仿佛在宣泄被無辜早產下來的不滿,喬小蘭將孩子放在準備好的一件藍毛大衣上,將孩子包裹了起來。
獄官見狀,問道:“你把毛大衣脫了包孩子,你自己怎么辦?”
獄官說完,脫下自己的一件毛衣,擲進牢房里,道:“你把我的毛衣加上吧!”
喬小蘭道謝,穿起獄官的衣服,再扯出奶.頭給孩子喂奶,孩子一含奶.頭,便不哭了。
喬小蘭望著善良的獄官,道:“我自己冷不冷不要緊,只是由于早產,奶.水還未生成,所以胎兒沒有奶.水喝。如果獄官大人肯可憐我,請幫我從哪里弄來一杯小孩可以吃的東西,此恩情,喬小蘭永世不忘!”
獄官聽得明白,道一聲:“你等著!”走出過道,跟另一個獄卒打了聲招呼,便朝監獄出口走去。
小孩在喬小蘭懷中用力吸吮.了好久,但像喬小蘭所說的那樣,果然吸吮不到奶.水,便棄了奶.頭,不停地哇哇大哭起來。
不久,獄官回來,從牢縫中遞進來一個瓷碗,道:“你運氣好,我娘子也剛好生了小孩!”
喬小蘭像遇救星一樣地,小心接過獄官的瓷碗,將碗中的奶汁,緩緩喂入小孩的口中。
折騰了許久,天已經亮了,兵卒們押著喬小蘭到皇城北邊的刑場受刑。
監斬官看到喬小蘭懷中的孩子,奇怪地問獄卒道:“說的是要處死一個女犯,現在怎么多了個嬰兒?”
獄卒回答他:“那嬰兒是女犯昨晚上生下的!”
正在這時,喬小蘭抱著孩子,朝著監斬官所在的方位跪下大聲尖叫:“監斬官大人,我有事情要稟報圣上,我有要事要稟報圣上!”
監斬官知道事情蹊蹺,便走過去問:“你有何事稟報圣上?”
喬小蘭道:“圣上早先說,因為我丈夫害怕畫壁畫而逃往他處躲藏了起來,要治我與丈夫死罪,我不相信我的丈夫是貪生怕死之人,他絕對只是因為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才耽誤了一些時日。所以,我要押上我剛生下來的孩子的性命,求圣上再寬等我丈夫三天時間,三天時間內他若趕得回來,求圣上赦免我一家之罪,三天之內若趕不回來,那就將我生下的孩子一并處死,我們一家人死而無憾!”
臨斬官一聽,勸道:“喬氏,你這出的是什么主意?三個月的時間都過去了,你丈夫若是能回來,早就回來了!三天之內若是不能回來,豈不連累小孩也喪了性命!”
喬小蘭道:“一家人,一條心,若是心齊,一同死了也無遺憾,若是心不齊,就算全都活著也沒什么意思。求大人成全小女子的齊家之念,將我心愿報與圣上!”
臨斬官被喬小蘭的舉動感動,也不再多勸,匆匆忙忙走出刑場,朝皇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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