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小院里,飯香菜香酒香四溢的時候,西邊日頭的小半張臉也掉下去了,只留下天邊的一抹紅,揮灑到寧靜的鄉野間。眼看著天色飛快地暗下來,走幾步暗一些,走幾步又暗一些,路邊的地頭上,周圍的小樹林,遠處的高低房屋,眼前所能目見的一切都在逐漸暗淡模糊起來。猜想著媳婦跟老爺子一定是急壞了,正在屋里犯嘀咕咋還不見回哩,吳純耕看戲歸來,走一路心里琢磨著一路。
父子倆心里也急,步子不比去時慢了多少,緊走慢走回了自家院子。心知貪玩晚歸,底氣有點虛,像是外頭做下啥個虧心事了,也顧不上滿院子的誘人香味打灶間一縷縷一股股飄散過來,瞥了一眼正忙的劉秀秀,二人貓著腰做賊似的有意躲開灶間劉秀秀的視線可及范圍,直往里屋去躲。
灶頭間里的暖意也一股股地隨著香氣往外頭飄出來,灶膛里明閃著一些就快熄滅了的柴火稈子,斑斑點點的火星子忽閃閃溫熱著鍋里的飯菜。
就在吳向北已然跨入了門檻而吳純耕的一條腿還在門外的時候,劉秀秀拿起一塊厚實烏黑的木板壓了灶膛里的火星子,立時撲騰起一陣黑灰,她緊著封上了灶口,在圍裙上擦了下手,揭開木制大鍋蓋,盛出了冒著熱氣與香氣的草魚,輕輕放到一個土褐色邊紋的大碗里,碗顯得比魚小多了,魚身不由得拱曲起來,張著嘴的頭以及直挺挺的尾巴翹出碗沿來。她頭也不抬,似乎是早早覺察到二人進了院子,她的聲音似乎與這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在了一起,害得吳純耕另一條腿也抽了回來,沒再動了,吳向北也停下了磨頭往院里瞅。劉秀秀嘴里抱怨著又像是自言自語:
“別躲了,有本事的別回來哩,老遠就聽見你們熟悉的腳步聲了,你兩個還曉得這個家,沒掉進戲里去,想起回來了——還算不錯,沒在外頭玩瘋了不著家,向北也就算了,你說你個大人也這樣,像話不?”
屋里女主人生氣發牢騷了,吳向北瞅瞅爹,吳純耕也瞅瞅兒子,二人對視的模樣就好比入室偷竊不成事發了一樣,被主人逮個正著,雙雙現出尷尬的神情,心里趕緊思想著如何應對之策,以緩和緊張氣氛。
愣了一陣子,吳向北只好無奈地瞅瞅他爹,然后屁顛屁顛跑進灶間,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討好著說:
“娘,今天的戲好看極了,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好的戲班子,聽說那個班主姓向,就是咱吳家集出去的人,看戲之余還有不花錢的零嘴吃,都不要錢,不過俺貪吃,都給吃光了,也沒留點給娘嘗嘗,下回再有這好事,一定記得留下一份……”
劉秀秀將盛了魚的碗擱在土培的灶臺上,又在圍裙上擦抹了下手,露出笑臉,摸著他的小腦袋,說:
“小祖宗,你看高興了吃高興了就好,你就是留了好東西回來,俺也是給你留下日后慢慢吃,能有這份心也就足夠了,娘不圖其他的。”
見娘不是真的發火,吳向北抬頭朝她傻笑著,并偷偷往他爹那里擠眉弄眼,意思是叫他趁著娘高興,趁勝追擊。
兒子解圍了,吳純耕也直起腰,入來灶間,推了一把兒子,嘿嘿一笑,說:
“去,向北,打點水洗洗,該吃飯了,俺與你娘有些話要講。”
“噢——”
吳向北忙不迭跑去井邊打水,留下爹一人孤軍奮戰,反正娘這關自己是過了,至于爹如何過關,就要看爹如何應對了。
“秀秀,今天這戲真是……”
見兒子一走,劉秀秀便說開了:
“別跟俺打馬虎眼,轉移話題,叫俺怎么說你好,大老爺們的一個,一點不懂事。你們父子倆出門看戲去了,還是滾泥漿水去了,瞧這一個個的,跟泥人似的——出去時候好端端的衣裳褲子啊,回來就這般模樣了,就不曉得珍惜,你要曉得,布料多洗一回,就要少穿幾時……再說了,地里還有活要做,現在天也黑了,也不曉得早點回來……向北人小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啊?”
“俺錯了,俺有罪。”
“你沒錯,更沒有罪!”
“俺不敢再有下次了。”
“再有下次,再有下次看俺不揭你一層皮下來!”
“媳婦你聽俺講,今天是這么回事……”
“先別講這些個,老爺子酒癮犯了,等著你回來陪他喝兩盅哩,吃完酒,一刻忙完地里的活,回頭咱屋里再慢慢講,俺沒急著要審問你,晚上給俺一個交待就是——去,趕緊把草魚給老爺子端出去,記得,你少喝點,吃完了還要下地干活,別喝得迷騰騰的,緊著老爺子喝,他心里頭有氣,想喝酒。”
“咋啦這是?”
“還不是給村里那長舌吳大娘給氣的!”
“這娘們少說兩句就要掉肉,就要死了一樣,你也不跟爹說,別為了她的破嘴生氣,這種事壓根犯不上!”
“俺說了,不管用啊,老爺子氣性大著哩,攔也攔不住。”
“俺曉得了,俺勸勸爹去。”
“哎等等,你也打水先洗洗,泥猴子似的,都給你氣懵了!”
“不打緊,又不是少爺哥,莊稼漢哪來那般講究。”
“瞧你那樣!”
吳純耕端著碗出了灶間,來到屋里。
老爺子吳品良坐在桌邊正瞅著酒壺發愣,好像酒蟲子聞見了壺里的酒香,都從肚子里爬到嘴口邊了,又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忿忿不快也到了嘴邊,老頭那模樣挺嚴肅的,也挺怪異的,有些令人生畏。
兒子一進門,吳品良瞅了一眼,沒說話,他先將酒倒上,倒滿了自己面前的小酒盅,又給另外一個也倒滿,挪到桌子另一邊,說:
“純耕,來,坐,坐啊。”
“爹,向班主到底還是沒忘本,還是回來了義演,這戲太好了,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俺算服帖了,差點兒沒把俺勾到臺上去。”
“向三的戲俺也看得多,這老兒戲不錯,人也不錯,這倒是真真的——俺說你也是,戲好歸戲好,也不能掉進去不是,總算是回來了,秀都怕你倆在外邊出點啥事情,都出去迎了好幾回,你也不長心。”
“爹,俺下回不這樣了。”
“行了,甭說了,趕緊坐了喝兩盅。”
吳純耕偎了上來坐定,擱了手中的大碗,明知故問道:
“爹,這是跟誰生氣哩,一臉的不高興,秀秀惹您老生氣啦?還是……?”
吳品良搖搖頭,又擺擺手,說:
“沒啥,也別問,總之不是秀秀的事兒。你媳婦這么賢惠,見天忙里忙外的,怎能把氣留給俺一個老頭子受,也沒那工夫。俺就是覺著吧,近來老是心神不寧的,易動氣,還渾身的不自在,像是要出事兒,而且要出大事兒,但又不曉得哪里要出啥事兒,琢磨過去了吧——又琢磨回來,總也趕不走,來了去,去了來,煩,就是一個煩得慌。”
指著自己腦袋瓜接著說:
“瞧見沒有,就這么下去,俺老東西的這個玩意遲早哪一天就得脹開,像個被人捶碎的沙瓤的西瓜,黑的紅的淌一地。”
“爹,您老別聽村里人的瞎咧咧,那些都沒啥根據,不是舊社會那會兒了,還迷信哩。什么樹倒了就有事兒了,人倒了那才真叫有事哩,沒有那個說法,甭記掛在心上,好好地過咱的小日子,該咋活還是咋活唄,沒工夫理睬那些個造謠生事,別瞎想就是了。”
“純耕哪,咱吳家多災,祖上八成是造過啥孽了,也沒能庇佑到你我這一輩,應驗在你我二人頭上了,要么就是俺們兩個自己造下的罪孽,落得個家也敗了,人也亡了,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俺是老了,也沒幾年活頭了,到時候雙腿一蹬見你娘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身邊有你有秀秀還有孫兒給俺送終,哭個喪,燒點紙錢,可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也不曉得還得苦多久,更不曉得往后的日子是個啥模樣,是平是坎,是福是禍,是富是貧,一概都不曉得,世事難料,萬一你們仨有個三長兩短的,俺下去了也無顏面對吳家的列祖列宗,還有你娘,不放心的還是你們仨。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這小日子過得不能與以前比吧,也不壞了,能吃飽穿暖,周圍人也都這么過著,還有不如咱家的,來之不易呀,人要知足,知足而常樂,你可要懂得珍惜哪。”
“爹今天是怎么了,說起這些來?”
“沒啥,千言萬語就一個意思,疼著點你媳婦,秀是個好女人,從前俺看錯了這娃了,她是能與你偕老到死的女人,一定要疼著點人家。”
“爹放心,兒珍惜著,秀秀就是俺懷里的寶貝疙瘩。”
“說來你這個媳婦不容易,一手拉扯著這個家,沒有她,還不知是啥模樣哩,你能不能改過自新也是未知,所以要時時想著她的好,當成懷里的寶來對待也是應該的,以往你小子有對不住人家的地方,包括咱吳家都有對不住她的時候,如今可不能再對不住人家了,哪天俺老東西走后,就你,你媳婦,還有向北仨人過了,一家三口一定要好好的。”
“爹放心好了,不用爹說,純耕也會用命護著秀秀,護著這個家。不要講這些了,爹的身子骨硬朗著哩,怎么跟交待后事一樣,不吉利。”
“有啥吉利不吉利的,人總歸是要埋到黃土里的,死了之后啥也不是,還不是化作肥土養了墳頭上的草草木木,還有就是喂了土里的蛐蟮蟲蟻,說句難聽話,俺就是再硬朗的身子骨,也是要走在你們前頭的,有些話必須提早講,講晚了或許就沒機會了。”
“兒曉得了,爹的話俺句句記在心里就是。”
“哎呀——旁的啥爹也不多說了,老頭子今天特別想喝兩盅,還是喝酒吧。”
“爹的心里一定還是有事,一股腦兒都說出來會好受些,純耕聽著。”
“也沒啥了,先喝酒,吃飽喝足,還要下地干活,日間秀都替你干了不少了,料定了你父子倆一個貪看,一個貪玩,一定會忘記了時辰,要晚回來的。”
“秀就是處處想著俺,巴不得她一個人受累,好讓俺舒舒坦坦的——秀就是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媳婦,爹,喝酒!”
“吃菜,吃菜,別盡顧著喝酒說話,就點菜,喝醉了不好下地,多吃菜多吃飯才能養出那股子男人的力氣,養足了男人的這股力氣,腰桿子也就挺直了,地里種得糧食,炕上種得兒女,屋里屋外都靠著你哩,這才是真的男人。”
“嗯,爹也吃,秀秀特意給您和向北燒得草魚。為了領向北去看戲,誤了田里的活了,吃完俺就得下地去。”
“曉得就好,趕緊叫秀和向北也來桌上吃吧,忙活一天了,都累壞了,咱倆喝完這盅也不喝了,酒多無益,適中方可起到強身健脾的功效,向北這小崽子一定也餓了,又跑哪去了,也不見人,半天不見倒想得慌了。”
“向北這小子不能餓,看戲的時候吃了好多瓜子、花生,還有兩顆糖疙瘩,八成還在肚里回味哩。”
“吃這些零閑東西管什么用處,要長個還得吃大米,吃白面。”
“爹,那咱趕緊喝了吃飯。”
“喝,喝了吃飯,不多喝,喝個兩盅就好。”
二人碰了下酒盅,各自仰頭一氣灌下。
“哎呀,痛快,痛快之極——”
吳品良咂咂嘴,酒蟲子似乎順著烈酒就給順下去了,心里的煩悶也暫時消退下去,氣順了不少。
“是痛快,這酒真是個好東西!”
“秀秀——向北——爹叫你們過來吃飯。”
吳純耕接著朝門外叫喚著娘倆。
劉秀秀端來了飯碗,一滿碗上邊還有一塊黃橙橙的鍋巴那碗,這是給吳純耕的,還有一碗是給吳品良的,吳向北吃的小碗,吳向北端了碗就跑到桌邊坐下,一手拿碗,一手筷子就伸進了魚碗里。
家里三個男人圍成一團扒著飯,劉秀秀則盛了自己的飯,站在門口邊也扒著飯,碗里有一些深綠色的菜葉,但沒有魚。
吳品良停下吃飯的筷子,將大碗擱了,朝門邊的她招招手,說:
“秀,你也上桌來坐,往后咱家里不講究這些個陳規陋習,你也在一個桌上,一起吃飯,這樣才更像是一家人的樣,獨個站著算啥哩。”
劉秀秀聞聲停下筷子,眨巴著眼,瞅著吳品良,又去瞅吳純耕和吳向北,沒挪半步,沒言語,直接愣在那里了。
吳純耕端著碗過來扯一把她的衣角,微笑著說:
“秀兒,就別傻乎乎站著了,爹都說話了,快上桌吧,還小媳婦不好意思哩,你當是你才進吳家門哪。”
劉秀秀跟著過來了,又瞅了一眼吳品良,這才落座。
從今晚開始,一張小木桌子的四個邊都坐上了人,吳家四口人一人占了一邊,劉秀秀左首挨著吳純耕,右首是吳向北,對面是吳品良,如今四人吃飯就更香了,有說有笑的。后來就缺了一邊,再后來又缺一邊,成了兩口人的吃飯桌,最后就連這木桌子也會消亡不見……這些都是后話,目前這張桌子是坐滿了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小日子過得不好不壞,還算比較平坦無坎,是過日子的樣。
看來老爺子吳品良接受劉秀秀這個兒媳婦的步子又邁進了大大的一截,當初他還替兒子嫌棄過這個女人,嫌棄她的身子被太多的男人碰過睡過,是個不清不白不干凈的女人,死活阻攔過她進吳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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