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純耕還是大少爺那會兒,吳家也還是吳家集地面上名噪一時的顯赫人家,庭院深深,古木高聳,房舍富余,花銷無度,土皇帝般的日子過著。
在窮人看來,吳家大院這種地方不是他們這種人所能進出與接近的所在,避而遠之為妙。因為院里有惡狗,還有比惡狗更惡的護院和家丁,弄不好不是被惡狗白咬了,就是被護院一頓毒打,打人的反過來問你伸手要錢。
忽一日,吳家大院門前來過一個衣衫襤褸又不識相的花子。
這花子的膽子夠大,偏往院門跟前湊。
他臉上跟剛從灶膛里鉆出來一樣的黢黑,身上的衣物難以蔽體,掛了一條條絲帶似的,足蹬一雙破爛草鞋,前露烏黑的腳丫子,后露繭子死皮的后跟。他在院門前將手里的要飯棍子拄得噼啪響,說是要討口飯吃要口水喝,而且有話要與吳老爺講,并放下海口來,聲稱如若吳老爺或是吳少爺沒一個愿意見他的話,不聽了他的那一番話語,斷定了吳家大院遲早要有禍端臨頭,而且是天大的禍端。
兩個護院聽見動靜奔出來,見了這花子老遠就直捂鼻子,哪里聽得他的胡謅,抄起兩根棍子,被他二人合力趕打了去。
這花子只好搖著頭瞅著吳家大院院墻里冒出來的一棵大槐樹的枝枝蔓蔓離開了,這些年沒再來過,甚至沒有回來過吳家集,而是四海為家去了,他走一路討一路,要到了便飽一頓,沒要到則饑一頓。
吳家家道中落,非但沒了租子收,丟了大煙買賣,反淪為靠給他人種地生計。解放后按了三個人的人頭分得一些田地,仍然靠種地為生,所有吃喝用度均出自這些田地。莊稼人就怕個年景不好,收成一旦不好就意味著日子過不下去。尤其是今年,遭了大災,先是旱災蝗災,地里欠收,緊接著又是澇災,地里仍然欠收,惹得農家人叫苦不迭,瞅著地頭發愣的人們到處可見,個個心里想著這日子該怎么熬下去。
眼瞅著地頭稀稀拉拉不成氣候,劉秀秀心里也仿佛擱進去一塊巨石般沉重,她估摸著恐怕必須省著點吃喝用度才能撐到明年收成之時。所以家里家外能省則省,原來吃一碗的量按半碗吃,新衣裳新褲子也不再置辦,能將就下來的一律將就,手里存點家當以備無患,精打細算著過。
日子過到這個地步,又是那個花子到訪,仍然是討口飯吃要口水喝。這是他第二次往來吳家門前。不同的是,前一次是氣派的門臉,這一次是寒酸的門臉;前次被拒之門外,而這次卻讓請進了家門。
世事紛亂萬千變數,誰也所料不及。
一家四口人平日里省著吃省著穿,處處仔細用度,自己人都還半餓著,劉秀秀沒有哪天是按了完全吃飽的量來下灶的。
當他們聽出這花子也是吳家集人士的時候,沒有像別個一樣覺著花子找上門是件喪氣事兒,也沒有把這齷齪骯臟的花子往外邊趕,更沒有隨意施舍一點飯菜盡快打發他走人,反而是留下了這位討人嫌的客人,且熱情招呼了他。
劉秀秀先是給了一碗熱水給他,回頭就進了灶間忙活。飯食燒好之后端出來,是摻活了棒子面的大米稀粥,綢黃綢黃的,大米見薄見稀。
吳品良一臉的歉意說道:“小門小戶人家,收成又不好,沒啥好東西招待的,還望先生見諒啊。”
然后就客氣地邀請他一同坐在了桌上,這張小木桌今天變作五人就餐。這花子就坐在吳純耕與吳品良當間,吳向北則擠在了娘的身邊。他捏捏鼻子,想這花子也不知多少時日沒有洗過身子了,那身上的怪味兒一股股一陣陣的飄散出來,游走在整個屋子里,直沖鼻頭而來。他看見大人們如此客氣這般禮遇于他,以為是哪里來的窮朋摯友或者是什么親戚,因而也沒敢做出過于唐突失禮的舉動,緊緊偎著娘不說話。
花子說:“吳老爺子太也客氣了,對于俺們這等人,平常人家能給碗水喝,胡亂給點吃食就已謝天謝地,怎料諸位如此待見俺這么一個窮叫花子,還叫上了桌,就是請俺吃一頓草根樹皮,也是要感恩戴德的,哪里會嫌了這粗茶淡飯?!?/p>
吳純耕說:“來了就是客嘛,況且先生又是吳家集人,都是鄉里鄉親的,如今先生落魄,理當照應則個,還請寬心坐定就是,就著熱乎吃。”
吳品良也說:“俺兒說得是,這年頭,誰沒挨過餓,將心比心,往后先生若是餓了沒飯吃,還到俺們屋里來吃就是,有一口是一口。”
劉秀秀聽二人這般說法,并沒有過多地去心疼自家的米面,也沒有不架相地在男人們面前插嘴說個半句不是,始終一言不發,靜靜地傾聽,不時摸摸吳向北的腦袋瓜。她在心里開始算計著如果真要五個人吃飯的話,自己該當如何下米燒灶,重新分配所剩無幾的口糧。因為她也是苦過之人,并未心生抵觸之意。
花子說:“吳老爺子、吳兄弟,萬萬沒有想到我等如此的投機,其實俺們早就該見過了的,只可惜以往錯失了機會了。”
吳品良問道:“噢——何時的事情?”
花子便將那年來過以及被趕之事前后原委一一說與他們聽。
吳品良聽了,說:“慚愧,慚愧了?!?/p>
花子說:“過矣往矣,也是不提罷了,不提也罷。”
吳純耕說:“往事不提,盡顧著說話,飯都涼了,弄璋小兒都在吧唧嘴了,想也都餓了,先吃飯?!?/p>
吳品良哈哈笑起來:“對對對,吃飯,吃飯,咱邊吃邊聊?!?/p>
原本四個人的量分成了五個碗,主人家三個大人又各自勻了些棒子面粥給到這個花子面前的大碗里。
花子作揖感謝,著實也餓毀了,只見他呼啦呼啦飛快地喝干凈了碗里的稀粥,仔細撿出幾個飯粒兒扔進嘴里之后,慢慢咀了咽下去,雙手抱起碗,盡他所能地伸長了舌頭,順著碗沿一直舔到碗底,舔了兩個來回,這才輕輕擱下飯碗,揉摸著肚子,嘴里說:“感謝,十分之感謝,今天是叫花子俺吃得最舒暢也是最香甜的一次?!?/p>
吳品良問道:“這位兄弟是如何淪落到這般田地的,要以乞討為生?”
“一言難盡啊,還是那句話,不說也罷,陳年舊事如流水,去即去矣,覆水已難收,多說也無益?!?/p>
“嗯,這話倒也在理,該忘的還是忘了它作數,就像人作古了一樣,再怎么傷心,再怎么抱怨,故人活不過來,往事亦無法改變,死了就是死了,事兒還是那么個事兒,妄自傷悲也是徒勞,何必自擾之。”
“老爺子這話說得好,所以俺從未怪責過任何人任何事,上天要俺討飯為生,俺便去討飯,飽一頓饑一頓,俺認了,衣不蔽體挨凍,俺也認下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今日承蒙諸位施粥舍水,善加款待,主人家的熱情叫俺十分之感動,還是與你們說些關乎切身的事情。古來農家人靠天吃飯,此謂應天時,去年多旱,今年的年景,犯水,多澇災,明年依舊多旱情,神蟲肆虐,適于種植抗旱之物。”
“噢,先生所言確實與否?”
“聽也可,不聽亦可,畢竟人算不似天算,總有失算之時,給個建議你們,希望對你們一家有些幫助,落個好收成?!?/p>
“近來災害更迭,作物難有豐收,果如先生所言,俺們信?!?/p>
“僅當做個參考而未嘗不可,亦不可全信,天爺無常,屆時再要細細斟酌才是,以免誤了稼穡。俺一個窮叫花子也身無長物,今日得此厚待,今世無以為報,俺自幼飽讀詩書于私塾,兼讀了幾年的新學,且通了幾分天文與地理之兆,識得幾個字,書法亦可,再送你們幾個字,如何?”
吳純耕此時也喝干凈了碗里的稀粥,擱了碗筷,說道:“窮戶人家,溫飽尚且不定,又哪里雅得起來?”
“吳先生此言差矣,你要曉得,真雅在心而不在于面上,更不在于富貴貧窮之分,人人盡俗亦可盡雅,世上虛雅之人比比皆是,字畫書法掛滿墻頭而不識其真意境,書籍滿柜年久積灰而無閱,這樣的人雅與不雅?大雅心雅之人并不一定就會顯山顯水,標榜風騷雅士,心中存雅向雅即可?!?/p>
“如是說,那便不再客氣了,得了先生一絲墨寶?!?/p>
“就是了,敢問名諱?”
“純字輩,一個耕字,耕牛的耕。”
“純耕,好名字!”
“老爺子呢?”
“家嚴乃品字輩,良莠的良?!?/p>
“品良,令郎呢?”
“小兒向字輩,北國的北。”
“你家媳婦呢?”
“姓劉,叫劉秀秀?!?/p>
“嗯,你們吳家的輩分是按‘品純向善’這么排下來的?”
“正是?!?/p>
“好!有筆墨么?”
“有——媳婦,趕緊取來?!?/p>
劉秀秀取來一支干硬脫毛的禿筆,硯臺里潤了墨,遞給花子,又用碗筷作鎮紙壓了一張書寫春聯用的紅紙,撫平了。
吳品良說:“讓您見笑了?!?/p>
花子搖頭說:“盡皆無礙,心雅則成?!苯又炖镞豆局捌芳兿蛏屏几薄?,又昂頭思索片刻,“有了!”眼放光芒,運筆書寫下了“耕?!倍?,擱下毛筆,伸手請他們近來瞅瞅。
吳純耕近來看后脫口而出:“好字!”多瞅了兩眼,又問:“敢問作何解?”
“耕取你之名,福乃有福之意,又與府字近音,耕福乃耕者豐產,耕府則大戶安居,祥瑞之辭,明白了?”
“耕福,耕府?好!”
“然也,不過奉勸吳兄弟,還有老爺子,這二字只在時局清明之時掛起,如遇多事之秋,還是摘了為妙,以免招致無名禍端,現如今畢竟不作興這些,一字一詩也可惹火上身,古來有之不勝數啊。”
“定當聽了。”
“常不書法,一時來了雅興,再寫它一副春聯如何?”
“求之不得,有勞了。”
劉秀秀重新擺上兩張春聯紙張,本就要請人書寫的,今日趕巧遇見這花子能文書法,省得再尋他人了。
就見那花子繼續運筆疾書,寫就下面一副春聯:
風云三尺劍。
花鳥一床書。
“先生文采書法真乃一絕??!”
“不敢當,不敢當,獻丑而已,此聯并非在下所出,而是明朝左忠毅公所作——還有,近來怕是有大事將臨。”
這話觸動了吳品良心中一直惦記著的疑慮,他問道:“敢問是何大事?老頭子俺也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老覺著要出事?!?/p>
花子沉思了一刻,說:“俗話說得好,是非要是找上門,準也躲它不過,該來的還得來,提個醒而已,處處留心就是。”
吳純耕問:“那這字掛得掛不得?”
花子回他:“近來還是掛得,往后了難說?!?/p>
吳品良一旁聽得直點頭,好像遇見了知己,他朝劉秀秀打個眼色,意思叫她去拿酒來。劉秀秀機靈,當下心領神會,轉身從里屋拿出半瓶燒酒來遞給吳品良,三個吃酒的小酒盅一一擺好,領著吳向北出門子玩去了。
花子見了酒,一大口口水偷偷咽下去,說:“老爺子這是做甚?”
吳品良已然倒著酒,抬頭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酒不多,不過還是可以讓先生喝上兩盅解解饞的。”
“看來俺這花子今日是來著了,有飯有水又有酒,甚是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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