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好的姿態(tài)
小鎮(zhèn)的冬天總是安靜而靜穆的。
幾乎所有的植株都賭氣般地卸下了渾身的裝束,一例和黛瓦白墻愣愣地立著。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在小鎮(zhèn)總是分明,只是每年的風(fēng)格有異,偶爾緩慢,偶爾卻來不及卸妝就匆匆上臺。然而只要有一場雪,小鎮(zhèn)就會在一夜之間被統(tǒng)一。像所有玄幻的故事,總喜歡在深夜悄然改變情節(jié)與方向。山林田野都成了蒼茫的白色,不是雪白,而是灰白。雪之于萬物的控制是無聲無息卻又無所不在的,這種潛默而蠻橫的占據(jù)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粘合、侵占、覆蓋。
于是,寒冷,在鄉(xiāng)間就被特別強調(diào)。它讓你的眼睛、鼻子、耳朵、雙手都遠(yuǎn)離溫暖的觸碰。熱,是把人往內(nèi)里逼,讓你憋不住,等待以水的形式釋放;而冷,是拿針刺入心臟,讓人蜷縮,以貓的形態(tài)成弓。你覺得這樣的時候最好有一個溫度適宜的被窩,蜷縮成弓樣,然后聽一場白先勇的《游園驚夢》。如花美眷、良辰美景、姹紫嫣紅、賞心樂事,所有夢幻與神游都是溫暖的。蜷縮是冬天最好的姿態(tài),溫暖而安全。當(dāng)外界環(huán)境顯示出或寒冷或驚懼等非安全因素時,人就變得軟弱,仿佛無依。但是只要有人給你一個熱源甚至一只手,一切又變得簡單起來。所以人要有伴,或是要感受到身邊的溫度和支撐,不管來自于文字還是聲音還是肌膚。
于是,所有能加入熱量的食物便會具有無窮的吸引力。門口烤番薯的漆黑柴油桶,以及小販灰沉沉的外套都讓人覺得溫暖。以及檐前懸掛的臘肉、竹編器具上翻曬的菜干或面干、街道小超市前翻炒的瓜子。所有的動物,植株都有他們特存的溫暖以及對溫暖的渴求,強烈或隨意。其他的季節(jié),我們忽視了周遭的一切,并以同樣的忽視對待這這些本可以歸納起來的東西。被我們忽視的,還有很多像空氣一樣包圍著我們的東西,比如情感。若你像檐前垂掛的魚干一樣枯澀而僵硬時,溫它便匆忙逃遁,若你以蜷縮的姿態(tài)守護(hù)時,你便能被溫暖覆蓋。
于是,開始想念那樣的日子。穿著臃腫的棉衣,鮮艷而夸張的圖案,團(tuán)花緊簇,有章可循。陽光和煦,有整個大的番薯可吃,被柴火灶煮的爛透,酥軟滾燙香氣撲鼻。遠(yuǎn)山的積雪仿佛懶散地不顧自身形象,東一搭西一搭,像癩皮癬。屋檐下融雪的聲音如環(huán)佩叩擊。直到陽光出現(xiàn),一切成為水印。陽光與冰雪的對抗,時間越長,寒意越濃,最后,和人間任何一個故事一樣,變得殘缺、破碎、令人嘆惋。
冬日的陽光下,肥大的老貓會在墻角蜷縮安睡,我可以對著陽光,打很響的噴嚏。這樣的時候,它會用略帶憂傷的眼神看我一眼,而后,兀自安睡。
虛構(gòu)
鳥窩隱蔽在樹葉中間,仿佛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私。陰暗、神秘、與世隔絕。待暮秋,枝裂葉落,一個鳥窩孤零零立在蒼茫天地間。你于是想到,世上所有的隱秘都會有曝光的一刻,或嬉笑或怒罵或坦然或悲戚。結(jié)局是無可奈何但又無從選擇。鳥的秘密是什么?它窺視過陽光還是拒絕過風(fēng)雨?在小小的巢穴中有過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纏綿繾綣?在鳥窩曝光的那一刻,你是否聽到它的一聲嘆息,蒼涼之中又似有如釋重負(fù)。我總是這樣虛構(gòu),虛構(gòu)一棵樹的時間簡史,虛構(gòu)一只鳥的前世今生。
如果沒有虛構(gòu),大約生命會變得很干燥。
幾乎所有人在回憶時,都會刻意或無意地添加進(jìn)一些個人的意愿,即便僅僅是陳述昨天發(fā)生的事。所以人上年紀(jì)講述某件事情的時候,因為時間的久遠(yuǎn),多半會帶有太多的私人情感,太多的個人因素,甚至失真。某件物品,某個時間,一旦加上過往的烙印,便不再只是一個物,一件事了。適當(dāng)?shù)奶摌?gòu)把過去的日子涂抹得完美而傷感。
下午從老家來了一個女子,年輕時應(yīng)該很漂亮,眉目清秀,衣著得體,言談順暢。坐在客廳里,和我略顯蒼老的母親一起聊及老家的老時光,繼而回憶開始蔓延,從村口的人家,回憶到村子尾巴的人家,從同齡人回憶到老年人,從山坡上的茶樹回憶到柵欄里的牲口,從回憶到感慨,從感慨到感恩。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滿足,這樣一個造訪者適時地給她帶來一條線索,幫著梳理了一生中最華實的記憶。直至來訪者起身告別后,母親依然坐在客廳,保持不變的姿勢。
一連幾天,母親都沉浸在懷舊的主題中,母親說,女子的父親是一個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老年時仍白須飄飄,異常整潔。年輕的時候喜歡過村子里一個女子,家庭反對沒有結(jié)合,一生傷感。母親說老人到暮年的時候還拄著拐杖來我家串門,艱澀地講著關(guān)于已逝愛情的種種,傷感而抑郁。后來無疾而終。母親在講這些話時,很有畫面感,仿佛那個白冉先生就是一個多情才子,在古老的年代里壓抑著纏人的情感。很多時候我覺得母親就是一個小說家,母親的語言總是讓人很容易穿越到那個年代,周圍的環(huán)境,發(fā)生的事情,她對事件的感受和評論從不外露,只是在言辭中隱約可感。
于是覺得這個村子成為一個故事的場景,未曾真正迫近又遠(yuǎn)離多年,幼年的我是這個場景中一個怎樣角色?有多少印記像植物一樣在我身體里滋長蔓延,爬滿整座人生的圍墻?很多情節(jié)在這個來訪者的牽引下也開始依稀想起,少時的模樣,童年的陰影和光亮,還有遺落在屋檐瓦楞間的乳牙,漫山遍野的奔跑,離開親人的恐懼,以及對門口大路的暢想。也許這中間有一些虛構(gòu)的東西,使得過去明朗起來,慢慢形成有情節(jié),有人物有背景的故事,仿佛一場場電影,用褪色的膠帶咿呀著舊日的故事。那部電影也可以叫做《最好的時光》,最好的時光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在記憶中,既有既成事實的安全感,又有足夠的虛構(gòu)空間。
于是我想,如果復(fù)習(xí)多遍,是不是也會讓野史成為歷史?
夕顏
據(jù)說有一種花叫做夕顏,喜歡長在墻角,花白細(xì)致,藤蔓葳蕤,花枝纖細(xì)如眉,花朵素白無芬。黃昏盛開,翌日凋謝。
想來世間所有植株亦都是有靈性的,都有自己的品性、特征、風(fēng)格。夕顏其名應(yīng)該是取自夕陽下美好的容顏之意吧,夕陽柔和的光澤灑在薄如蟬翼的花瓣上,有種溫婉古老的美麗;或又是應(yīng)承了夕陽近黃昏之寓意,凡是剎那芳華,總有驚鴻之美;或其實它只是一種極其普通的植物,竹籬粉墻下隨意可見,只是獨抒性靈的人感懷世事的無常與短暫而寓意于此。初見對這種植株的介紹,也便有了一種契合,像是為某種情境應(yīng)了景。
夕顏短暫,短暫的美麗,總是絢爛而失落。盡管開放的時候,極力不去想到凋零。但是人與植株都無法主宰命途,或是終難以如愿長久。所謂殊途同歸如斯。你曾經(jīng)說你是個長情的人,她曾說惟愿能夠人長久。每一段情事的開始,當(dāng)事者都不會愿意是夕顏或朝露,會為了這種美好而呵護(hù)和珍惜。短暫的另一層意思是停滯,人生到了某個時期后,似乎不再遇到新鮮的人、夢境、事件,好似所有遇見的都似曾相識,都曾經(jīng)以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在你生命中,甚至快樂,甚至傷痛。當(dāng)你腦中經(jīng)常跳出“輪回”這個詞語中,日子已經(jīng)被擠得很短暫了。
夕顏含蓄,生長在角落,是種婉約之美。我們的美好時光中一樣很少見到陽光,這個過去的秋天,強烈地渴望一段燦爛陽光,即使是看穿透葉子而漏下的一段光影,卻總是遺憾。銀杏葉子從綠色到青黃相接,繼而通體金黃通透,直至某天從鋪天到蓋地,大約生之絢爛總在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大約美好的時光總在心里,美好的語言總未說出口,這是一個隱秘的原則。
夕顏素白,如情感,原本揉不得半粒塵土,卻只能在一個泥沙俱下的環(huán)境中夾雜太多俗世的規(guī)則、細(xì)節(jié)、禮教、煙火人間。純粹和素凈只是被人嗤笑的天真。沒有人理解晨開夕落間它有過的掙扎與抗?fàn)帲瑳]有人理解它自潔塵垢后短暫的搖曳與優(yōu)雅。
很多時候會想起這種植株,像生命中規(guī)范以外的紛亂思維,總是對自己說,人要做幾件讓自己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像女人一輩子要穿幾件被記得住的衣服,有時甚至縱容自己的沖動和想念。也會想過沒有牽絆的日子。但終是不舍,終是留戀,終是沉溺,惟愿長醉不愿醒。
你割舍不了的絲線,就像夕顏,起落之間,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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