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吳少爺”與“二姨太”（3）

　　吳純耕當年還是吳家大少爺的時候，這個男人的確是五毒俱染，叫人糟心的事情是一樣也沒給落下，一身的紈绔惡習。在于這點上，吳大娘是絲毫沒有夸大其辭的，當初的吳純耕就是這么一個敗家玩意，吃喝嫖賭抽樣樣來，而且他的惡名在吳家集地面上眾所周知，就連開襠褲露腚的娃娃們都曉得自己村子里有這么一位討人嫌的有錢少爺，他的銀錢幾輩子都花銷不盡，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

　　吳大少爺當年在女人身上確實花下了不少的銀錢，給女人打賞撒錢玩了命似的，尤其舍得，扔出去的錢物就好像是一塊塊爛石頭，是一粒粒泥疙瘩，壓根不在乎是多是少，絲毫也不見他心疼。在他吳家院里，十幾歲時就娶了一室正房，得一子，陸續還有三房姨太太進了吳家門子，一個賽著一個年輕，一個賽著一個標致，然而仍舊阻擋不住他往窯子里去，往其他女人懷里鉆，到底還是野花比家花要香要艷。

　　劉秀秀在幾個姨太太中行二，是吳家的二姨太，沒過上幾時姨太太的日子，吳家便發生了巨變。

　　吳家家敗之后，娘和正房吃不住這樣的變故，在大梁上一前一后雙雙自縊死了。對此老爺子吳品良傷心欲絕，面對兩陳硬挺挺冷冰冰的尸身，也差點跟著尋了短見。吳純耕另外兩個妖精似的姨太太樹倒猢猻散，轉眼不知去了哪里，包括老爺子吳品良身邊的那幾個老娘們，都趁黑離開了吳家大院，走前且卷走了院里僅剩下的一點銀錢與值錢物件。家大業大的吳家大院如今已是徒有四壁，人丁盡散，不見了半點人氣與財氣。

　　女眷中唯獨劉秀秀仍舊死心塌地地跟在吳少爺的身邊，不離不棄，本著一家人的心思，一如既往地服侍她男人。

　　自從劉秀秀進了吳家的門，給了她二姨太的名分，晚間被一身酒氣的吳純耕搖搖晃晃著揭開紅蓋頭的那一刻起，暗下了決心。劉秀秀是打心眼里中意上這個浪蕩子的，中意到可以容忍這個男人在外頭的一切胡作非為，任何大是大非都可以拋卻不顧，只要能夠留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其他的一切都不圖。雖然進門后不久他便開始對她不好了，他麻利又納了第三房妖精狐媚般的一位姨太太，成天膩在新人炕上，折騰到面色死白，四肢無力。與劉秀秀以往的情分逐漸冷下來，甚至沒將她放在眼里，更不用說放在心里。但任何事情已經抑制不住她心中所愛，她的那一份情愫并未冷卻，依然烈火一般，終日炙烤著她那嬌小玲瓏的身軀與心靈，眼里心里只有他，她這輩子跟定這個不成器的男人了，無論這個男人變成什么模樣，死也是他身邊的鬼。

　　后來吳家家道隕落，直接從天上掉下凡塵間，一家人風光不再，錢財兩空，日子都難捱。劉秀秀就成了吳純耕身邊唯一的女人，粗茶淡飯相依為命至今，勞心勞力操持著這個破碎之家。秀秀除了是吳向北的小媽，同時也是乳母，是她一手點點滴滴領大了吳向北，視這個正房之子為己出，倍加疼愛憐惜。向北他親娘有病，身子極虛，時而伴有癡態以及瘋舉，家里不讓她帶，盡量隔絕二人，不打照面。因而吳向北打小也只認定劉秀秀就是自己的親娘，他爹吳純耕也未提及過他的生母是哪個，包括老爺子吳品良也是緘口不提這茬，尤其是家敗自縊之后，就更不提了，就當了劉秀秀是他親娘。在這個家里頭，劉秀秀同時要服侍好老爺子與吳純耕這一老一少的生活起居，艱難支撐著這個有過家破有過人亡的敗戶，經歷過一段時期的拮據日子之后，慢慢的也有了些起色。

　　吳家最風光最體面的時候，大院里人丁興旺，村里良田成片，圈里騾馬成群，柜里金銀珠串成堆，誰個不曉得吳家集有了吳品良、吳純耕倆父子。老太爺主要管著田畝收租，兒子吳純耕另辟財源，城里做著大煙的厚利買賣，年紀輕輕的吳純耕手里握著大把的財富，加之祖上一代代的積攢，吳家大院的財勢幾輩子也是花銷不盡，用之不竭。

　　這人一旦手里的錢多到不曉得怎么使以及不曉得往哪里使的時候，往往頭腦就會發熱，渾身上下跟著也是燒得慌，這人瞅著就不對了。吳純耕壓根沒將錢財這玩意當回事，在外邊還待養了好幾個別院的女人，常常在外留宿幾天幾夜不著家，每日吃喝花銷甚巨，留給屋里姨太太們一整宿一整宿的冷炕頭，有如打入冷宮。這還不算，他還是集子上各大窯子里的熟客，老鴇們都將吳大少爺視作貴人與財神供著。凡有新人進門，老鴇們頭遭想到的必定是指使自家廳躉上門通知下吳少爺，殷情好心的廳躉們好幾回都被吳家大太太拿了扁擔木棍打將出門，抱頭奔竄，不過還是沒能阻住吳純耕前去嘗鮮兒。

　　劉秀秀便是吳大少爺在窯子里鬼混時候對上眼的，吳少爺當場被勾了魂兒，指著老鴇的鼻子與其說了：

　　“美人兒打今日起再不接待其他客人了，務必好生伺候，三餐好吃好喝，若是見了半點愁眉苦臉，有你好看的！”

　　老鴇點頭哈腰湊近了：

　　“吳少爺一句話，誰敢不從，老身往后當成祖宗一樣伺候好了秀秀，好吃好喝綾羅綢緞，都不含糊，您就放心。”

　　接著一連在秀秀這里住了三天三夜未歸家門，二人早晚黏在一處，如膠似漆跟一個人似的，誰也離不開誰一刻，日夜飲酒交歡。

　　第四天的頭上，吳少爺這才忍痛惜別美人，出了門子便顯疲憊不堪，有氣無力地雇掛車回到了吳家大院，就開始張羅著替劉秀秀贖了身，大張旗鼓填作二房。

　　就這么著，劉秀秀進了吳家大院高高的門檻，成了吳家姨太太。

　　劉秀秀是個苦命的女人，原為上水集劉家的頭生女，也算殷實地主人家的小姐，吃喝用度不愁，招人羨慕的很。十四歲時候的她就已出落得嬌妍欲滴，胸口日漸肥鼓挺拔，一身的風流韻味早早畢現。好多人家的公子哥貓見葷腥般瞄上了她，都想娶過門來做了自家娘們，便紛紛遣使紅人媒婆過去提親。劉家老爺算是挑花了眼，有些應接不暇的意味，丟了東家，舍了西家，都覺可惜，時常怪罪自己怎么就養了這么一個標致的妮子，再有倆多好，潑出去的是水，大把搬進門的便是彩禮，此刻劉老爺的腸子都悔青了，不停責怪著自家娘們的肚子不爭氣，沒能多多添幾個秀秀這樣的標致人兒。

　　然而世事無常，不以人定，每個人生來都是有著他自己早已注定的運程的，打娘肚子里開始，上天就已將每個人安排好了一切，包括生死富貴，命中當有則有，命中當無則無，人拗不過命，爭不過天，唯有順了天命而活，掙扎也得那么活，那么過。看來劉秀秀后半生注定是個苦命，她的人生變故接二連三開場。

　　劉秀秀認定自己就是這么個命，她必須認命，所以茍延殘喘，所以活到現在，沒有產生過輕身的念頭。

　　也怪了她的一次貪玩，這次貪玩直接毀了她半輩子上好的年華青春，且奪取了她最寶貴的節操，同時也給了她不一般的生活際遇，賦予了她更多的時代的烙印于一身，也可以說是多了一分體味人生吧，五味雜陳，樣樣趕上，樣樣經歷過。

　　那是在劉秀秀她爹已經給她確定下了婚媒之后發生的命運轉變。

　　那日她獨自一人去到山邊采摘野花，不覺間竟是走得深了去，不幸被山上一撥土匪撞見，對方起了歹心，當即綁了上山，問她家人討要贖錢。

　　當天晚間，閨女被綁的消息就送到了劉老爺的手上。劉老爺兩手立刻顫抖起來，愣怔住了，老臉上毫無血色，腦子里頓即一片空白了。也怪家里人不停地嘮叨與攛掇，尤其是家里那幾個嘴碎的老娘們，左邊一句，右邊兩句，都主張不要與土匪妥協，提議拒納贖款，而是極力奉勸老爺連夜去報官，讓官家處置。劉老爺一狠心也點頭同意了報官，因為土匪曉得他劉家有一定的立身，討要甚巨，遠遠超過了閨女未來親家所承諾的彩禮，權衡利弊，掂量著還是報官吧。

　　當時的官們也拿土匪沒半點法子，尤其是上了規模的匪眾，甚至官匪一家，暗地里偷偷都拿過土匪的“孝敬”，實屬一丘之貉。因而幾天不見有所動作，明面上說是在盡力交涉，叫再等等看，最后自然“解救”不成功，不了了之了。

　　土匪遇見了舍命不舍財的財主，這種事情也不少見，不過山上的這單“肉票”活兒明擺著是黃了，土匪窩里頓時炸開了。

　　土匪這個行當的規矩一向講究個做下的買賣不能落空，哪怕是拿走人家一針一線一頂針，也算有個得了的彩頭，最是忌諱空手而歸。嘍啰里直接有讓痛快撕了的，也有看上劉秀秀模樣想占為己有的……結果劉秀秀被兩個土匪頭子接連糟蹋了兩個晚上，在大當家那屋里落了紅，染出了三朵紅梅。最后又賣到了窯子里為娼，土匪得了個好價錢，最終這單活兒總算還是沒走空，人財雙收。

　　而劉秀秀卻在窯子里受盡了人間凄苦，備受煎熬，數著日子度日如年。

　　在窯子里不多時，老鴇得知她竟有了身孕，勢必影響接客掙錢，這樣可不行，一定是那山上兩個土匪頭子撒的種，具體是誰的并不重要，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種。還沒等劉秀秀親手毀了肚里的東西，老鴇卻搶先代勞了。也不曉得老鴇給劉秀秀灌下了一劑什么藥引，藥湯一下肚，劉秀秀只覺得肚腹之內翻江倒海熱辣辣的疼，絞痛一陣勝過一陣，痛后肚里的東西就被打掉了，只順著大腿根子流淌出一灘烏黑腥臭的血水來，很快凝成紫黑色的血疥，而且劉秀秀自此沒了生養的能力。

　　自從劉秀秀在土匪窩里待過幾天，又被賣到窯子里，旁人眼里成了爛貨中的爛貨，渾身上下沒一塊干凈皮肉，劉家便不認了這個頭生女，臉面上實在掛不住，吃不起那羞去。

　　劉家老爺守舊，死封建的人，總這么一句：

　　“滾遠點，趁早滾遠點，俺們劉家沒你這號閨女，別教俺再見著，嫌臟得慌，再要辱了劉家門楣，壞了咱的清譽！”

　　哪怕是做了吳家的二姨太，離開了苦窯，劉老爺仍不認有過這么個女兒，但凡劉秀秀一進家門，又總是這么一句：

　　“滾出去，以后也別再回來劉家，別以為做了吳家姨太太就長臉了，你還是個爛貨，往后不要再進劉家的門了！”

　　如此與劉家斷了血脈親情，只剩下一個劉姓帶到了吳家。劉家人都不認了她，娘家便也回不得，無以盡孝，劉秀秀自此作下一塊心病。

　　當初吳純耕提出要納劉秀秀為二姨太的時候，老爺子吳品良也是再三阻攔，還以撞墻絕食相逼過，就是沒能拗過倔強的兒子，兒子的那股子驢拉不動的倔勁絲毫不輸于他年輕的時候，與他一般一般的，心里也曉得左右不了他了，唯有勉為其難地應下。誰又能想到，也就是這么個千人嫌萬人唾棄的破落女人，也只有她是真心待了自己兒子的，只有她在家敗之后仍然留在他們吳家吃苦受累，拉扯著別人生養下的子嗣——吳向北，并且當成了自己的娃來對待……只能嗔怪蒼天弄人，給她捏了個苦命的模子，原本一個好女子，卻走了一條荊棘遍地的坎坷道道。

　　不能生養在那個年頭是女人的大忌，也是女人一輩子的大缺憾，占了窩不下蛋的女人沒幾個男人是愿意娶進門的，即使是婚后得知，男方也大可以理直氣壯地據此休妻，再論婚嫁，那年頭的女人就是給男人留種續香火的，不能生養要了做甚！足夠慶幸的是，吳純耕沒有嫌棄她，不能生就不生，也不強求，不像周圍人那樣，越是窮困越是生養，越是生養就越是窮困。有向北一個就足夠了，至少吳家的香火沒在自個兒手里斷了就行了，就當向北是秀秀肚里落下來的吧，況且秀秀將向北疼得比親生兒子還好，足夠了，知足了，上天待他吳純耕已是不薄。

　　吳純耕在賭桌上散金敗家得就更厲害了，而且經常被人下套，輸多贏少，就是個冤大頭。若是輸急眼了，整宿整宿的不著家，身上輸干凈了，便問賭場老板賒欠，賭場不再賒欠了，才慘白著臉回來就倒在炕上，呼呼睡去。

　　為此，老爺子吳品良好幾回氣急了，要用斧子親手剁了他的手指頭，都被老太太、姨太太給慌亂攔住，奪過斧子，也奪過菜刀、劈柴刀與扁擔……

　　關于吳少爺的過往以及斑斑劣跡不再多提，那就是老黃歷，如今的吳純耕新生為另外一個人，告別了少爺身份的同時，也滌清了身上的所有惡習，腳踏實地地過著他們的小日子，同時經歷著大時代與大背景，起起落落著，日子過得就像置身大風浪間，一刻在浪頭，一刻又在浪谷，一刻冒出了頭，一刻又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