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子原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姓趙,認得他的人都叫他作趙花子。他在大城市里念過新學,接受的是進步思想與知識,同時又知書達理,精通儒家,曉得些天文地理,可謂傳統與進步學問兼顧,倘若趕上機遇,一舉成就大儒亦不為過。
與吳家一樣,皆是家道中落的同病相憐之人,只不過這趙花子他們家敗得早些,且敗得更甚,如今只存了他一人獨活,孑然一身。因而禁不住前來探視一二,瞅瞅他們吳家近況若何,人丁是否周詳,不想也是一副凄慘情狀,較之自家而言,還算過得去,上有老下有小,小日子尚且走了下去,沒有斷了香火根基。
趙花子第一次造訪是因為聽了些禁煙的傳聞,不少地方已經開始大刀闊斧,而且拿了人,寧死不舍者也有被槍斃殺一儆百的。他要將這條消息傳遞給吳老爺,好叫他吳家盡早鏟了地里的罌粟,關了大煙的買賣,誰曾想卻被護院阻住,沒能進門半步,結果吳家因為大煙的事情被抄家,落得家散人亡。此次前來是想瞅瞅吳家人如今過得如何,順便將他所推測的年景若何宜種忌栽俱細告知,極不情愿看到他們吳家過得凄慘下去,欲助他吳家度過這兩年的難關,能有個好收成。因為當年吳老爺對他們家還是有過恩情的,搭救過亡父的性命,他兩次前來都是為了報恩的。
當日一別,趙花子自此未再來過。那日聽村里人說是出了村子,后又出了吳家集,一路往東而去,嘴里兀自哼唱著讓人聽不明白的歌子,搖頭晃腦,似乎仍在回味著那碗甜香的棒子面稀粥以及醇香的燒酒,顯得有些癡癲。他具體去的什么地方,做什么去,無人得知,興許又是外出云游乞討去了。
趙花子又怎會不曉得,多他一張嘴吃糧,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怎樣的重負,怎么說也不能再給人家平添負擔,況且理該他去報恩于吳家才是,豈能再得了吳家的恩惠?雖然吳純耕一家人都很熱情,趙花子還是走了,再次離開了吳家集,離開了這個令他傷心容易想起諸多往事的地方。他走時下定決心,日后在外若是發達了,定要回來吳家集,恩澤于吳家,還了他報恩的夙愿,可憐此刻自身難保,有此心而力不足。
轉眼年關了,家家戶戶都請識字之人寫了春聯倒福,貼在木門之上,立刻顯出幾分過年的喜氣來。這個時候,村里的孩子們最是喜出望外,荷包里有了些零嘴解饞,結伴滿村子奔跑嬉耍,到處燃放小鞭,炸泥巴,炸牛屎,往河溝里扔……
吳純耕將那“耕?!倍趾唵伪砹?,踩著長凳,掛到門首,又將那幅春聯糊在門的兩邊,退后幾步瞅了一陣,紅紙黑字,雖然有些別扭,真就比原先氣派許多,甚是歡喜。在他看來,這么一倒騰,怎么瞅怎么順眼,別家都比不過。
旁人對此卻不怎么待見,凡是瞅了這“耕?!倍忠约皩β摰娜硕家獑柶穑骸凹兏?,你這是掛的什么哩,匾額不像匾額,吉祥話不像吉祥話的……還有這春聯,更不像常見的春聯,你找誰個寫的?”
吳純耕一律傻傻笑著回他們:“耕田勞作落個好收成,就有福了嘛,這春聯可是出自明朝那會兒的,有出處有來頭的,你們不懂?!?/p>
眾人瞧他那模樣,就跟得了至寶一般,便說:“行行行,得得得,就你阿福懂,咱都不懂,總行了不?”
吳純耕就瞅著“耕?!倍郑膊豢慈说卣f:“本來就是了?!?/p>
劉秀秀見了時,常要拉拉他的衣角,低頭低聲說:“行啦,差不多就得了,別盡在人前顯擺了,也不嫌叫人笑話?!?/p>
自此吳純耕視那二字作寶,日日看,夜夜瞅,總也看不膩味。
如此一來,人們更愿意接受字面上的理解——吳純耕有福,人們便以此給吳純耕起了個溜口的外號——阿福。人們覺著純耕純耕的叫著既生硬又拗口,干脆就喚他作阿福了。喚他純耕的時候,總覺著還有吳家少爺的蹤影,一旦阿福阿福這么喚他,這樣就感覺他吳純耕與大伙徹底平等了,沒了階級上下之分,來得也順口,甚至還有貶低取笑之意。年長的這么叫他,也就罷了,可氣的是,還有屁大點的娃娃也跟著這么叫他,都穿的開檔子褲,有的掛著清鼻涕,有的還豁著門牙。每有乳臭未干的娃娃敢于當面這么叫他的,要么上前揪住耳朵,要么提拎起來,扭曲了臉,做出一副兇相,嚇唬他們不許再這么叫下去。然而受了驚嚇的娃娃們跑遠了又回頭來賭氣嚷著:“阿?!⒏!瓉硌健腊⒏!瓦@么叫,偏就這么叫……快跑!”而后撒腿四散就跑沒了影,吳純耕就是想追也追之不上了。
久而久之,吳純耕也就聽慣了這個稱呼,再有娃娃們這么叫他,他也不去逮住驚嚇他們了,而是也樂意答應他們一口。自從革了少爺身份后,吳純耕似乎從里而外整個人都變了,竟而連脾氣也跟著變得隨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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