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帶著小宇穿過大半個村莊,邁上了一條山道。樹蔭遮住了正午的陽光,在道上灑下無數斑痕。我感到全身莫名所以地打著顫,像是發冷似的,牙齒與牙齒輕微地撞擊著。小宇把搪瓷面盆頂在頭上,左跳一下、右躍一下地往前走,他問:姐,我們不去大塘嗎?他說的大塘是村口的那面大池塘,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在那里洗澡。我說:不,大塘里的螺獅都讓人摸光了,我們去山塘。山塘在山腰上,圍在一大片樹蔭中間,邊沿沒有石階,踩下去就是滑溜溜的淤泥,從腳趾縫里往上鉆,讓我一陣惡心。小宇緊緊拉著我的手,慢慢地下到塘里,說:姐,泥很滑。我說:泥里面有很多的螺獅呢,趕快摸吧。我蹲下來,池水很涼,我不由打了個寒顫,我的手在淤泥里慢慢地摞過去,摸到圓圓的顆粒就捏了手里,抓起來時,手上已經躺著幾個圓溜溜、胖乎乎的螺獅。小宇一下子興奮起來,他像我一樣蹲下來,將手伸進塘邊的淤泥,慢慢地、認真地摸索著,一雙大黑眼珠飛快地轉動著,小嘴一呶一呶。
芳芳姨在坐月子的時候,仍然喜歡嗑瓜子,她一邊嗑瓜子,一邊罵計生站那些畜牲。瓜子殼從床鋪上飛出來,撒落在地面、凳子與翠綠色的緞子被面上,使我們家里鋪滿了茴香與奶油的氣息。母親一聲不吭地收拾了這些瓜子殼,仍然把樓板擦得油亮油亮。母親甚至殺了一只雞,煮了一碗黃黃的雞湯,端給芳芳姨。母親是那么地忍辱吞聲,我配合著母親的這種忍辱吞聲,沒有向芳芳姨發難。我現在對于芳芳姨有一種勝利者的寬容。我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力量,原來我是可以掌控事件走向的,我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弱小,我能夠捍衛母親、捍衛這個家,只要我能厘清事物間那種復雜的關聯。我內心的暗物質在急劇地澎漲,它催生著極其危險的念頭,那是一個人走向罪惡與分裂的前兆。但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這些,我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一個深淵的邊緣。
一天,芳芳姨心滿意足地喝完了一碗雞湯后,母親開口了。母親說:芳芳,你還這么年輕漂亮,應該趁早找個好人家啊,我倒是聽說鎮上有戶人家,老婆剛過世,家里是開小百貨店的,什么都賣,啊,也賣瓜子!你見一面看吧!剛喝下一碗雞湯的芳芳姨,似乎一下子不好意思說出拒絕的話。她遲疑了會兒說:那就見見吧。很快地,那個男人就上門了。是常在鎮街上出現的一個男人,慣常穿一件藏青色的工作服,守著一家雜貨鋪,眼睛瞅著過往的行人,不茍言笑的樣子。他穿了一件半舊西裝,坐在廚房里,面孔方寬、指節粗大,右眼稍有些不能聚光,但整體來說還是很過得去的。他看到年輕的芳芳姨,顯然十分地滿意,兩只手交互地搓著,說,這次來得急,沒給孩子們帶吃的,下次帶。母親給他們煮了糖放蛋,將他們留在廳房里,把我和小宇推到外面去。讓我意外的是,父親也默認了這一次行動,他帶上幾個徒弟早出晚歸給人打家具,藉此逃離了家里這一幕場景。那段時間,雜貨店老板隔三岔五就往我們家跑,后來他不再穿那件舊西裝,常常穿著那件工作服就來了,從大口袋里給我們往外掏零食。我與小宇漸漸地對他的大口袋充滿了希望。我記得一種叫果丹皮的零食,像一個卷起來的小筒,又酸又甜,軟軟的,含在嘴里,可以吮吸很長時間。我拉著小宇的手,嘴里含著一小塊果丹皮,一起去看云。我指著天邊的云問小宇,那像什么。我喜歡看云,看暮色時分堆積在天邊的紅云,鑲著一道美麗的金邊,像是誰給它們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小宇說,它們像獅子、像老虎、像狼、像許多排著隊奔跑的綿羊。
雜貨鋪老板最后一次來時,沒有從大口袋里給我們掏零食。小宇看著他,大聲地對我說:姐姐,我想吃果丹皮。我搖了搖小宇的手。我看見雜貨鋪老板的臉色是暗青色的,幾乎與他的工作服融為一體。芳芳姨拒絕了他,芳芳姨說,你有一個兒子,我也有一個兒子,你的兒子比我的兒子大三歲,我的兒子比你的兒子矮六公分,你的兒子會跟我的兒子打架,我的兒子肯定打不過你的兒子。你是幫你的兒子,還是我的兒子?雜貨鋪老板被這個饒口令懵住了。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或許從兩個兒子身上想到了更多的問題。芳芳姨也有更多的意思,沒有說出來。這些意思,她后來跟母親說了:小靜媽,不是我要賴在這里。為了小宇,我是不會嫁出這個村子的,小宇只要呆在這個村子里,他就在自己的家里,走出這個村子,小宇就成了拖油瓶。我不會讓小宇去做拖油瓶的。母親的臉色漸漸地變成了泥土一樣的顏色,她的手指顫抖著,我知道母親想起了這些天做的點心:晶瑩透明的糖放蛋,每碗里面放了三個,上面撒了雪白的蔗糖;紅色的醬油面上撒了細細碎碎的蔥花,臥了一個黃燦燦的荷花蛋;實在找不出東西時,母親就煮糯米粥,鑲嵌幾粒鮮紅的棗子……。母親的身體微微搖晃著,她將手扶在桌沿上。我感應到了母親內心的刺痛。母親不能哭,母親在這一刻仍然不能示弱,母親仍要維持那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冷靜,但母親內心是虛空的,母親在這一戰中已經沒有多少勝算……,可憐的母親!我忽然發現手心里還捏著一只濕粘粘的小手,我重重地甩掉了它。
6.夜晚,父親在燈下給小宇做一對小水桶。那些粗糙、形質魯鈍的木質,在他手中漸漸改變形態,變得光滑、慢慢凸現一種形體,具有了一種新的生命。父親有一套精致的小鋸、小刨,包在一塊深灰色的卡其布里,興致高時才會拿出來,做一些精巧的小玩藝。父親教小宇用刨子刨一塊小小的木板,小宇的力氣有些小,動作拖拖拉拉,推出來的青白色刨花沒有連成團,碎裂了。父親示范給小宇看,他吸一口氣,左手扶板、右手握刨,眼睛瞇一瞇,刨子驟然向前沖過去,至頂端時忽然停頓,刨花像一團漂亮的棉花一樣翻出來,清香四溢。我從來沒有碰過那些精巧的、泛出柚面光澤的木工工具。我是被間離出燈下那對其樂融融的父子的。我認為我一定做得可以比小宇好。我在學校里超過了那么多的男孩子,即便是木工活,我也一定能超過他們。但是我沒有獲得機會。獨自一人時,有時我會徒手模仿著那個動作,眼睛瞇一瞇,右手虛握,猛地用力向前一推,想象中的大朵白色刨花盛放開來。
但夜晚的靜謐被打破了。芳芳姨開始與父親爭吵。那些聲音總是發生在深夜,像針扎一樣,鋒利、刺耳。有時我在睡眠中被芳芳姨的哭聲驚醒,夜晚的哭聲有一種瘆人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無法回歸睡眠。有時還會傳來一聲沉悶的鈍響,肯定是她把什么器物重重地摔到了樓板上。中間夾雜的父親的勸慰,倦怠、疲憊不堪,聽得出來睡意正濃。那段時間父親十分繁忙,每天起早摸黑地四處奔波,但芳芳姨任性地把父親從睡意中拽出來,她的哭訴指向那個被引產的五個月男孩,指向父親對此事的無所作為,她要求父親離婚娶她。我們家的夜晚就這樣被她扯得支離破碎。可以猜想,在墻壁的另一面,母親也一定默默地醒著,經受著難言的煎熬。父親一直沒有答應芳芳姨的要求,即便整個夜晚被她攪得不得安寧,父親仍然沒有松口。早晨,我起床時,父親已經面色陰沉地坐在桌前吃早餐。出外做工是按日計酬的,所以父親必須盡量地延長一天的工時,為東家省錢。那段時間,我心里總是隱隱地有些不安。我發覺母親也同樣不安。她注視我的目光猶疑不定,似乎只是為了我哀懇的眼神,才不作出自我犧牲的決定。一個家的動蕩不寧,往往會有什么禍事發生。一天傍晚,父親被一伙人抬回來了,他右手的中指與無名指,從第二指節處被電鋸齊齊切斷。
我無法忘記那些雜沓的腳步聲,緊張的、嘁嘁的議論以及越來越焦灼的空氣,它們愈來愈近,終于進入了我的家門。那是災禍來臨的聲音。看見躺在門板上的父親,母親踉蹌了一下,幾乎暈過去,芳芳姨哇地一下哭出聲來。倒是父親抬起身體,揮揮那只完好的左手說,吼一聲:哭什么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后來,父親那兩根手指永遠短了一截,失去了指甲,像兩個禿頂小人,非常地丑陋,但對他的木工活并沒有很大的影響,因此父親對此很快釋然了。我卻比父親更難以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父親健美的身體有了這樣一個缺口,父親不完美了。我總是把眼睛避開父親的右手,我無法心平氣和地看著它,我不忍看它,看著它,我心中的憐憫與怒火會一點點地沖上來。我把這筆帳記在了芳芳姨的頭上,我對她的恨又重重地加了一筆。父親受傷后開了一個家庭會。父親說:我們不要這樣吵了,大家坐下來好好商量。父親對芳芳姨說:芳芳,你想想清楚,如果你要走,我會像嫁妹妹一樣給你操持;如果你要留,我們好好過日子。芳芳姨抬抬下巴說,我不走,我要給你生兒子。父親沉默了,他把目光轉向母親。那是怎樣的一次對視呵!十幾年的相濡以沫,相互之間不必說出,已經明了一切。說不盡的愧疚、惶惑、懇求、怨懟……,母親最后的眼神竟是寬宥與溫柔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抬起了頭。她避開了我哀求的眼睛,母親說:……我同意離婚。
7.池邊的螺獅很快就摸干凈了。我說,我們到水中間去。小宇說,姐姐,我害怕。我說,你扶著面盆的邊,把兩只腳拍打起來,姐姐在你身邊的。我的上牙與下牙格格地撞擊著,使我有些說不清話。小宇聽話地用兩只手緊緊地扣著搪瓷面盆的邊沿,兩條腿歡快地拍打著,激起了一陣陣水花。我說,輕一點,水濺到臉上了。小宇就輕輕地、小心地拍著水。我們很快來到了池塘中間。這里的水很深,也很涼,塘水像一支支冰涼的箭簇沖向我的每一個毛孔,我全身顫抖起來,扶著面盆的手左右搖晃著。小宇聽見了我牙齒發出的格格聲,他說,姐姐,你很冷嗎?要不,我們回去吧。我看著小宇,對他說:你以后不準再把我的爸爸叫作爸爸。小宇天真地搖了搖頭:媽媽讓我叫的,媽媽說鋸木廠廠長就是我爸爸,我爸爸是鋸木廠廠長!我的聲音尖起來:他是我爸爸!不許你再這么叫他!小宇說:我就是要叫,他是我爸爸!是我爸爸!他得意地晃著小腦袋。池邊的蟬鳴驟然間靜了下來,好像聽到了我內心的聲音。我注視著小宇,慢慢地把手伸進面盆,輕輕地按在那朵含苞的牡丹花上,面盆緩緩地側了過來,一道水流注了進來。小宇似乎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他注視著水流慢慢地灌進面盆,牡丹花在水流里面輕輕顫動,似乎正隨風搖擺。他的手失去了附著的力量,他開始下沉。他終于明白了,張著驚恐地眼睛看著我:姐姐,我不叫了!姐姐,爸爸還給你!姐姐,我不再讓爸爸給我買東西了!姐姐,我聽話了……他的聲音很快被池水堵住了,搪瓷面盆已經整個淹沒在水中,迅速往水底沉下去,他竟然還緊緊抓著那個面盆,似乎那是他生還惟一的希望。我全身顫抖地看著這一切,似乎陷入一個無邊的夢魘之中,我看著小宇在水面撲騰了一會兒,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下一團小小的漣漪。我忽然意識到,我只是想嚇嚇他,只是想跟他玩一個游戲,我應該叫大人來救他,但是我張開嘴,發不出聲音。這只是一個噩夢,只是一個噩夢。我告訴自己。我游回到岸邊,岸邊只有一小堆螺獅,還有我與小宇的兩雙鞋子,我看著小宇的那雙天藍色的、小小的泡沫拖鞋,忽然明白一切都是真實的。小宇就要消失了,那個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頭、黑眼珠的小宇,就要消失了!一個聲音尖銳地從我的喉嚨里跑出來,——救命啊——我開始滂沱地哭泣起來,全身像打擺子一樣戰栗著,——救命啊——那些人,那些大人,他們在哪里,他們怎么還不來,怎么還不來救我的弟弟,我的小宇!
兩臺抽水機轟鳴了一天一夜,小宇的身體才顯現出來,他嵌在了一塊大石板的底下,那只臉盆,就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里面裝了半盆淤泥。這只臉盆后來裝進了他的小棺木。這些事,都是后來我聽大人說的,他們說這個池塘,小孩子是不可以去游水的,水深、還有漩渦,我能夠逃脫,已經很幸運了。那個時候,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我蜷縮在床上,全身滾燙,不可遏止地發抖,牙齒響亮地撞擊著,母親給我蓋了很厚的棉被,我還是劇烈地顫抖著,蛋青色的蚊帳跟著顫出一道道紋路;我一邊抖,一邊無意識地哭泣著,淚水把頭發粘成一綹一綹。恍惚中,我看見芳芳姨沖過來,要把我揪起來,母親擋住了她,母親用身體擋住了芳芳姨的揪抓、擊打,后來母親臉上的指痕很長時間才褪干凈。我似乎聽見了父親在隔壁的吼叫,聽見父親在對芳芳姨說,要把我殺掉。我在迷糊中認為,自己不可以再起來了,如果起來的話,我肯定會被殺死,那還不如就這樣死去,在戰栗中,在床上、在火熱的棉被中,在母親的庇護下死去。
但我的身邊漸漸安靜下來,似乎有人來看望了我。有一天,我稍清醒的時候,感覺有人在一匙匙地喂我喝粥,張開眼后,發現竟然是父親!父親舀一勺粥,放在唇邊吹一吹,然后送到我嘴邊。那個瞬間,我以為自己又進入了某個夢境,但米粥溫熱的質感,滾入喉嚨時那種舒適的暖意,使我漸漸清醒過來。我以為我已經得到寬恕,我的生命可以重新開始了。父親的諒解似乎消除了我一切的罪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從這一碗米粥開始漸漸地復蘇了。后來我知道,喪禮上的一件事挽救了我。來自鎮中的一位副校長與教導主任匆匆地趕到了我們家,他們說早就發了錄取通知書給我,但沒有收到回音就跑過來看看。他們對父親說,在這次升學統考中,我考取了全鎮第二名,是除鎮小外考入前十名的惟一學生。太難得了!將來一定是個女狀元啊!那個副校長說。副校長還說,我已經被錄取在鎮中的尖子班,并且奉勸父親不要將我送到鎮里的另一所中學去,那所學校的師資、教學質量都跟鎮中心學校沒法比。父親自然一口答應了。這件事在喪儀上一傳十、十傳百的擴散開來,削減了悲傷的氣氛。人們都在議論我,不少人想到了許多年前的“貴不可言”的預言,他們說,小靜長大后不得了啊,將來一定有大出息。喪禮到后來成為了芳芳姨一個人的悲傷;只有她一個人在父親做的小棺材前哭得死去活來。
8.一個面盆。一大一小兩朵牡丹,紅雙喜的笑臉,閃亮的釉面光澤。與小宇帶走的那只一模一樣。它竟然出現在我的床鋪上,在我掀開被子的一瞬間,毒蛇一樣盤踞著,冰冷、不祥,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在父母親跑到我身邊時,我才發現我在不可遏制地尖叫著。現在我只要一受驚嚇,就會全身戰栗,停不下來。在我取用物品的地方,常常會出現小宇生前使用過的物品,一件小衣服,一雙小手套,一個鉛筆盒,現在是……這個搪瓷面盆,似乎小宇的魂魄一直在我的身周游蕩,不愿離去。芳芳姨在我的尖叫聲中,慢慢地踱過來,目光陰暗地注視著我。父親非常惱怒,父親把面盆從窗口扔了出去,他說:芳芳,你以后不要再玩這種把戲了,不然……!他沒有把話說完,頓下腳走開了。
芳芳姨已經逐漸成為我們家的一個重負。她還是住在我家里。她或許是出于一種慣性,繼續著以往的生活,繼續地嗑瓜子,繼續地躺在父親的沙發上。但現在她什么瓜子都嗑,茴香瓜子斷檔了,她就去買小店里幾毛錢一包的本地瓜子,一路走一路嗑回來,瓜子殼在村道上樹葉似地撒落下來。她身上的肉開始松弛了,胸、腹部的肉都開始往下垂,她也不去掩飾它們,她看上去似乎失去了以前的那種漂亮,那種豐腴女人火辣辣的美。她越來越懶惰了,每次吃完飯,她都大咧咧地把碗一推,甚至把沾有經血的內褲也扔到母親的大盆子里,讓母親幫她洗。現在我們全家人都讓著她,好像我們欠下了她一筆巨債。她使得我們家的日子變得那么地灰暗。她的離去只是遲早的事了,但是她似乎要把這個日期無限期地拉長。
我去鋸木廠給父親送綠豆湯。暑假快要結束了,我將要進入鎮中的尖子班,聽說那個班集中了全鎮最優秀的四十個孩子,鎮中的培養目標是讓我們考入高中、大學,將來成為拿工資生活的人。我在這個村子里開始有了地位,連大人看見我,都要笑一笑,打個招呼。父親正在車一根木線條,他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先去辦公室。我走進辦公室,沒有看芳芳姨一眼。我取出了一個花邊瓷碗,盛了滿滿一碗綠豆湯。怎么只有一個碗?芳芳姨問。我說,我只給我爸爸送綠豆湯。芳芳姨的眉毛挑了起來,一個潑婦的形象在她的眼梢眉角慢慢升起來,她說:喲!你媽都不敢跟我爭!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倒敢跟我斗了!我看著她,緩緩地將右邊的嘴角拉開來,慢慢地說:你的兒子已經死了,你怎么還不嫁人呢!她注視著我,臉上的神情變幻著,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忽然瘋了一樣尖叫起來: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淹死小宇的!我早猜到了!你是殺人犯!殺人犯!她沖過來,抓住了我的腦袋,重重地扣在了門框上,我感到一陣火熱的銳痛,一道粘粘的液體從左額流下來,我大聲叫起來。父親沖了進來,父親沖進來時,芳芳姨正想繼續揪著我的腦袋往門框上撞。父親一把抱過了我,他的手臂揚起來,狠狠地摑在芳芳姨臉上:你這個婊子,你瘋了!我貼在父親的懷里,煙草、木屑的氣息迅速地裹住了我,父親的胸懷,滾燙滾燙,磐石一樣有力。我舔了舔嘴邊的咸味,沖著捂住面頰的芳芳姨,綻開了一個笑容,那是一個幸福、甜美的笑容。但芳芳姨像看見了鬼似的,她的臉上忽然布滿了驚怖的表情。
一個月后,芳芳姨就出嫁了。我在村口目送她乘坐的軍綠色貨車,逃也似地離去,慢慢體會內心的巨石搬掉后那種輕松,與空洞。一年后,母親生下了弟弟。之后,我的歲月十分平靜,我慢慢地長大,考上大學,成為城市的一分子,并始終獨身。30歲后,我的戰栗癥年復一年地嚴重起來,吃飯時甚至拿不住筷子。我接受了治療師的精神分析,他對我說:打開你那個地下室的包,里面的東西已經霉變了。
2011.8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