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話說早了,米寡婦家的事情是這樣的。
她男人伍大壯是個結實挺拔的人,人高馬大的,渾身的肉一塊塊緊緊的鼓鼓的;也是個老實勤快的人,干活利索,為人豪爽。借著自己使不完的力氣,種完了比他人家多的田地之外,還在集上做起了小買賣,農閑就挑著挑子去到集上走街串巷,販賣些撥浪鼓、麥芽糖之類的小貨,手里攢下點資本。娶媳婦后不久,兩口子四雙手,日子過得就更紅火了,婚后倆月,米寡婦就懷上了,是個女娃,想著再能養個兒子,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過得直叫人羨慕,都說他大壯好福氣,攤著一個好媳婦,準能再落個男娃。
“大壯家又吃肉啦,那味兒都飄到村頭了!”
“大壯家那口子昨天又上集扯了光鮮布料裁剪新衣裳了!”
“大壯家女兒換穿新鞋子了!”
“大壯家屋子這一翻新,需得上好幾個錢!”
“大壯家……!”
“大壯家那口子……!”
“大壯家女兒……!”
“……”
米寡婦也是大富人家出身,當年硬是看上了還是個窮小伙的伍大壯,家里啥也沒有,靠了替米寡婦家打長工度日。米寡婦氣迷了心竅,為了與這個窮小伙走到一起,成全她二人的小窩,不惜與自家爹娘斷了往來,一文錢不帶,半件首飾不拿,鐵了心跟了伍大壯,回首走出了米家大院。
二人簡簡單單才完婚,隔日米家老爺就將伍大壯趕走了,不讓他種自家的地。伍大壯只好另尋了地主家,起先散打短工,最后找著一戶余姓的地主,余老爺很看重伍大壯干活賣力,一個人能頂上倆,便留作長工。加上伍大壯集上的小買賣,二人自此積攢起了一定的家當,日子由苦而甜,慢慢有了好轉。
伍大壯在給米家大院打長工的時候,米寡婦最喜歡在田野間玩耍,每次都要到田間地頭瞅著伍大壯農忙,手里折了一根柳條,或是摘得一朵野花,瞅著他揮起鋤頭,挑起糞桶子,把著犁,牽著牛,點種子,插秧,抬臉擦汗……朝著他掩面傻笑,他見了也朝她傻笑,只要有她在邊上笑,伍大壯渾身的氣血就飛快地流淌,直沖面門,手上的勁道好像永遠也使不完一樣,干起活來愈加來勁,不像其他長工短工能躲懶則躲懶,似乎他眼皮底下種著的不是別人家的地,而是自己的。
自打那次被定性為富農之后,似乎就背上了不可一世的罵名與身份,與那些地主鄉紳一同被村里其他窮人家孤立起來,指眉毛戳鼻子的。
一家人自此低下了頭,低人一等地過著,人前卑躬屈膝,人后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家中遇事沒人搭手幫忙,路上遇見了熟人也都避著走,嘴才張開就沒人影了,仿佛都在躲著什么瘟病。
人們的話鋒隨之一轉,不再是以往羨慕的說辭,轉而變作嫉妒的風涼話。
“瞧他大壯的勁頭,全天下就他一個男人有了一身蠻力似的。”
“瞧給他有倆錢燒得,那日子過得都趕上地主老爺們了。”
“行了,行了,離他們遠點就是,瞅不見就干凈了,也不怕臟了自己的嘴。”
“那倒也是啊。”
“……”
某日,兩口子扛著家伙下地去,為了盡早忙完地里的活而不被女兒在邊上纏著,兩口子決定將女兒獨自反鎖在家中。
女兒人小不懂事貪玩,家里又那么丁點大,哪里關得住玩心,閑來無事,在屋里翻箱倒柜,竟被她找出一盒洋火來,她覺著新奇,把個洋火棍兒都倒出來,一根一根擦著玩兒。結果引燃了炕上的被褥,很快燒到了箱子柜子,火苗一股一股竄出窗戶,直接燒著了頂上的茅草。猛然間火光沖天,上邊里邊都在冒白煙冒火苗,熱浪逼人。
周圍鄰居很快就發現伍大壯家失火了,但個個不情愿幫助富農成份的人家救火,冒著生命危險救這樣的人家不值當,搞不好自個兒還要有個三長兩短,因而首先想到的就是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房子一點兒一點兒燒起來,燒旺了。熱量熏烤到了眾人的面龐,耳邊是響亮的噼噼啪啪木料燃燒所發出的聲響,就好像是哪個頑皮孩子往火里頭扔進去一掛又一掛的小鞭,在里邊歡快地炸開了。
地里正忙的伍大壯二人聞訊,當場傻眼了,腦子里滿是空白,愣了一刻,連忙撂下家伙,匆匆往回里趕。
一路上,米寡婦似乎都癔癥了,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抹黑,跌跌撞撞的,下意識地奔跑著,鞋跑掉了也不撿,伍大壯回去撿起來拎在手里,她嘴里只是一直嘟噥著:“快……快……了不得了,俺的娃還在屋里頭……”
伍大壯則喘著驚人的粗氣,腦門上盡是汗滴子,只想著盡早趕回去,很快就將米寡婦丟出去老遠。
看見熊熊大火中的房子的時候,伍大壯二度傻眼,二度愣怔住,死命揪著扯著自己的亂發,震天響地干嗥了一聲,嚇懵了圍觀的人,紛紛往后又退了一些,遠遠地看著,不曉得他們是在憐憫呢,還是在幸災樂禍呢。
米寡婦也趕到了跟前,顫顫巍巍拉住了男人的手,問:“大壯,咋辦,咋辦啊,這么大的火……”
伍大壯二話不說,甩開了女人的拉扯的手,嘴里喚著:“女兒,俺的女兒……”,人也沖了進去,轉眼就不見了。
米寡婦睜圓了眼,男人也在火海里消失不見了,轉眼間這世上仿佛就剩下了她一個人來承受這諸多的厄運,著實嚇壞了。她開始哭著跪在眾鄉鄰面前,喊一句磕一個頭,磕一個頭喊一句:“大家伙行行好,救救咱家大壯和女兒吧,求求你們了,趕緊救火呀,再遲一切就晚了呀,俺苦命的娃唉……”
磕到誰的面前,誰就往后退兩步;抓住他們的褲子,踢了踢往后退;扯住他們的袖子,甩了甩往后退,始終沒有一個人想起拎水來救火的,只是瞅瞅米寡婦,又瞅瞅大火,有的煩不過她的苦苦哀求,自顧轉身回去了。
“房子燒了也就燒了,可俺家大壯和女兒都還在火里頭,那可是活生生的兩條人命哪,救人要緊……”
無論她如何哀求,也無論她如何磕頭,換來的仍然是一張張冷漠的臉,冷得像是抹了一層霜,從始至終無人所動。
待那火頭明顯小了些的時候,火苗兒撲閃撲閃的,房子主梁都塌了,木梁上的火苗像是一張張火紅扭曲的葉片在隨風舞動,整個燃燒后的房子噴吐出濃密的煙塵連帶大大小小的火星翻滾著飄向空中。
米寡婦不再磕頭,也不再求人,她的頭磕破了,嗓子喊啞了,圍觀人群也散得沒了幾個人。只見她不要命地沖進去,四處翻找起男人和女兒來。她的臉差點就被炙熱烤毀掉,紅了又透著黑,手上燙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起,最后讓她在一根仍然冒著火星子的大梁下面找到了男人伍大壯。
伍大壯趴著一動不動,渾身的布頭都燒進了血肉之中,跟光著身子沒什么區別,周身黢黑發亮,頭發燒沒了,皮肉燒爛了,往外鼓著淌水,他的頭朝著門的方向微微昂起,右手向前撓著地,左手以及胸膛護著女兒。女兒的衣服還算完好,只是被大火炙烤得有些翻卷起皺,人沒被怎么燒到,小臉上也是黢黑黢黑的,可憐她小小年紀還是被濃煙活活熏死了,伍大壯拼了一死還是沒能救下自己的女兒。
現場的情狀很明顯:伍大壯找到女兒后,正往火外跑,先是被大梁墜下砸了,壓在下邊動彈不得,眼瞅著自己再怎么掙扎也無補于事,唯有借自己的身軀先護住小女兒,隔擋開烈焰的侵襲,盡量為她爭取到多一刻的時間與生命,等待外邊有好心人前來解救,哪怕自己燒死也瞑目了。
然而他這次是無法瞑目了,差那么幾步就是一條幼小的生命!
人之生命不該如此鴻毛!
人性不該如此慘淡無光!
知道自己男人死了,女兒也死了之后,米寡婦沒再磕頭求人幫著一起埋葬自己的男人以及女兒,因為她知道了,向一群冷漠的人求助,那是在白費工夫,無異于找一頭豬與你交心講話。是她一個人哭著從灰燼中拖出了男人伍大壯,把自己的衣裳遮在了男人身上,又抱出了女兒,并頭橫陳在地上,接著從灰燼中弄出一塊燒得黢黑的木板,一點一點將男人女兒的尸體拖到墳地里,哭著刨出一個穴,就用這木板墊在穴底,將男人女兒合葬在了同一個墳堆下邊。忙完這一切,筋疲力盡的她倚著墳堆哭到入晚才回的村里,對著原本是家如今是廢墟的房子的所在地嚎啕大哭,此時的她已然沒了淚水與唾沫,干哭干嚎,忽然眼前一黑,倒在灰燼里睡過去了,染了一身的黑。
這次的打擊夠戧,早晨還一道下的地,那么強壯的一個人,這會兒說沒人就沒了,你教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把持得住?
然而連陰雨恰好趕上家中房屋漏,伍大壯一走,余老爺色心就起來了,他盯上米寡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要趁機受用了她。當他使了一身蠻力把她壓倒在草地上并開始撕扯她衣物的時候,遭到米寡婦的尖聲喊叫與奮力反抗,她將余老爺的臉抓破了半邊,脖子上撓成紅一道紫一道。余老爺見她不識抬舉,又不好聲張,唯有敗興而歸,隔日就以欠租打傷他為由,將家里燒剩下的值點錢的物事用一輛騾子車都拉走了。
在心與身的雙重重擊下,米寡婦一發得下了怪癥,無醫可治。
“熱……熱……”
不發病的時候好人一個,與常人無異,一旦受刺激發病,呈瘋癲狀,嘴里叫熱不迭,常常赤身露體,裸著奶 子,露著腚,飛快地往河溝里跑,一個猛子就扎進河里,又是喝水,又是抓泥,好幾次險些溺死在塘子里。她還跳過兩次糞池子,糊了一身屎尿,看見的那幾個人直惡心了好幾天。
“燙……燙……”
再不吃經火之物,吃食一旦烹熟,一概不進口,只吃那生鮮之物,生冷無忌。為此,村里人家丟了很多的雞鴨鵝,經常在河邊以及野地里找到它們的殘尸,都是被咬斷了脖子,血被吸干,毛被薅掉,皮肉上留有牙印,很多人都親眼看見過她的作案現場,個個嚇壞了,也個個惡心壞了。然后都議論,米寡婦是中了什么邪蠱,或是被黃皮子附體了,這人毀了,定然活不久,她一人鬧得整個村里人心惶惶,尤其是孩子們都躲得遠遠的,見了米寡婦的模樣跟見了鬼一樣。
男人死了,女兒死了,地里也荒了,辛苦辛苦積攢下的家當一場大火付諸流水,又成了窮困潦倒,沒了葷腥可食,米寡婦成了村里的禍害魁首。后來就偷不到雞鴨鵝了,這回倒好,野菜、糠秕、蘿卜纓子吃得可歡實。如此一來,別人家不僅要看好雞鴨鵝與地頭上的作物,甚至于喂豬的時候,還要人站在邊上看著豬圈里的畜生把石槽里的食兒吃干凈了再離開,免得被米寡婦搶了豬食,餓瘦了自家的豬。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