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剛寫了個開頭，我接到了上海那家出版社寄來的催稿信，要求我按照約稿合同如期交稿。信里還告訴我原來的責任編輯李紅已經跳槽到別的單位去了，如今的責任編輯改由一位名叫方燕飛的編輯擔任，希望我及時給方燕飛打個電話。

　　這時候我才知道了小李的名字叫李紅，她的跳槽不免使我有點失望。我和她畢竟已相當熟悉了。可不知道這個方燕飛是不是就是和我跳過一次舞的那個小方？

　　我打了電話，終于弄清了方燕飛正是那個小方。小方聽說我的這部小說還只寫了個開頭，便提出請我到上海去集中精力寫作這部作品。她說，他們出版社現在專為作者創建了一處創作樓，就在出版社的大院內，每位作家單獨住一個房間，十分安靜，而且和編輯部的聯系也非常方便；就是生活條件沒有住賓館那么好，但飲食起居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她問我的意思怎么樣？

　　“可是我寫作的進度一向很慢，起碼得寫上三四個月才能完成一個小長篇，住那么長的日子能行嗎？”

　　“沒問題。有的作者已經住了半年多，我們也不會趕他走啊。”

　　我想想我也的確需要換個環境才能定下心來寫作了，對上海的氣候條件又比較適應，便當場答應了她。

　　臨走之前，我又給露露家的保姆打了個電話，對她說了我的去向和電話號，并一再關照她，如遇上什么急要的事可以及時和我聯絡。

　　以往我寫愛情小說，憑借的大都是我自己的生活體驗或所見所聞，加上一點藝術想象，便敷衍成篇。至于作品的思想內涵，幾乎全都離不開這么兩個方面：一是人的本能——性，我以為這是男女愛情的基礎，無法回避，而且足以由此而表現人性所具有的永恒和強大的力量；二是人的道德品質，我以為人類不同于其他物種而在兩性關系中具有“愛”這么一種感情，就因為人類進化到了文明社會，即便在以本能為基礎的兩性關系中，也不應該忘記自己是一個文明人，不應該丟失人所應有的道德和人格，不具備人所應有的道德和人格，這樣人的就等同于野獸，既無愛心，也無情義，不可能會對異性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我自己在男女關系方面歷來都是這樣身體力行的，所寫的小說也全都表現了我的這種愛情觀。

　　然而，如今我卻處于對愛情問題的困惑狀態中了，竭力想為自己找到一個答案，可始終找不到一個明確而有說服力的答案。已經來到了上海并且已經住進了出版社的創作樓，小說當然不能不寫，我只好硬著頭皮一邊寫，一邊試圖從作品中尋找我急需找到的答案。

　　本來在香港寫的那個開頭，我很快把它否定了；另外寫了幾個開頭，也沒有一個令我滿意的，全都一一報廢了。時間已過去了半個月，我的頭腦卻還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從何處下筆。我寫了大半輩子的小說，這樣的難題可還是第一次遇到，以至一想到寫作就覺得索然無味，再沒有提筆的興趣。我心里免不得有點焦急，只好把我遇到的困難，直言不諱地告訴了小方。我甚至表示，想和出版社取消原訂的約稿合同，如果需要，賠償出版社的經濟損失我也愿意承擔，包括那次去日本開會時的所有用費。

　　方燕飛大概比李紅大了兩三歲年紀，長相、神態雖不及李紅那樣活潑可愛，看上去倒不失為一位標準美人，只是太過于端莊了一點。她為人很穩重，對工作十分認真負責，對我的照顧也相當周到。據說她是一位文學碩士，發表過不少文學評論。她聽我這一說，并沒有流露出什么失望或吃驚的表示，只是微笑著說：

　　“史老師別性急，寫作中遇上一時的困難是常有的事。德國的斯托姆在寫作《茵夢湖》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這是每一位創作態度嚴肅的作家所無法避免的，尤其寫愛情小說。因為愛情問題不像常人想的那么簡單，它牽涉到人生的方方面面。我讀過你的不少愛情小說，覺得你的藝術風格和斯托姆的風格有點近似，感情色彩很濃；一時感情上不來，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更加不足為奇。慢慢來吧，到時候你的靈感來了，作品也就很快就能完成。”

　　“可是讓我白住在這里混日子，很是于心不安。”

　　“我以為這是完全不必要的。寫小說不是機械勞動，而是創造性的藝術勞動，定期生產是違背創作規律的。我們決不會硬逼你什么時候一定要交稿，你可以絕對放心。暫時無法下筆，我勸你不妨先把寫作的問題放一放，到什么地方去輕松一下，散散心。今天晚上正巧有一個舞會，在文化俱樂部，各方面條件都很好，交通也方便。我知道史老師跳舞跳得很好，不妨去趕一下熱鬧，放松放松心情怎么樣？”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

　　“大概你怕沒有合適的舞伴吧？這沒問題。本來我可以陪了史老師一起去，不巧我的對象得了重感冒在醫院里吊鹽水，我不能不到醫院去陪他一下。我可以給小李打個電話，請她陪了史老師一起去。本來你的稿子就是她約定的，她在離開我們單位前，還一直提起這件事。我相信她一定很高興和你見面，陪你去跳舞的。就這樣說定了好不好？”

　　“李紅現在跳槽到什么單位？”

　　小方顧不上回答我了，因為她已經撥通了李紅的電話。三言兩語以后，她就把聽筒交到了我的手里：“小李急著要和你直接說話呢。”

　　“小李嗎？”我接過話筒說，“你沒想到我已經來到上海了吧？”

　　“你來到上海多久了？”

　　“還只有半個月。”

　　“‘還只有半個月’！來了半個月也不讓我知道一點消息！你啊，要是小方不給我打這個電話，大概一輩子也想不到給我打電話吧？好了，電話里我也不想和你多說什么！這樣：七點半鐘我準時到達文化俱樂部門口，別的一切見了面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