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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處秩序  文/shengfan

  1.修鞋鋪

  鞋匠張象一枚果實儲身于鐵皮棚中,被無數只不同類別的鞋包圍。男人、女人、老頭、老太太,當然還有孩子們,幾乎所有的鞋,都陳列于此(少數有錢人拒絕此類修補)。它們零亂、堆疊,以斷裂記錄一只腳的日常,脆弱的皮革,張開鋸齒小口,每一次步伐起落、負重、汗液流淌,以及最終的崩裂,生活密碼隱藏其間。有一些已經修補過,幫帶處褐色麻線密密地咬合著,看上去十分結實,甚至比一雙新鞋更令人信任。少數的幾只高跟涼鞋,置于鞋堆頂部,假鉆閃閃發光,在暗色調中對比著,有一種經世、俗氣的美。

  鞋匠張的年紀,似乎是一個懸念,他的模樣十年來沒有任何變化,黑的面孔、黑的手,黑的紋理與笑容,像是銘刻在堅硬的地方,日漸凝固的面貌。一張皮凳獻出自己的平面,供他日復一日地坐在那里。一只待修補的鞋永遠握在他手中。鞋匠鋪的那些什物:鞋楦、染料、鞋跟、鞋掌、小釘跟、小縫紉機、鞋油、鹿皮水、鞋墊、百得膠,散亂地鋪陳著,抵達他手中時才獲得秩序。鞋匠很少抬頭注視他的主顧,在他的世界里,并沒有貧富之分,只有斷裂與連接,解體與重構,他并不關懷一只鞋曾經走過的路,只解決它繼續前行的可能。他無權放棄,即使鞋子的主人已經放棄,他也必須尋求種種可能。這就是他的工作,在一只破舊的鞋子上恢復歷史,給予它重新行走的功能。例如一個江西女人的涼鞋,三個瓣都斷裂了、鞋跟大半個掉下來,女主人把它送來時面色羞怯,似乎自己犯了什么錯,眼神中隱藏著一個灰色的劇場。鞋匠張粗黑的大手接過它,先擦拭干凈,涂上膠水,再用一根粗針連接上鞋幫與鞋跟,然后在縫紉機上來來回回地過,鞋子的形態終于慢慢顯現了。只是江西女人并未流露出太多驚喜,這在她的預期之中,正如夏日終結與秋天臨近,什么都不是意外,她的羞怯是深沉的,沒有因為這雙涼鞋而改變。這樣一次簡單的修補,目的在于恢復過去的某一段生活,而不是創造另一段新的生活,在這個過程中,人們似乎已經失去了激情,只有幾枚硬幣投落鐵箱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清脆的味道。密不透風的鐵皮棚中,鞋匠張喝了一口濃茶,目光掃向雜亂的街面,臉上浮起一片華而不實的成就感。

  “便民修鞋鋪”這樣一塊小匾,不知道是誰掛的。它給鞋匠張的活計帶來了另一種意義,雖然他并不注重這種意義。每一只鞋送到面前時,他偶爾會覺得自己是優越的,多少是社群的依靠。但小匾掛起來了,他必須坐在這樣一種冠名之下,承受附加于此的種種費用。說到這個時,他的表情仍然是順應的。對于自己的鐵皮棚,鞋匠張是比較滿意的,能夠坐在里面補鞋就是一種樸素的幸福。鞋匠最苦惱的是拿到一只絕癥的鞋。他翻來覆去地看,沉思著怎樣把一條斷掉的鞋瓣修復到原來的模樣,不留下任何痕跡。他愁眉不展,心里設計著一個方案,又推翻了一個方案。他好像忘記了身邊的事物,鉆到這只鞋子里去了。鞋鋪之外,那么多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穿行不息的車,那種生活中的快,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其實修好這只鞋,也只能得到兩元左右的報酬,這只鞋的報酬并不會比另外的鞋更多一些。但鞋匠完全地忽略了這一點,他心里懷著一只鞋的結構,虔誠地擺弄著它。

  2.精修店

  它的門楣上用紅漆寫著:制作成衣、精修服裝八個字,我莫名地覺得它有些像壽衣店,它的光源不足的陰暗內部,使我隱隱有些恐怖的聯想。事實上,它是個普通不過的裁縫鋪。師傅像是從上個世紀走出來的人物,穿著顏色很深的中山裝,戴一副老花鏡、藏青色袖套。他讓我站在鏡子面前,用涼涼的皮尺給我量尺寸,嘴里喃喃念叨著一個數字,往衣物的袖口、腋下劃上一道道白粉。這個劃白粉的工具是幾十年前的,一種淺綠色粉筆,薄薄的、邊角磨損的三角形。他的背景是陰暗的店堂,一塊擱著無數布料的長木板、一臺縫紉機、一把藤椅、一盞白熾燈、一個電飯煲、與我正照著的一面長方形鏡子;他店堂內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數字“1”來表示,一種生活的簡約。師傅的工作程序是完全老式的,他一絲不茍地延續著一種舊式的制衣方式。給我量尺寸時,他的手是嚴謹的,絕對不觸碰到身體。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從眼鏡的上方注視,一種工作式的注視。他從不問我衣服的來處,但有時他會對某件衣服的質料發生興趣,這是什么呢,不是絲、不是麻、不是棉布、不是晴綸、更不是牛仔,輕薄又墜重,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識體系以外,他拿這個布料與他盛年時期的布料對比著,那些的確良、卡其布,那時是多么好的布料啊,但早就沒人穿了。

  他的主顧是附近小區里的老太太們。老太太總是結伴而來,對于她們來說,做衣裳是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切都帶有莊嚴的成份。從包裹里取出的布料,折疊得像一塊豆腐,一層層打開來,散發著樟丸氣息。必須先肯定這塊布料,從色澤、手感、與老太太的匹配度,以及在此時此刻制成一件成衣的必要性。使老太太的臉笑得像一朵葵花。同時必須贊嘆那件一同帶來的樣衣,多么好的款式,多么適合老太太。“要做得像那件一樣,前胸打三個小褶子”,老太太羞澀地說。對于這三個小褶子,老太太是多么地不放心。能不能做得一模一樣,必須是小小的,呈現一種細碎的花紋;穿在身上會不會顯得太花哨?對于這些疑問,老太太一再地深究下去,一再地質疑,直至所有人給予她肯定的答復,向她保證、甚至賭咒。老師傅是那么地耐心,他知道老太太是他最后的顧客。如果這些老太太消失了,他的店就再也開不下去了。反過來,如果老師傅消失了,老太太們也再找不著這樣的店了。

  我的同事們去的是另外一家精修店,一個叫國女的少婦開的。國女精修在江東路上一個高房租的地段,門楣裝修得十分華麗,從外面看進去,廳堂深、闊,以一種暗色調延續著門面的厚重。這種店的氣場壓著每一個顧客。它太新了,我進去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陳舊。我身上的一種不合時宜的東西在這樣的店里更加地顯著。國女用一種判斷的眼神注視著我,似乎在決定是否需要熱情接待。一會兒后,她的目光越過了我,與隨后進來的幾個熟客打招呼,一個是修文胸的,要把文胸修得稍小一些,另一個修一件黑色紗襯衣。都是極其時髦的樣式。我等待著她們與國女絮絮交談的結束。我手里拎著一件黑色外套,我需要去掉那些閃亮的鉆飾,使它成為一件樸實無華的衣物。隔鄰的一個房門內,一些車工在明亮的燈光下踏著縫紉機。這些縫紉機制造的聲音與老師傅的,完全的不同,急促、緊迫,一種追趕時間的聲音、純粹的勞作。

  老師傅修衣物的動作是緩慢的。從一根線頭開始,拇指與食指小心翼翼拈起來,對著燈光比一比,仔細地與衣物對照色澤,含在嘴里,捻一捻,從老花鏡的一端,注視它緩慢地穿過針眼。他的生活就是一根線怎樣穿過一個細微的小孔,他的一輩子,就在針眼一樣細小的時光里慢慢過掉。沒有焦灼與過多的欲望。一種向四周擴張的寧靜。一種古典的速度。我坐在藤椅上等待,心緩緩地沉下來,燈光昏黃,使我微微地犯著困。裁縫機響起來的聲音,使這間小屋的時光顯得更舊,針腳密密地壓在時間上。我幾乎是被淹沒在這個舊的時間里;淹沒在裁縫鋪的嗒嗒聲中。

  3.賣玉米的老婦

  有些聲音具有特殊的品質:雨打在屋瓦上、掛鐘規則的嘀嗒聲、汽車在深夜的馬路上駛過……,或者,一個小販在街頭叫賣。你總能從這些聲音中找到自己懷念的某個場景,并由此展開。

  國貿門口,一個老太太用19世紀的方式,向現代人推銷她的貨品:買玉米羅——剛出鍋的玉米——熱辣辣的玉米!這是一個人流涌動的街口,老太太與另一些中年女人們一起,向行人兜售她們的玉米、桔子、線板糖、冰糖葫蘆……,無人理睬或被密密包圍,一種混亂、喧囂而又鮮活的生活,不需要任何包裝。老太太站在國貿出口的屋檐下,所有人都要經過她的視線。而那些中年女人站在人行道上,她們不叫賣,喉嚨里小小的羞恥感令她們喊不出聲。只有老太太一個人在叫賣。所以她的生意最好。當然,玉米與其他貨品不同,它更接近食物,可以安撫我們的胃。另一些女人賣的桔子、糖葫蘆、板栗離身體的必需稍遠一些。這些玉米正如她叫賣的那樣是熱辣辣、剛出鍋的。每次掀開毛巾時,玉米的香味就飄散開來,有些人是循著香味來的。我抵制著它的香味,不購買小攤販的食物,似乎是教養的一部分。我在買與不買這件事上審度過,老婦人的花白頭發與市民教育抗衡著。但有時玉米的香味直接地控制了身體。她的玉米,香甜、糯,稍有些黏牙,適當地壓下去逛完國貿之后的小小饑餓。我坐上三輪車后才開始享用玉米。三輪車的空間,相對的具有一種私密性。我還是不習慣站在街邊吃玉米,雖然有許多人是這么吃的,把吃玉米這個過程,面向著一條大街完成,理直氣壯地把生活抬高。

  這條街上的許多人都認識她。十年前,她在街上賣豆腐串。刺骨的北風,把街道刮得像一把利刃。她像一張剪紙似的站在路燈下,在寒風中拱著手。我和女伴從一家的士高出來,裹緊薄昵大衣,縮著脖子,鞋跟敲擊在深夜的街道上。老婦人充滿希翼的目光追隨著我們,我總是迎著她的目光中走過去。豆腐干從沸水中拎出來,散發著茴香、胡椒濃烈的香味,來自豆腐小小的熱量向四處擴張著,沖破冬夜寂靜的寒冷,很快地溫暖了我們的胃部。有一次,我在她的攤上遺落了我的拎包。她守在寒風中,等著我們回來取包。她讓我們清點包內的什物。在她的一再堅持下,我只能打開小包,一份份地查看現金及各類消費卡。在我們離開之后,她仍然等待在空寂的街道上,向街道陰暗的拐角處張望。十年過后,她仍然以這樣的姿態在街道上張望。現在我完全可以估算她的年紀:應該在67、68歲左右。

  城管的出現,像是一道無比響亮的發令槍,一聲驚呼之后,所有的人都迅速地四散逃逸。老婦人是那個搶跑的人,她以驚人的敏捷一個箭步跳進了國貿。她的動作太快了,快得我的目光無法捕捉到每一個細節:蓋毛巾、提籃子、推開那只正在挑選玉米的手、轉身、跳上國貿的臺階,所有的動作在一瞬間內完成。在這樣的年紀做這樣快的動作,顯然是危險的,這個動作完全有可能使她折了腰、扭傷了腿,從此臥床不起。然而老婦人的身體已經適應了這樣的快,她的肌肉具有與年齡不相符的應變力,反應迅速、處理果斷。她現在安全地挽著她的玉米,站在國貿內,與所有其他的人一起注視著外面。街上一下子冷清了,或者說整潔了。小販們都消失了,街道具有了一種被叫作市容的東西。一個跑得稍慢的女人,她的板栗被全部掀到了街道上,這些板栗,個頭很大,咧開十字形的小嘴,暴露著金黃的肉質。它們在街道上滾動著。許多人的目光都被這些板栗吸引了。金黃色的肉質,健康、飽滿,充滿了誘引力。之前,它沒有被我注意到,現在它在一個靜的空間中,作為一種動的物質,被大家的目光抓住了。這個時段很快地過去了。它的來與去,大約是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國貿門口很快恢復了原有的秩序。每個人都回到了原先的點上。老婦人的玉米掀開了香味,先前那個挑選玉米的小伙子湊上前來。那個賣板栗的女人,蹲下來,揀她的板栗,每揀一粒,她就放在嘴前面吹一吹,或者在衣服上面蹭一蹭,把它放回到篩子里去。在她揀完板栗之后,這個小市井將完全恢復生活的亂、小日子的亂。我在這種亂復原之前,離開了。

  4.擦皮鞋的女人

  (中醫院門口)她的目光是向下的,目光中的爪子撲向路面上的一只只腳:涼鞋、拖鞋、帆布鞋……,啊,一只皮鞋!她的目光跳了一下,捉住了這只鞋,沿著皮鞋向上,西褲、T恤、眼鏡、板寸,聲音充滿希翼地拋過去:老板,擦鞋了。音質干糙、似乎正有什么在喉嚨里沙沙地撕裂開來;普通話不準,“板”的韻母沒有歸音,聲調也不對,是遙遠方言的語音,一個陰平與一個去聲,聽上去像是“擦蟹了”。底氣不足的呼喚,淹沒在喧鬧的街市聲中,幾乎不能被人聽到。板寸沒有聽見,他快步地走過去了。板寸的方向是向前,板寸完全陷于自己的生活內,沒有注意到關于一雙皮鞋的呼喚。她沒有喊第二聲,她失落地望著這雙夏季罕見的皮鞋,直至它漸漸遠去,淹沒在其他的人群中。收回目光時,她才發現,這個時間段,她已經疏漏了眼前經過的許多雙鞋子。她的目光重又盯緊了面前的街道,形成了一道無形的濾網,攔截著每一雙閃爍皮質光芒的鞋子。

  終于有一雙鞋在她的面前停下來。這個女人僅僅是想在醫院門口找個陰涼處休憩片刻,擦鞋是次要的。女人已經坐下來了,她不再著急。她坐在高處(一把折疊椅)、遮陽傘下;擦鞋的女人坐在低處(一張小凳),疏朗的樹蔭下,戴著一頂草帽。討價還價持續了稍長的時間。高處的女人其實不在乎一元兩元的差價,還價只是女人的習慣。擦鞋的女人在了解這個習慣之后,將定價提高了一點。所以,最后定下來的,仍然是原先的價錢:兩元錢擦一雙皮鞋。皮鞋是高跟、名牌的,裝著一雙優雅的黑絲襪及纖瘦的腳。它現在擱在鞋架上,成為低處女人的工作對象。低處女人對這雙皮鞋的態度是認真、喜悅的,她抓住眼前這個工作的機會,認真地勞作著,動作熟稔。這個時候,高處女人有些無聊,她的動作:注視街景、翻看一條短信、打一個呵欠、對擦皮鞋的女人發出詢問。低處女人的動作:在鞋口插上兩塊紙板(以免弄臟黑絲襪);在鞋尖、鞋幫、鞋跟各擠上一小團黑色鞋油;用一塊長長的布條拉鋸似的在鞋面上摩擦,看上去力氣使得很大。關于一雙鞋的工作時間很短,大約五、六分鐘,工作就接近了尾聲,皮鞋漸漸地明亮起來。擦鞋女人開始不那么專注了,她的目光不時從鞋面上抬起來,篩向面前的街道,向著下一雙皮鞋發出“擦蟹了”的呼喚,進入下一段焦慮的等待。

  (汽車站門口)在初冬的寒風中,她的紅絲巾很扎眼地拂動著,頭發上別著一個蝴蝶結發夾。從面容看,她的年齡大概在四十歲上下,但按經驗判斷,她的實際年齡應該減掉十歲左右。她正向顧客綻放著一個笑容,一種認為自己很美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在一張有些黑、有些皺紋的臉上綻開來,很驚心。她就坐在風口,人群最熙攘的地方,一直這么謙卑地笑著,像撒一張漫無邊際的網。她的簡單的長條形工具箱,使人有一種安全感,一眼看得到底的附加條件。顧客是一個中年男人,或許是這個笑容誘引他坐下來擦鞋。在汽車站這樣的地方,紅絲巾、蝴蝶結發夾與一個充滿熱情的笑容,是重要的。在旅途男人的眼中,這樣的笑容或許是有些美麗,即便黑、并有皺紋。她一直抬著頭,與這個中年男人談笑著,他們似乎正在漸漸地熟稔起來。聽不出他們在說些什么,我只是遠遠在看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們。更多地人沒有注意他們,汽車站的人們,關心的是自己前行的方向,沒有人關注一個愛美的擦鞋女人。

  5.公廁

  他的生活與公廁緊密地聯結著。他坐在一個很小的、類似于醫院掛號處的小窗內,一張桌子后面。靠墻擺著一塊木板,是他的床。這間小屋隸屬于公廁建筑的一部分,緊鄰男廁,充斥廁所內固有的濃烈氣息。一些手紙被整齊地一張張折疊好,放在一個鞋盒子里。他現在管理的對象,就是這些手紙。偶爾會有一只手探進去,交出兩毛錢,交換一份手紙。但這種時候越來越少了,大部分人都自己備著紙巾,那些紙巾潔白、柔軟,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他準備的手紙,看上去粗糙、廉價,這個小城中大部分的人,已經不再使用這種紙。他只能在窗口后面、守著巨大的寂落默默地坐著。早些年,每個進入公廁的人都必須交出兩毛錢(后來漲到了五毛),小城的人們都習慣服從,在口袋里備幾枚五毛錢硬幣,已經成為大多數人的生活常識。我熟悉它銅黃的色澤以及背面的荷花圖案,一枚優雅的硬幣。它們總是滾落在小窗后面的一個鋁飯盒里,發出清脆的聲響。那個時候的他,是忙碌的,他一直坐在窗口里,向每個進入的人收錢。他是這個世界上擁有荷花最多的人,這些荷花完全可以抵消小屋內的渾濁氣息。有時他甚至可以向熟人開一個后門,他會對一個人擺擺手:進去吧。被放進去的那個熟人,是多么感激,它的意義不在于節省了五毛錢,而在于擁有了一個特權:上廁所不花錢!這個小民如廁時會感到特別的通暢,每個毛孔都像過電般地快意。他想在廁所內多逗留一點時間,因為出去之后,他將從虛幻的想象中跌落出來。有時甚至可以構成一次特權的交換,譬如說,他放一位醫生通行,以后去這個醫院就可以免除掛號。在醫院這樣的地方通行無阻,意義更巨大一些。這個權柄也可以變得更大,因為它事關身體的必需。有一次他攔住了一個人,這個人與他在公廁門口吵了起來。在這次爭吵中,那個需要上廁所的人,顯然處于下風,他的身體在不斷地催促著他,身體急迫地需要一個蹲位。最終這個人服從了身體的需要,他軟了下來,開始道歉。

  現在,進入公廁,不再需要交錢了。小城里的人,很快地又習慣了這一種制度。小城里的人,不太往深處思考一件事,對于免費上廁所這件事,大家是那么地心滿意足,的確是方便多了,不必再在廁所門口焦急地摸索一朵荷花,可以長驅直入,解決身體最迫切的需要,太好了。惟有管理員不這樣想。他是這個小城里最仇恨這件事的人。他的權力就這么被改革掉了,沒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以前,他像是掌握著某種生殺大權。他甚至遇到過幾張本地新聞里的面孔,他們進入廁所,不是也需要他的批準么!現在,什么人都可以自由出入了,甚至乞丐都可以大搖大擺地經過他的窗口。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失去了秩序、規則!雖然管理廁所的工作還是保留著,但還可以管理什么?!還有什么比權力的喪失更讓人悲哀?他為什么還要生活在這種惡濁的、侵蝕健康的氣息中?!他感到自己被時代的濁浪棄置在了岸邊。他似乎是驟然間變老了,從一個聲音宏亮的壯年男子成為一個老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在廁所門口走動,也不常坐在窗口后面,他幾乎從人們視線里消失了。這個廁所,似乎已經是一個空的廁所、自由的廁所。

  我探向窗口時,沒有發現他。窗前是空的,手紙像一排牙齒一樣整齊地排列著,沒有人管理它們,它們是被忽視的。我提高聲音呼喚了一聲。床(木板)上的一些灰色的衣褥動了動。我發現了他的臉,嵌在灰色中間,漠然地、睡意朦朧地靜止著。在我的呼喚中(我想告訴他有一個廁位堵水了),他的眼皮稍稍地動了動,拉開了一瞬間,目光像一個病人,厭倦、無力;似乎向什么地方注視了一眼,隨即又閉上了。

  6.姚氏推拿

  尋找這個店面花去我七八分鐘時間,原來它是半地下的,沿著一條逼仄的樓道往下,循著光線走,進入一間亮著燈的小屋。在黑暗中摸索、來到光亮的地方,這幾乎像是某種寓意。對姚師父的年紀,我很不確定,他的面容看上去在37歲上下,穿著一身素白對襟大褂,剃著僧人般的平頭,神情中有一種老邁的慈悲。這種慈悲在擴大著我的安全感,俯臥在按摩床上時,我十分放心地把身體的病交給他。他的手溫暖、富有力量,來自指尖、腕部的熱量迅速穿透肌理,向身體深處擴散。有時他深深地運一口氣息,將手掌貼在某個部位,掌心像某種儀器似的微微震顫著,似乎有一股氣息緩緩導入我的身體內部,酥麻感從觸點傳遞到四肢百骸,無比舒適。手掌很快摸索到了身體的病灶,指尖在頸項與腰椎上輕輕移動,點壓著某個酸痛的部位。你的體內有一股寒氣,他說,需要做一個火療。他立起身,在一個小碗里倒了些藥酒,火柴輕輕一劃,小碗里燃起了藍熒熒的火焰。他的手握著那團火,在我的背部掠過。身體像是燃燒起來,內部的血液呼應著這團火,快速地流動起來,一次次沖擊著某處的堵滯,皮膚感受到一種灼痛的快感。玻璃罐一節節地從我背、腰、臀滑過,背部的顏色迅速地從肉白向一種暗紅過渡。整個身體火辣辣地暢快著。他說很多的病,都是由于身體的不通透,某處的孽障。他解釋著孽障這個詞匯。孽障是最難去除的,是你殺害生靈所造下的罪,譬如一條你吃過的魚,它的肉身死去,但魂魄會永遠地記住你,與你對抗,在你虛弱的時候報復你。我想象著一條被我吃掉的魚,它永遠地消逝在我的腹中,它是被動、弱勢的,它報復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是潛在著。很多條被動吃掉的魚,或許就構成了一種病的力量。它們使我的身體,一再地虛弱下去,使身體表面的美,逐漸地喪失。

  置身于姚氏推拿的氣場中,我幾乎完全接受了這種玄妙的理論。他的治療是來自手與內心兩個方面。他緩緩向我述說著他的信仰:煩躁心起的時候,在心里念一聲佛,厭憎心起的時候,在心里念一聲佛;要有大愛,對你喜歡的人,要愛;對厭惡的人,也要去愛;這樣,就沒有厭憎了,就好了;要看破、放下。他的話語使我有種強烈的疏離感。小屋內溫暖、明亮,相形之下,門外的過道有如暗夜。小屋似乎具有某種核能,使置身其中的人感受到安詳。墻上由五臺山大師手書的字幅,似乎也輻射著某種能量。他讓我讀這些謁語: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則不傷;心動,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一念心清靜,蓮花處處開,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一切皆為虛幻。不可說。

  一切皆為虛幻。不可說。流動的火、震顫的手掌、擁有堅定信仰的推拿師,一個多么虛幻的處所。它那么地懸浮于這個世界,它與樓道外的那個車水馬龍的世界,這樣地分割、對立著。這間小屋像是我虛構出來的。一個世界之外的世界,秩序之外的秩序。它在一個正午,在一個半小時內,給我的俗世一種有力的沖刷。我在一張薄毯下休息,姚師父在外間與一位訪客探討如何消除孽障,他們在自己的理論體系中深入思考著,無比信慕。即便在爭論時,姚師父的聲音仍是徐緩的,音節與音節之間等距,一種剔除了悲喜的聲音,不為俗世所擾的安定。這種聲音像一種麻醉劑,我漸漸感到困意襲來,在不知不覺中睡去。我離開的時候,姚師父饋贈給我一本書與一張光盤:《如何做一個真正如法的好人》、《西方確指》。他說一定要看,看了對身體好。我點著頭,內心一片茫然。走出明亮的小屋,踏上樓梯。世界一點點地升高,眼前,又是那個熙熙攘攘的人間,汽車喇叭響成一片。被割裂的一部分迅速地涌回來,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

  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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