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 傻傻的秋萍(上)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柳秋萍畢業了,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分配到冀中農村當農民。一九七0年十一月,在同事的幫助下,劍之鋒把她調回了海平,分配到海平紡織廠職工醫院當醫生。一九七一年十月,倆人有了一個小寶寶,取名劍一品。生活過得雖然簡樸但卻安穩。
想得到的得到了,還有什么追求?
可是劍之鋒生性愛琢磨。琢磨天,琢磨地,也琢磨人。包括人生,人性,人事和人的心理。這不,他把琢磨的對象落在了自己的愛妻柳秋萍身上。
在他看來,他家的秋萍什么都好。不只是容貌好,而且說話的聲音也好,走路的姿態也好,待人的心地也好。
不只是他看著好,街坊鄰居、同事領導都說好。
什么都好,當然人人都說好,這是很自然的事。可劍之鋒卻不這樣想。
他看著什么都好,那是因為他愛她。別人說她什么都好,就需要研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都說好,肯定有問題。
問題在哪里?他一時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就得琢磨。幾年之后,他琢磨出了其中的原因:柳秋萍有點傻。
“她真是有點傻!”劍之鋒曾經和母親說。
為此他很擔心。會出事的,早晚得出事!
一九七0年十一月三號,柳秋萍到海平紡織廠職工醫院報到,第二天領導就給她安排了一個特殊任務,五號隨拉練隊伍去拉練。
海平有個知青點,距市中心一百多里。山高人稀,貧窮原始,幾個北京來的插隊青年,為了改變這里的窮困面貌,立志在此扎根一輩子,與貧下中農一起戰天斗地,事跡很是感人。海平紡織廠為了對青年工人進行革命理想教育,組織了一個百人隊伍前去探訪。步行,自備行李、水和干糧,配備一位醫生。柳秋萍來得巧,一報到就派上了用場。
這隨隊醫生與別人不一樣,除了自己的行李、水和干糧之外,還多了一個不小的藥箱。而且跑前跑后的,別人步行一百里,她的里程便不好算計。再說這日程,安排得還挺緊。五號早上四點在紡織廠禮堂的廣場集合,摸黑出發,當天趕到。六號訪談、參觀。七號再步行回來。天冷不說,柳秋萍正好來了例假,來回二百里,劍之鋒很擔心。
“秋萍,我想給你們醫院說說,讓他們換個人。例假期間這么勞累,會出事的。”劍之鋒對柳秋萍說。
“不用,之鋒。我剛來就這么嬌氣,影響不好。”柳秋萍說。
“影響固然重要,可身體更重要。落下了毛病是一輩子的事情。”
“你放心吧,不會出事的!你看,我的身體有多好。”說著,她在劍之鋒面前伸了胳膊又伸腿。
“不行,你現在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得對你負責任。這事你別管,我去說,醫院會理解的。”
“千萬別去,求求你!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說這事多不好意思。再說了,自己的事情要丈夫去說,顯得像個小孩子,以后還怎么工作!”
劍之鋒看柳秋萍一副可憐的樣子,便不忍心再堅持。
出發的當天,早上三點多,劍之鋒把柳秋萍和她的行李、藥箱送到集合地點,領她去見拉練隊的隊長。哈!認識,海平紡織廠黨委宣傳部的副部長李立群。
海平紡織廠是個大廠,一萬多工人。業務由省輕工廳管,人事由海平地區管,因為地處海平市,所以與海平市黨政機關來往密切。劍之鋒在市委宣傳部工作,經常與李立群打交道,自然也就成了好朋友。
“之鋒,你來干什么?”見劍之鋒朝他走來,李立群有點奇怪,這可是半夜三點多喲!
“給你送來一名戰士,隨隊大夫柳秋萍。”劍之鋒指了指身后跟過來的媳婦。隨后又向柳秋萍介紹說,“秋萍,這是你們廠宣傳部的李部長。”
“李部長好!醫院派我隨隊護理。”柳秋萍這是在報到。
“歡迎,歡迎!你的名字在名單上見過,不過之鋒怎么會送你?”李立群雖然覺得倆人是夫妻,但卻不敢冒失,就拐著彎問。
“我愛人。”劍之鋒擠擠眼,笑笑說。
“你這家伙有這么個漂亮媳婦,還在我們廠醫院工作,我怎么不知道?”
“剛從外地調回來,前天才報到。”
“哈,我說呢!”說完,李立群轉向柳秋萍,“好,秋萍,我和之鋒是好朋友,以后有什么要我辦的就說話,不要見外。”
“謝謝李部長!”柳秋萍說。
“咦!這可不行。‘部長’二字可不能再叫了,稱老李或者名字就行了。”李立群校正說。
“秋萍,還是稱老李吧,都是好朋友。”劍之鋒對柳秋萍說。
“好吧!這就叫你一聲,老李!”柳秋萍知道,叫出了第一聲,以后就好叫了。
“哎哎哎,好好好!之鋒,我看你該回家睡覺去了,秋萍就交給我了,后天一定完璧歸趙。”李立群是個爽快人。
劍之鋒把李立群拉在一邊,悄悄說:“來例假了,還得請你注意點。”
“什么!這醫院也太不像話,怎么能這么用人!”李立群有點生氣。
“不能怨醫院,秋萍不讓告。”劍之鋒解釋說。
“這不是鬧著玩的,二百里地呢!可現在臨出發了,換是來不及了。要不把藥箱留下,人回去?”李立群為難起來。
“不行!秋萍不會同意的。注意一點就行了。我回去了。”說完,劍之鋒轉向柳秋萍,“我走了,注意點!”說完,騎車走了。
拉練是個苦事情,不過來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給這一百多人平添了不少笑容,減少了不少疼痛。
這李立群也真叫有辦法,出發前站在禮堂門外的臺階上給大家講了話,一下就鼓動了起來。末了,請柳秋萍到臺階上來給大家介紹說:“大家看好了,這位是醫院給我們派來的白衣天使柳大夫。有白衣天使在,我們大家都會健康愉快。你們說是不是?”
“是!”一片回應聲。
“可是我們不能看著我們的白衣天使背著行李跑前跑后,這樣會累著她的,你們說對不對?”
“對!”聲音很洪亮。
“那怎么辦呢?”
“我們幫她背!”下面齊聲喊。
柳秋萍還沒有反應過來,腳下的行李已經不見了。還有兩個男士走上來拉她背著的藥箱,她忙說:“謝謝!這得留給我,還用呢。”
“好!這才像真正的男子漢。我們的隊伍里有五十多名男子漢,換著背吧,兩里地一換好不好?”李立群繼續說。
“好!”
“另外,我們的隊伍里還有四十多名女同志,大家互相關照點。我們是一個整體,一百多里地,不能落下一個人。能不能做到?”
“能!”
“好,出發!”
隨著李立群一聲令下,隊伍向東出發了。
不一會工夫,柳秋萍就和大家混熟了。她找到給她背行李的工人,想要回自己的行李,人家不給。她又不能搶,只好說聲“讓你們受累”。
早上八點,太陽才懶洋洋地從東面的山頭上露出臉來,可拉練的隊伍已經走出了三十多里地。
大家累了,坐下來吃干糧,休息休息。
要說這些工人,干活有耐力,可拉練不行。干活和走路用的不是一種勁兒。三十里下來,氣喘吁吁不說,不少人腳上起了皰。
柳秋萍還好,她有鍛煉。特殊時期步行串聯,背著行李走過一千多里路。貫徹“六二六”指示,走鄉串戶,背著行李和藥箱,走過夜路。一九六六年邢臺地震救過災。軍訓的時候進行過戰地搶救訓練,背著假傷員爬過半里路。趁大家歇著的時候,她給大家講解行軍的常識、挑皰的方法、休息的坐姿、飲水的方式。聲音好聽,語調溫柔,清脆悅耳,雖說不是演節目,但卻很有吸引力,聽得大家挺入迷。
話音剛落,旁邊的一個女工就提要求了:“柳大夫,你的嗓子這么好,給我們唱個歌好不好?”
“好,唱個歌!”大家一起叫。
看見大家情真意切,不好推卻,柳秋萍便說:“我很想給大家唱個歌,但沒有訓練過。朗誦一段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好!先朗誦后唱,也行!”大家起哄。
柳秋萍靜了一下,大家便安靜下來。
紅軍不怕遠征難,
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
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軍過后盡開顏。
“好——”一片叫好,和著掌聲。
是好。入情入境,圓潤清亮,沒有擴音器,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余音,在空曠的山間繚繞。
大家還在叫,有的要聽歌,有的要聽詩。
“該上路了。我建議,大家背起行李,我起個頭,大家一邊走一邊唱,好不好?”柳秋萍想出了解脫的辦法。
“好!”應完,也不用隊長下命令,大家便行動起來。
“雪皚皚——野茫茫——預備唱!”柳秋萍起了頭,《過雪山草地》。
雪皚皚——野茫茫——,
高原寒——炊斷糧——。
紅軍都是鋼鐵漢!
千錘百煉不怕難!
雪山低頭——迎遠客——,
草毯——泥氈——扎營盤——。
風雨侵衣——骨更硬——,
野菜充饑志更堅——志更堅——。
官兵一致——同甘苦——,
革命理想高于天——,高——于——天——。
這歌聲,回響在這拉練的路上,掀起了一股股的激情。這一百人的隊伍,好像一條龍,突然昂起了頭,躍躍欲試,要騰空。不要說別人,就這隊長李立群激動得就想掉眼淚。他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歌唱完了,隊伍一時無人說話,聽見的,只是“沙沙沙”的腳步聲。
到知青點接受革命理想教育,沒想到,還沒到點上,就讓柳秋萍給教育了一番。海平紡織廠又多了一個人才。多幾個這樣的人才,宣傳工作不愁搞不好。李立群想著,不由得向柳秋萍那里望去。哈,那柳秋萍正大口大口地啃著干糧,旁邊的一位女工,拿著水壺等著她喝。是呀!大家休息的時候,她在講解、朗誦,不走著吃怎么辦?真是好樣的!李立群一邊走著一邊想。
山路遙遙,越走越不好走。人也乏了,速度越來越慢。到了知青點,已是晚上八點。柳秋萍和幾個工人一起拉著風箱,點著柴火,用大鐵鍋燒開水。除了喝外,還讓大家燙燙腳。末了,她一個窯洞一個窯洞去查房,送水,送藥,幫著人們挑水皰。當她躺在自己鋪上的時候,都快十一點了。
七號晚上,十一點了,柳秋萍還沒有到家。劍之鋒已經跑了兩次了,從家里到集合地點,再從集合地點到家里。
臨走前沒有說好,是統一到集合地點再解散,還是各回各家。
不行,劍之鋒在家待不住。要是到集合地點再解散,那就得去接。走了一天了,還有行李、藥箱,哪怕接一步,也省一步的勁呢!
不行!劍之鋒在集合地點也待不住。要是各回各家,就沒有人會到這集合地點來。如果秋萍已經回了家,自己還在等什么?走了一天了,一進家門空蕩蕩,那會是一種什么心情?
那可怎么辦?只好來回跑。在家等半個小時,待不下去了,就去集合地點等。在集合地點等半個小時,待不下去了,就回家等。
當他第四次回到家時,屋里亮著燈。壞了,還是沒等著,人先回來了。
柳秋萍也就剛進屋。進院的時候見屋里黑著燈,以為劍之鋒睡了。已經下一點了,睡了也很正常。進屋開了燈,感覺就不對了,空空如也,人影也沒有,這滿身的熱勁立馬就變成了透心涼。不由自主,她想哭。正在這時,劍之鋒進來了。她猛地一轉身,叫了一聲“哥哥”,就撲向劍之鋒。抱住劍之鋒的脖子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錯,劍之鋒的懷抱就是她哭的地方。不在這兒哭,到哪兒去哭!
劍之鋒擁著她,拍著她的背,“對不起,對不起!哥哥沒在家等妹妹,是哥哥不好,是哥哥不好!哭吧,好好哭,好好哭!”像哄小孩一樣哄。
哄了一會兒,不哭了,也不說話,竟然伏在劍之鋒的肩頭睡著了。劍之鋒笑了。“這丫頭,真找到了睡覺的好地方。”
劍之鋒輕輕地把柳秋萍放在床上,倒了半盆熱水,給她擦了臉,擦了手,洗了腳,脫了衣服,挪正了,蓋上被子,她竟然沒睜過一下眼。看來是困極了。這是她的窩,回到了這里心就放到了肚子里,什么也不用她管,只管睡她的覺。
第二天早上,劍之鋒醒來的時候,已經七點。伸手去摸柳秋萍,空空的床位,嚇了一跳。他猛地坐了起來,柳秋萍正坐在餐桌對面,一邊吃著一邊看著他笑。
“你要干嗎,起這么早?”劍之鋒問。
“上班。”柳秋萍說。
“你糊涂了?今天是禮拜天!”
“我們廠是周五休息。”
這一點,劍之鋒忽略了。“可你半夜才回來,今天應該休息。”
“我們醫院卻沒這樣說,告我說去三天,今天是第四天了。”
“你也太認真了,明天去說明一下不就行了!”
“那是先斬后奏,我新來乍到,可沒有尚方寶劍。”
“對你這個人可真沒有辦法。好吧!我去送你,報個到就回家,好不好?你要不聽話,我就去找你們的院長大人,叫他發話。”劍之鋒一邊說著,一邊穿著衣服。
柳秋萍不置可否。
劍之鋒草草吃了幾口飯,去送柳秋萍。
柳秋萍背著藥箱,坐在自行車的后坐上,兩手抱著劍之鋒的腰,美滋滋的。享受丈夫送上班的待遇,生平還是第一回,能不美嗎!
到了醫院大門口,柳秋萍跳下了車。“謝謝你,傻小子!回去吧,下班不用接我。”說著,她就要進門。
“什么?說好的,報個到就回家的。”劍之鋒校正說。
“之鋒,快回吧!上班還送,叫人家看見多不好意思。”
“不!你要不回家,我真去找院長。”
“好哥哥,求你了!下班后我給你做好吃的,可以吧!今天你什么也別管,放心下你的棋。這還不行嗎?”柳秋萍悄聲在劍之鋒耳根下面賄賂著。
“以后可不能這樣!”劍之鋒不高興。
“好!下不為例。我進去了,再見!”
柳秋萍高高興興上班去了,劍之鋒悻悻不樂地回家去了。
沒過幾天,《海平紡織廠通訊》第二十三期出來了。頭版平列著兩篇文章。左欄一篇為《百人隊伍百里行——記一次革命理想教育》,報道拉練的前前后后,配了兩幅照片。作者是本報通訊員。右欄一篇為《我們的白衣天使》,記述柳秋萍在拉練中的動人事跡,配了柳秋萍一幅大大的照片。作者竟然是李立群。
這李立群,作為黨委宣傳部的副部長、《海平紡織廠通訊》的執行主編,寫過很多報道,從來沒有用過真名。而這次卻例外,因為他太激動了。
柳秋萍的事跡本來就感人,經過大秀才的渲染,更加讓人敬嘆。
《通訊》一出,震動很大,上上下下爭相傳閱。柳秋萍剛來了幾天,就成了海平紡織廠的公眾人物。原先大家只知道醫院來了一個漂亮大夫,不知道這個漂亮大夫還這么可人之心,吃苦耐勞。這下可好,就醫的職工,不管自己得了什么病,都要順便到內科去瞅一瞅這個柳秋萍,就連本院的大夫、護士和職工,都想找機會和這個柳秋萍套近乎。醫院的領導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剛剛調來的女大夫,也就幾天的時間,便給自己的單位增添了這么大的光彩,你說能不高興嗎!
人是不能表揚的,一表揚就上勁。柳秋萍也是這樣。
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一日,是柳秋萍的預產期。挺著一個大肚子,還是早早地就起來,做飯,洗碗,準備去上班。
劍之鋒說:“秋萍,今天歇了吧。我陪你在家里,有了動靜咱們就去醫院。你說好不好?”
“一點動靜也沒有,在家里等,那多嬌氣!”柳秋萍不愿意。
“你看人家,有的提前幾個月就不上班了,還有的懷上孩子就在家里保,你能說人家嬌氣嗎?比如你們單位的夏青青,都歇了多長時間了,到現在還沒生,不是也沒有人說她嬌氣嘛。”劍之鋒說。
“不要等著別人說,自己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柳秋萍收拾完了,推上自行車就要出門。
“秋萍,不要騎車了,我來送你。現在摔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劍之鋒很擔心。
“行了,我的好丈夫!這點技術,你的媳婦還是有的。放心上你的班去吧!不要惦記我。”柳秋萍蹬車走了。
丈夫接送上下班,這樣的待遇也就享受了一個多月。柳秋萍不愿意再浪費丈夫的時間,便買了一輛自行車,開始獨立行動。
十一日、十二日沒有動靜。
十三日中午,劍之鋒回到家里,柳秋萍還沒有回來,他便自己做起飯來。飯做好了,還沒有回來。劍之鋒坐不住了,蹬車就往醫院奔。
醫院院里空空的,門診樓道也空空的,劍之鋒趕緊往產房跑。剛到了產房門前,就聽見“呱呱呱”的嬰兒落地聲。他一推門就闖了進去。
護士剛要罵人,一看是他,便由罵聲轉換成了埋怨聲:“劍之鋒,你這爸爸可真好當,什么也沒見,就有了一個大兒子。你可知道秋萍受了多大罪!這秋萍也就太皮實。九點多就看她不對勁,還硬是挺著盯門診。這不,都十二點了,病人都走了,才上了產床。真沒見過像她這樣的!”
“謝謝,謝謝!謝謝你們了!”劍之鋒又是感謝,又是感慨。
“還是好好謝謝你家秋萍吧!給你生個大兒子。去吧,盡盡丈夫的責任,把秋萍抱回病房吧!我們就不推車了,讓你留個好名聲。”助產士要開劍之鋒的玩笑。
抱就抱!劍之鋒不管什么玩笑不玩笑的,抱自己的媳婦有什么不好意思。他慢慢地把胳膊伸到柳秋萍身下,真的抱了起來,還故意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把柳秋萍嚇一跳,趕忙側過。
兩個醫務人員哈哈大笑起來,那個護士說:“這還像個當丈夫的樣子。”說得柳秋萍臉紅紅的,心甜甜的。
孩子順利生下了,五十六天產假,一天也沒多休。第五十七天,柳秋萍像沒事兒人一樣上班去了。她們醫院的吳院長說:“真是少見!”
踏踏實實地做人,踏踏實實地工作,對柳秋萍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是本分。可在廠領導和院領導的眼里,就不一樣了。那是品質,那是覺悟,那是模范,那是榜樣。他們非常興奮地談論著這個大學生,在廠黨委會上做出決議,作為革命接班人的苗子精心培養。業務上要給她創造條件去深造,政治上要給她提供機會去鍛煉,讓她盡快成熟起來。
領導的意圖,柳秋萍不知道,可在市委宣傳部工作的劍之鋒卻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心里一驚,說糟了,自己的媳婦沒有了,柳秋萍要嫁給單位了。后來的情況果然不妙。
一九七二年,單位派她到海原鐵路醫院進修一年。孩子才一歲,留給了劍之鋒和婆婆。從她那里得到的只是三個字,“對不起”。
一九七三年,單位派她到海西中醫研究院進修一年。孩子才兩歲,留給了劍之鋒和婆婆。從她那里得到的多了一個字,“真對不起”。
一九七四年,紡織廠職工子弟下鄉插隊,派干部隨同管理,時間一年,又派了她去。孩子才三歲,留給了劍之鋒和婆婆。從她那里得到的又多了一個字,“真是對不起”。
柳秋萍下鄉了,和兩位知青一起住在老鄉家里。里外屋,中間隔著半截柵欄門。人睡里屋,外屋是干草和羊。夜里挺熱鬧,羊在不時地咩咩叫。白天挺忙乎,或下地勞動,或去幫灶。
二十幾名青年初次離開父母,生活不習慣,還相互鬧意見。柳秋萍精心地照顧著他們,擔心他們生病,擔心他們打架。生病相對還好說,她是醫生,輕的吃點藥,休息休息,重的送回廠醫院。打架不好辦,須要分清是非可偏偏分不清是非,只好苦口婆心勸。勸還不行,她也就沒了辦法,急得直哭。說也奇怪,這哭還挺管用。無論雙方對立到什么程度,一見柳大夫哭了,也就沒人吵了,沒人鬧了。要是柳大夫還止不住眼淚,他們就會勸,還會主動檢討。柳大夫要求他們握手和好,他們都會照著辦。叫做什么都行,只要柳大夫不再哭了就行。
一九七五年春節,劍之鋒的家里真熱鬧,知青們來給柳秋萍拜年,一撥接著一撥。在劍之鋒眼里,他們和柳秋萍之間,沒有一點下鄉知青和帶隊干部之間的界限,分明是一幫兄弟姐妹面對著一位大姐姐。你不要說,幾個年齡大點的還真的“大姐”、“大姐”地叫著柳秋萍,逗著她的寶寶,讓叫“姨姨”、“叔叔”。一屋子的人,說呀,笑呀,就別提有多熱乎了!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柳秋萍勸架的事上。
一個小伙子說:“我不怕打架,可是怕大姐哭。大姐一哭,我就心酸,架就沒法再打了。”
“你還有臉說!你說你讓大姐哭過多少回了?口頭檢討,書面檢討,可回過頭來,還是讓大姐為你操心!”一個姑娘批評說。
“大姐,回去后,我保證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也就別再記我讓你生氣的事了,好不好?”那個小伙子懇求道。
“好了,好了!你真得改改那個臭脾氣,不要動不動就發火。我和你們在一起也就半年的時間了,你要是能不打架,我就給你燒高香!”柳秋萍說。
“保證,保證!我要是發了火,就狠狠地打自己個嘴巴,把氣出了也就好了。”小伙子往自己的臉上比劃著,逗得全屋子人都笑。
知青走了,劍之鋒樂了,對柳秋萍說:“哈,我們的大管家!看來要得諾貝爾獎了。因為你對管理學做出了突出貢獻,創造出了古今中外都沒有的新經驗,這就是哭鼻子。”
柳秋萍不好意思了。“人家不是故意的!打起架來可兇了,急得人沒辦法。”她說。
“所以,我的媳婦就創造出了一個好辦法。”劍之鋒還在逗。
“你真討厭!”柳秋萍委屈起來,厥起了小嘴,眼球轉呀轉,也不再看劍之鋒,又想哭了。
劍之鋒趕緊擁住,“不要哭,我的好媳婦!你一哭,我就心酸,咱倆的架就沒法再打了。”一句話,把柳秋萍逗得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在劍之鋒的懷里,兩個手使勁往劍之鋒的背上錘。
柳秋萍帶隊的地點是丘陵地帶,離城三十來里。騎自行車,一個月回家一次。有一次,在返回鄉下的路上出了事。
從城里到鄉下,全是土路,一路上坡。自行車倒是能騎,但很費勁,而且是越走越費勁。騎出七八里后,她覺得有些接不上氣來。再往前騎,心跳起來,而且越跳越快,一直快到每分鐘二百多下。
她下了車,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心跳快到這種程度,醫學上叫心動過速。會有什么后果,作為醫生,她心里明白,不能再走了。可舉目一看,前后左右沒有一個人。怎么辦?只能自己調理。掐虎口,調呼息,半個小時過去了,不起作用。
她鎮定了一下,抬頭四顧,想求外援,可是沒有。這時候她想起了解放軍6540部隊的師部。往前走幾百米,再往右拐,還有二三里路。
她支撐著站了起來,推著車慢慢往前挪,只有去那里了。她一步一步往前挪,一步一步往前挪,終于看到了門前的警衛。
“解放軍同志!”她抬起手來,喊了一聲,便一下坐在了地上,自行車倒在一旁。
聞聲,跑過來兩名解放軍戰士。一個背起她,一個推著車,把她送到了師部衛生隊。醫生給她打了針,讓她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總算緩了過來。
雖然緩了過來,可是身子很虛弱。她回到了主路上,稍稍猶豫了一下。
往左拐,回家?一路下坡,七八里路;往右拐,下鄉?一路上坡,二十幾里路。她的崗位在鄉下,那些知青在等她。沒再多想,她推著車子走向了上坡路。
事情過去了,可是給她留下了后遺癥。之后的二十多年,心動過速不斷犯,嚴重影響了她的生活和工作。直到一九九九年四月,在北京阜外醫院做了手術,才結束了這份痛苦。
難怪劍之鋒說他傻。她就是有點傻。不只是在單位,在家里也是一個樣。
一九七五年秋天,柳秋萍結束了帶隊工作。正遇社會星期天,她在家里清理雜物,洗衣服。前院的李叔拿來一支氣槍,說是新買的,非要劍之鋒練練手。他把一個破碗片放到院子中間的矮墻上,劍之鋒扣動了扳機,破碎的碗片便四散開來。只聽“噗”的一聲,鉛彈反射回來,打在了柳秋萍正在抖晾的衣服上。
劍之鋒在瞄準的時候,不是沒有看到柳秋萍。她在彈道右側兩米的地方,坐在洗衣盆旁邊的小凳上,距射擊目標兩三米。目標高,她低,氣槍沒有什么威力,所以劍之鋒便沒在意。誰知當劍之鋒扣動扳機的時候,她站了起來抖衣服,正好碰上了反射回來的鉛彈。
劍之鋒嚇壞了,趕忙跑過去,上上下下看她,怕傷著什么地方。她像沒事兒人一樣笑了,說:“看什么,沒事兒!”
劍母心疼了,說:“我說不讓你們玩這東西,就是不聽,真要把人傷了怎么辦!”說話的語調都變了。
柳秋萍笑笑說:“沒事兒!讓他們玩吧。”
是沒事,那是因為打在了衣服上。要是打在了臉上會怎樣,打在了眼上會怎樣?劍之鋒內疚極了。
可她就是這么傻,只想著別人,很少考慮自己。
因為柳秋萍傻,所以廠部一九七六年任命她為醫院副院長。
劍之鋒說“早晚要出事”,果然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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