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鄉下有鄉下的風氣

　　原來，根據幼兒師范校方的安排，分散在三個人民公社里的學生們勞動結束以后，先到縣城里的青浦師范學校集中，然后一起返回本校。銀澤公社離縣城較遠，學生們得坐卡車去縣城，這天，卡車已經在天黑前開到學校院子里等著，準備第二天凌晨就出發。陣亞軍準備到縣城里去買幾本翻譯方面的參考書，就跟徐美君說好了，搭乘她們的卡車進城。后來，他又臨時想起，他新買不久的一臺七燈無線電收音機開關接觸失靈，正好順便帶到縣城去撿修一下，或許還能按保單上的規定另換一臺。因為第二天天一亮就得開車，這架收音機又大得十分笨重，陳亞軍怕臨時搬運耽誤時間，就在當滅傍晚把它裝進原包裝紙箱，想放進卡車駕駛室，請司機代為照看一下。

　　這當兒，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完成了勞動任務的學生們都顯得分外的興高采烈，紛紛換上了穿著回家的漂亮衣裙在卡車邊上盡情地說笑。徐美君心里也特別輕松，她見陳亞軍抱來了這么一個大家伙，滿頭大汗地站在院子邊上喘氣，就走上前去跟他說話，無非是在臨走前夕向他表示一下感謝的意思罷了。

　　怪事就是在這個當口上突然發生的：徐美君還沒和陳亞軍說上幾句話，便發現從校門外匆匆進來一老一少兩個人，看模樣都是本地的婦女。她們的臉色都顯得很難看。那年輕的不失為一個美貌女于，臉上卻掛著明顯的淚痕。那年長的臉上雖沒淚痕，卻更是氣勢洶洶，滿臉怒容，一等她來到陳亞軍的身邊冷冷地開口說話，徐美君就覺察到事情很不對頭，甚至有點可怕。

　　“我問你，亞軍，聽倩倩說，你明天天一亮就要上縣城去？”

　　陳亞軍聞聲后顯然很吃驚，忙著答道：

　　“對對，我想進城去買幾本書，還想……媽，什么事？你和倩倩怎么的啦？好像……”

　　“天天一早都有進城的長途汽車，你怎么連幾毛錢的車錢也舍不得花了？”

　　“不，不……事情是這樣的：逢巧明天一早有直放縣城的便車，同車的又都是熟人……這件事我是特地和倩情商量過的．倩情也并不反對；她還叫我快去快回，給她買半斤五香牛肉，趕在中飯前帶回來呢……”

　　“你為什么只敢對倩情說，不敢對我說？”

　　陳亞軍笑了，既是苦笑，又是對他這位未來的丈母娘陪的笑臉：“那時你正在自留地里忙著，我想反正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嘿，沒什么了不起，說得倒輕巧!”他丈母娘臉帶冷笑，語調也變得更加嚴峻了。“我問你：你對倩情說，只是想進城買書去，為什么一轉身就偷偷搬來了無線電朝汽車上塞？你以為我們看不見？說定了是買來做新房擺設的東西，現在你想把它送到哪里去？”

　　這一下，陸亞軍可頓然答不上話來了。他似乎還想解釋，丈母娘卻不再讓他有解釋的余地。

　　“你想想，這臺無線電算是你們最貴重的一樣新房擺設了，你怎么能自說自話就朝汽車上搬，都不和倩倩商量一下？我對你說過了多少遍，新房一時租不到，無線電就先放到我家去好了，可你總是聽不進，說什么你要放在學校里收聽外國話，究竟是你的外國話要緊還是結婚要緊？今天我總算看出你肚里做的是什么樣的鬼文章！你嫌倩倩鄉下姑娘門第低，家里窮，配不上你，就找來介紹人三對六面說清楚好了，何必來這偷偷摸摸的一套？這些天來，有哪個左鄰右舍不在說我家的笑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上海人亂軋朋友是軋慣的，今天是對象，明天就可以另外換一個。我們鄉下人見識淺，還沒有開通到這個程度呢！”

　　這位口若懸河的鄉鎮潑婦，連珠炮似地說到了這兒，也不等陳亞軍做出什么反應，一轉身就拉起了她的女兒登登登地走出校門去了。

　　在這之前，她女兒倒是始終都沒說一句話，一直一動不動地背對陳亞軍站著，只顧自己默默地擦眼淚。但到了她臨走的時候，卻猛地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了徐美君一眼，那眼光中充滿著莫名其妙的敵意。

　　院子里所有在場的人都小聲議論起來了，除了陳亞軍和徐美君。陳亞軍已經尷尬得緊低著頭久久沉默不語。他好不容易才轉過了神來，自我解嘲地小聲說：

　　“唉，也許都該怪我太疏忽大意，沒和她們說起過該檢修收音機的事……我忘了她媽媽的為人……”

　　他隨即從汽車駕駛室里搬出收音機，扛上肩．費勁地朝校門口走去。他不想再把它送到縣城去檢修了，也不想再把它留在學校里收聽外語教學廣播了，當場就要把它送到他的未婚妻家里去。在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校門去的時候，人們發現他的左腿跛得比平時明顯多了……

　　徐美君早就陷入了惶惶不安的境地中。她那驚恐和尷尬的程度，并不亞于陳亞軍。她可不是一個傻瓜，一開始就看出了這件事的發生和她有什么樣的關系。特別是陳亞軍他丈母娘最后說的幾句話，真使她太不好受了。她深感自己已經受到了從未受過的莫大侮辱，只想當天晚上就離開這個濁臭熏人的鬼地方。

　　她越想越惱恨，甚至都不想再和陳亞軍見面說話了。當然，她恨的不是陳亞軍，而是小鎮上這一種防不勝防的可怕風氣。她深怕和陳亞軍的再次見面還會給她帶來更大的侮辱。于是，她當機立斷，進屋后便和學生干部們商量，想提前在當天晚上就請司機開車進城去。

　　學生干部們都很理解她的心情，但她們的頭腦顯然比她清醒。她們立即考慮到，如若當天晚上進縣城去集中，那么多人的住宿就會成問題。她們出了一個主意，說，要是徐老師打算先走，能趕得上末班長途汽車的話，就不妨先走，一個人去住縣招待所也許能行。

　　正當她們師生間議論紛紛地商量不出結果來的時候，另一個讓徐美君完全估計不到的意外卻又突然發生了。她們聽到校門口傳來了一陣汽車的停靠聲。徐美君從窗口望去，只見校門口停下丁一輛吉普車。再一看，吉普車上隨即走下了一個人來，看上去似乎十分面熟——啊，瞧他走路的姿勢，這不是石鳥還能是誰呢！

　　石鳥怎么也到青浦鄉下來了？難道是專程跑來找她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