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 目盲的老九(上)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劍之鋒畢業(yè)了,接受工農(nóng)兵的再教育,分配到了海平印染廠當(dāng)工人。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了,進(jìn)廠當(dāng)工人,還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和父母在一起。
海平印染廠原先是公私合營單位,后來轉(zhuǎn)為國營。雖然才一百多人,而且機(jī)器陳舊,但一年的利潤卻有一百多萬,所以市里頗為重視。這次分來四個大學(xué)生,劍之鋒是其中之一。
大學(xué)生是什么?臭老九。
什么是臭老九?那是社會上最壞的九種人中的第九種。除了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叛徒、特務(wù)、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之外,就是它了。它是什么?是知識分子。大學(xué)生屬于知識分子。
為什么說它壞?因為它有知識。知識多了,就愛動腦筋,不聽話,不和上面保持一致。所以說,知識越多越反動。
反動,就要接受改造。所以大學(xué)生要接受工農(nóng)兵的再教育。
海平印染廠的最高權(quán)力機(jī)關(guān)是革命委員會,簡稱“革委會”。革委會由五個成員組成,都是工人。主任佟山玉,五十來歲,童工出身,此前是車間主任。此外還有兩個中年工人和兩個青年工人。這叫老中青三結(jié)合。
劍之鋒,從特殊時期一開始就迷失了方向。兩眼黑黑,找不到了黨組織,一切都根據(jù)自己的判斷行事。到了工廠,當(dāng)了工人,好好干活總沒錯吧,不管怎么說,也能為國家做點貢獻(xiàn)。所以他就一門心思用在了干活上。努力把機(jī)器開穩(wěn),把顏料用勻,把布染好。印染廠的工人,不分男女老少,他都稱師傅,他都尊重,所以混了一個好人緣。上夜班,從晚上十一點到早晨七點,很難熬。特別是下半夜三四點鐘的時候,眼皮打架,心里空空,誰都想去睡個覺,可是他不去。想睡覺的工人托他看機(jī)器,他就一個人干起兩個人的活來。
一九六九年三月,廠里開始改造庫房。舊庫房拆掉后,廠子的西南角便敞在了大街上。為了廠內(nèi)安全,也為了避免丟失建房用磚,每天晚上派一個人值守,從晚七點到早七點,戲稱“看磚”。
廠里派過幾個工人,領(lǐng)導(dǎo)都不滿意。一過晚上十一點就不見了人影。哪兒去了?鉆到了集體宿舍睡大覺。結(jié)果,磚丟了不少,丟得革委會主任都犯了愁。一個晚上,竟然能丟一車磚。
沒有辦法,佟山玉在中層干部會上發(fā)了話:“誰去看磚,自愿報名,也就一個多月時間。只要每晚丟磚不超過一百塊,授予優(yōu)秀工人的光榮稱號。”
當(dāng)時的政策,不允許物質(zhì)獎勵,只能獎個榮譽(yù)。誰要進(jìn)行物質(zhì)獎勵,誰就是在搞資本主義。
話說出去了好幾天,沒人報。不要說給一個光榮稱號,給兩個也沒人去。一個看過磚的工人說:“那活不是人干的!”
多么輕閑的活呀,咋就不是人干的?不就是在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嗎,也不用費(fèi)力氣。不過細(xì)細(xì)琢磨起來,可不像說得那么容易。
一天十二個小時,時間太長不說,那后半夜的時光誰也覺得不好過。在車間里上夜班,雖說也困,可是還有人說話,有機(jī)器在轉(zhuǎn),有事強(qiáng)迫你去干。而在這里,除了磚,還是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聊得很。特別是困意襲來的時候,叫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煩意亂。
除了要受這個罪,還有一事很難辦。磚垛的東側(cè)是一個胡同,里面住著十幾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想擴(kuò)建住房。擴(kuò)建就需要磚。都是一些普通百姓,誰家有買磚的閑錢?印染廠有這么多磚,不用花錢又方便。只要看磚頭的能夠打個盹,幾十塊磚轉(zhuǎn)眼之間就能飛到他們自己的院里去。
遇到這樣的事,你還不能捉。那樣太傷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愿意去得罪人!
眼下就是這么一個態(tài)勢。一宿丟一百塊磚就超標(biāo),你說這活好干嗎?
當(dāng)然也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這個辦法有點笨,那就是人不離磚,磚不離人。人家總不能從你眼皮子下面往家搬吧!
可是誰能十二個小時不離磚呀?
“有一個人能?!币晃焕瞎と苏f。他把這個人推薦給了佟山玉?!懊@子,”佟山玉眼花耳朵背,工人們經(jīng)常和他開玩笑,不稱他為聾子,就稱他為瞎子?!澳闳フ乙粋€人。我保證,他不會偷懶,不會睡覺,不會離開磚。”
“誰?”佟山玉問。
“劍之鋒?”老工人說。
說到劍之鋒,佟山玉摸著腦門笑了:“哎呀!我怎么就把他給忘了。早就聽說這個孩子挺踏實,咱們這就考驗考驗他?!?/p>
劍之鋒正在車間上白班,領(lǐng)了任務(wù)便到現(xiàn)場去察看。
送磚的兩輛馬車來了,劍之鋒的對策也就有了。
他到主任辦公室去提條件?!百≈魅?,看磚可以,你得給我一盒煙。”
“你這孩子怎么了,又不吸煙,要煙干什么?我告訴你,吸煙不好。不要為了晚上解困,養(yǎng)成吸煙的壞毛病?!辟∩接裾f。
“我有用??禳c!快點!”劍之鋒催促著。
佟山玉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不情愿地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煙來。
還沒等遞,劍之鋒抓過來就跑,看也不看。不管是什么牌子,是煙就行。只要人家還沒卸磚,那就好辦。
還好,車夫正在飲馬,磚還沒動。
快到跟前了,劍之鋒放慢腳步,好像沒事人一樣,停在了馬車前面。“兩位師傅好!”他一本正經(jīng)地給車夫打著招呼?!拔医袆χh,是新派來看磚的。二位辛苦,吸口煙吧!”說著,他從兜里拿出煙來,撕開,抽出來兩支,一位車夫給了一支。又抽出來一支,叼在嘴里。
都點著了,劍之鋒開始說話?!皫煾?,這兩車磚卸到最東邊去?!彼檬种噶酥负??!鞍褍绍嚧u碼成一個垛,比別的垛高出二尺來?!?/p>
“啊哈!劍師傅。卸到哪兒都可以,可是不能碼成一個垛。”一位車夫說。
“為什么?”劍之鋒問。
“你是新來的,可能不知道。我們每車的磚數(shù)都是固定的,各碼一個垛。橫有多少,豎有多少,高有多少,都是規(guī)定好了的。不用數(shù),一看就知道這垛夠不夠。你讓把兩車碼成一個垛,人家點不清了,我們也就說不清了?!?/p>
“不過,”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要這樣碼也不是不可以,那得叫你們領(lǐng)導(dǎo)發(fā)個話。數(shù)磚的事也得你們自己來。”
“噢!不是每垛都這樣,有一垛就行,其他還照舊。這一垛我給你們打收條,說夠兩車數(shù)。你看行不行?”劍之鋒說。
“那行!那行!”車夫答應(yīng)著。
于是,靠近胡同口就出現(xiàn)了一個又高又大的磚垛。
該上崗了,晚上七點。三月中的夜晚,風(fēng)里卷著春寒。劍之鋒爬了上去,把大棉猴往身上一裹,把棉猴帽子往頭上一罩,手電揣在袖筒里,高高地坐在磚垛上。居高臨下,眼觀八方,活像一尊菩薩像。
快十一點了,上夜班的肖紅紅抄近路,不走廠門走豁口,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磚垛上面有個影。說是樹吧,明明是人形。說是人吧,可一動也不動。難道是個鬼?她有點害怕,不敢走了,想繞回去走廠門。正在這時,梅巧妹過來了。兩個人站在那里,嘀嘀咕咕。返回去,不甘心。往前行,不敢走。
正在這時,劍之鋒猛地往起一跳,“哞”地一聲怪叫。嚇得兩個女工“啊”的一聲,撒腿就跑。
劍之鋒一聽就樂了,原來是兩個女娃娃。“別跑!別跑!我是劍之鋒。”他急忙喊,怕把她們嚇壞了。
一聽是劍之鋒,兩個女工停住了腳。她們想哭,又想笑。“真討厭,劍之鋒!快把我們嚇?biāo)懒四悖 毙ぜt紅抱怨說。
“真對不起,我以為是偷磚的?!眲χh解釋說。
“你在這兒看磚?這個聾子也真是的,就會欺負(fù)老實人?!泵非擅糜行┍Р黄?。
“人家是照顧我。你看這兒多好!既不用費(fèi)力氣,還能呼吸新鮮空氣。要問缺什么?就是缺個說話的?!眲χh調(diào)侃說。
“咳!這好辦。我給我們班長說,輪流陪你來說話。你說好不好?”肖紅紅說。
“好是好,只怕讓佟主任知道了,這個月你們班的獎金就全沒了。我可賠不起。”
“沒事的,他又聾又瞎的,哪就知道了?!?/p>
劍之鋒以為是在說笑,哪知道肖紅紅還當(dāng)了真。隔一會兒工夫,就會來一兩個工人陪他聊。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聽說陪劍之鋒聊天,都愿來。
這個地方這么熱鬧,引得一些人很氣惱。誰?那些偷磚的。
從十一點開始,他們就躲在門洞里,不停地往外瞧。按以往的經(jīng)驗,十一點一過,這里就沒了人。可今天怎么了,都半夜兩三點了,還有人在說話。特別是那個穿著棉猴的大個子,老是坐在那最高的磚垛上,哪里都能看得見,不給人一點空當(dāng)子。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子,沒有注意磚垛上,看看四周沒有人,跑出了門洞去搬磚。還沒跑到磚跟前,一道電光就劃破了黑暗,刺向了他的兩眼,還聽到“哞”的一聲怪叫,嚇得他連哭帶叫往回跑。
連著兩三天沒得手,偷磚的熬不過去了,死心踏地去睡覺了。可劍之鋒卻不敢稍有大意。困得不行的時候,手里緊緊握著那個強(qiáng)光手電筒。雖然閉上了眼睛,但卻豎起了耳朵。稍有一點動靜,一道強(qiáng)光立馬就能按照方位射出去。
磚看住了,倉庫起高了,四月二十日劍之鋒撤了回來,去找佟主任交差。
佟山玉那個高興,拍著劍之鋒的肩膀說:“小伙子,真是好樣的!咱廠的工人如果都像你這樣,利潤就能翻一番。我老佟雖然耳朵聾,可說話卻是算數(shù)的,過幾天就給你發(fā)獎狀。”
劍之鋒說:“獎狀給不給,那倒無所謂,可這工作服磨破了卻得補(bǔ),還是請你批個條子吧。”每天爬磚垛,上上下下無數(shù)回,胳膊肘磨出了兩個洞。
佟山玉笑著說:“別人補(bǔ)衣服要批條,可我想不會有人向你要。你給梁師傅送去吧,看她怎么說。”
劍之鋒疑疑惑惑地來到了縫紉車間,梁師傅正在補(bǔ)衣服。
“之鋒,聽說不用再看磚了?”沒等劍之鋒開口,梁師傅先問上了。
梁師傅,名為梁秀清,人稱梁老太。實際上也就四十多歲,人長得挺年輕,只是資格老,說起話來分量重。
“墻都一人高了,不用再看了?!?/p>
“前一陣子,后半夜還是挺冷的,也不知道回車間暖和一下,連那些小丫頭們都心疼了?!绷簬煾敌χf,卻沒拿正眼看劍之鋒。不知道為什么,說話的聲音和平常有點不一樣。
“謝謝大家的關(guān)心!離不了人?!?/p>
“哎,也真是的!這看磚也應(yīng)該輪班才是,哪有讓人家一個人一看就是一個多月的。聾子就會欺負(fù)老實人,說這是知識分子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上了幾年學(xué),好像是犯了錯誤一樣。這叫什么理!”梁師傅說著,把劍之鋒手里的衣服拿了過去,看也沒看,什么也沒問,就收下了?!胺胚@兒吧,得三天。”
“謝謝你,梁師傅!”
劍之鋒出來好納悶。自己也沒說要補(bǔ)衣服,她怎么就拿了過去?兩個袖子破了洞,補(bǔ)一下,也就一會兒的工夫,怎么說要放三天?不清楚,也不好問,由她去吧。
三天過后他去取,展開一看,不是自己的?!傲簬煾?,拿錯了。我的是一件舊衣服?!眲χh說。
“之鋒,拿走吧,是你的。你看,這不是那兩個磨破的袖子嗎?”梁師傅說。
劍之鋒看了看,沒錯,這兩個袖子是自己的??善渌课唬侨皇且患乱路?。他知道了,梁師傅要放三天,就是為了重做一件?!爸x謝你,梁師傅!”他感動地說。
維修車間的王師傅看見了,給梁秀清開起了玩笑:“梁老太,你是不是想要找個北大的女婿呀?可你家的姑娘才十七呀!”
梁秀清瞋他一眼說:“沒正經(jīng)!你要是每天夜里都坐在那個磚垛上,我也給你做一件?!?/p>
“一言為定,那我明天就去!”王師傅還在和她逗。
看磚的任務(wù)完成后,劍之鋒沒再回車間,留在廠部寫材料,還給他配了一個助手,那是肖紅紅。
肖紅紅,一九六六年的高中畢業(yè)生,一九六七年入廠,在檢驗車間當(dāng)工人。字寫得不錯,長相、身材、神態(tài),透著一股機(jī)靈勁,再加上說起話來溫順禮貌,很是討人喜歡。特別是一些老工人,更是對她鐘愛有加。
給劍之鋒當(dāng)助手,肖紅紅愿意。本來對北大的學(xué)生就好奇,再加上劍之鋒的踏實、機(jī)敏,一個女孩子,心有所儀也是自然而然的。
接觸多了,肖紅紅給劍之鋒講了很多廠里的故事,挺有意思。
四月十五日,廠里召開中層干部擴(kuò)大會,研究五一的活動方案,一些骨干職工也參加了。
五月一日是勞動節(jié),放假一天。四月三十日,廠里舉辦活動。
活動內(nèi)容共三項。上午十點之前開批判會,十點之后開表彰會,十二點全體職工大會餐。這叫抓革命促生產(chǎn)。
批判會要批三個人。一個是運(yùn)動前的廠長范計賓,那是名符其實的資本家。一個是運(yùn)動前的會計郭儀山,那是聞名全廠的老痞子。一個是運(yùn)動前的支部書記李文媛,那是廠里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由劍之鋒和肖紅紅組成材料組,整理材料,幫助發(fā)言人修改批判稿。這一議題意見一致,很快就通過了。
表彰會表彰十位優(yōu)秀職工。條件依舊:一是政治立場堅定;二是任務(wù)完成的過硬;三是要有本廠一年以上的工齡。由各車間推舉,報材料,由革委會審定。名單確定后,由劍之鋒修改材料,報市工業(yè)口備案。這一議題發(fā)生了爭議。爭論的焦點在一年工齡上。
首先發(fā)言的是梁秀清。她說:“哎,聾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說的話?”
“什么話?”佟山玉莫名其妙。
“你說,誰要能看住磚,就給誰優(yōu)秀工人的光榮稱號。對不對?”
“對呀!我說過。說話算話!”
“可是優(yōu)秀職工必須有一年的工齡,人家劍之鋒來了才四五個月,那不明明是要把人家排除在外嘛!”
“這!這!我說這話的時候,可沒有想到要他去呀!”佟山玉有些坐蠟了。
“可是你讓人家去了呀!而且人家過硬地完成了你的指標(biāo)。你說是不是?”梅巧妹插話了。
“那!那怎么辦?大家議議吧!”佟山玉沒了轍,把皮球踢給了大家。
大家議了起來。有的說,要一年的工齡也是有道理的,那是要看全年一貫的表現(xiàn),不能把眼光局限在一時一事上。有的說,這劍之鋒來了四五個月,一直表現(xiàn)都很好,不只是看磚這件事。有的說,把工作服磨成了那個樣子,那上垛下垛的容易嗎?有的說,伙房的張師傅厲害吧,敢當(dāng)著你聾子的面鬧罷工,說聲“老子不干了”,就把菜刀扔到了房頂上。可你聽他怎么說,“劍之鋒這孩子挺仁義,給個優(yōu)秀,沒人不同意。”
議來議去,意見趨于一致。什么條件不條件的,給劍之鋒個光榮稱號大家都樂意。
“好了,就這么定了。這是一個特例,不占名額。革委會的成員都在這里了,沒有意見就不再審議。劍之鋒的材料由肖紅紅整理。誰還有什么要說的?如果沒有,這個事就議到這里了?!辟∩接駱返糜羞@么個結(jié)果,不然的話,他還得落一個“說話等于放屁”的臭名聲。
“佟主任,還有一個問題。”肖紅紅發(fā)言了。她從來不稱佟山玉為聾子、瞎子什么的,說起話來總是恭恭敬敬。
“你說?!?/p>
“你當(dāng)時可沒有說是‘優(yōu)秀職工’,而說的是‘優(yōu)秀工人’。所以,劍之鋒的材料里和獎狀上都應(yīng)該寫‘優(yōu)秀工人’。你說對吧?”肖紅紅說。
“哎呀!你這個小小的知識分子也摳起字眼來了?!畠?yōu)秀職工’和‘優(yōu)秀工人’不是一回子事嗎?反正都是‘優(yōu)秀’就是了!”佟山玉說。
“哎呀!那差別可大了。報上不是說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嗎?你總不能改成職工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吧!又說了,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你總不能改成接受職工階級再教育吧!佟主任總是說一不二的,說是‘優(yōu)秀工人’就是‘優(yōu)秀工人’,你說是不是?”肖紅紅認(rèn)起真來。
“行了!行了!我說小機(jī)靈,我個大老粗的,辯不過你。你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吧,只要是‘優(yōu)秀’就行?!辟∩接裼悬c不耐煩了。
“好了,佟主任!這可是你說的,一言為定。”肖紅紅得到了尚方寶劍,很是得意。
會散了,梅巧妹問肖紅紅,為什么非得要寫“優(yōu)秀工人”。肖紅紅笑了。說廠里一旦給了劍之鋒“優(yōu)秀工人”的稱號,就不但承認(rèn)了他是工人,而且還承認(rèn)了他是工人中的優(yōu)秀分子。從此他就不再是臭老九了,也不用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了。一聽這話,周圍的人全笑了。
劍之鋒聽到這個故事也笑了。“肖師傅呀肖師傅!怪不得人家都叫你小機(jī)靈。這下我可領(lǐng)教了。”他說。
“哎呀,之鋒!聽你叫我?guī)煾悼呻y受了。叫肖紅紅,叫小肖,叫紅紅,都可以嘛!干嗎非得帶個‘師傅’呀?我告你,咱廠的年青工人都不愿意聽你叫‘師傅’,你不看大家都叫你‘之鋒’嘛。那多親近呀!你能不能改改口?”
“我是臭老九嘛!等你把我的臭老九帽子摘掉后,我就叫你小機(jī)靈了。你可別不高興喲!”劍之鋒又調(diào)侃起來。
肖紅紅高興了?!耙谎詾槎?!不準(zhǔn)反悔?!?/p>
不過沒等四月三十號的表彰大會,劍之鋒就稱肖紅紅為“紅紅”了,因為全廠的人都是這么叫的,他本來也喜歡叫別人名字的。
四月三十日,對劍之鋒來說,是一個難忘的日子。
十點前開批判大會。
會前革委會委托劍之鋒宣讀了上面下來的一個文件,任命佟山玉為海平印染廠臨時黨支部的支部書記。海平市革命委員會工業(yè)口臨時黨小組下的文,蓋得是工業(yè)口的章。廠革委會有兩個黨員,佟山玉自己不便于念,另一個老工人認(rèn)字不全。劍之鋒是黨員,又是材料組的,所以他就扮演了宣讀的角色。
念完了,李文媛把文件要過去,看了老半天。
批判大會開始了。五個革委會成員坐在主席臺上,三個批判對象坐在側(cè)面的三把椅子上。三個發(fā)言的按著稿子念。
批判范計賓幾十年當(dāng)老板,喝盡了工人的血與汗。公私合營后仍然本性不改,不勞而獲,領(lǐng)取紅利十幾年。
批判郭儀山一把賤骨頭,渾身流氓氣,張嘴就是黃段子,引誘青年想美女。不走正道走邪路,滿腦子封建迷信舊東西。
批判李文媛運(yùn)動前執(zhí)行修正主義路線,利潤掛帥,經(jīng)濟(jì)領(lǐng)先。運(yùn)動中執(zhí)行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鎮(zhèn)壓革命,阻攔革命大串聯(lián)。
范計賓最老實,說什么就應(yīng)什么。自己確實是個資本家,雖然起家也并不是很容易,但畢竟幾十年來吃香的、喝辣的,過著不勞而獲的生活?,F(xiàn)在工人階級掌天下,批批自己也是應(yīng)該的。該知足了,連黨的干部都一個一個倒了下去,挨打的,挨斗的,蹲牛棚的,住監(jiān)獄的,有的是,而自己卻有工作干,有工資拿,還有什么好說的?
郭儀山不服氣,批判他的稿子剛念完,他就開始為自己辯?!拔夜鶅x山活了一輩子,一個破鞋沒搞過,為什么說我‘一把賤骨頭,渾身流氓氣’?再說講那些黃段子,也不是我情愿的。下班都老半天了,一幫小青年纏著我,不講就不讓我回家,我又不能給他們發(fā)脾氣!”
“郭儀山,批了你三年了,你還是頑固不化,不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你就不想想,人家怎么就不去纏別人,而偏偏纏著你!”造反派頭頭、革委會青年成員趙河中斥責(zé)他。
“為什么要纏著我?這不能問我,得問你。那天領(lǐng)著一幫小年輕不讓我回家的,不就是你?”郭儀山開始反擊。
“你也別管是誰領(lǐng)著,關(guān)鍵在于為什么不纏別人卻纏你?還不是因為你有滿肚子的臭東西!”趙河中說。
“我肚子的臭東西只能臭我自己,你們要不把它掏出來,也不至于受到毒害,躺到床上去想美女?”此話一出,哄堂大笑,連趙河中也笑了起來。
李文媛的對策是你講東她講西。你說她這路線那路線的,她雖然不否認(rèn),但卻理也不理。批判稿剛念完,她就轉(zhuǎn)了話題?!百∩接瘢覇柲恪偛拍俏恍⊥灸畹奈募袥]有法定效力?”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佟山玉沒聽懂。
“我說那文件合法不合法!”李文媛很不耐煩地重復(fù)了一句。
“上面下來的文件怎么能說不合法?”佟山玉反問道。
“上面是誰?是上級黨組織,還是上級行政機(jī)關(guān)?”
“當(dāng)然是上級黨組織了?!?/p>
“那么請你告訴我,究竟是哪級黨組織?”
“不是寫得很清楚嗎!工業(yè)口臨時黨小組?!?/p>
“九大黨章你看過了嗎?里面有這么一級組織嗎?”
佟山玉被問住了。九大黨章剛發(fā)表,他學(xué)了,但并沒有細(xì)細(xì)琢磨,更沒有注意到有沒有“黨小組”這級組織機(jī)構(gòu)。
“我作為一個黨員,只知道黨的基層組織有黨支部、黨總支和黨委會,沒有聽說過有什么黨小組,更沒有聽說過它有任命黨支部書記的權(quán)力。更讓人震驚的是,任命黨支部書記,竟然蓋著海平市革命委員會工業(yè)口的章,以政代黨。這是黨紀(jì)、黨性問題,是不能允許的。我是海平印染廠的黨支部書記,這是海平市委組織部任命的。你們可以批判我,但卻沒有權(quán)力罷免我的黨內(nèi)職務(wù),更不能以那個什么小組的名義再任命一個黨支部書記。你去告訴那個什么小組,它的任命是無效的!”李文媛越說越激動。
“好了!今天的批判會就開到這里。我們批判過去,是為了開辟未來,為了把我們廠的革命和生產(chǎn)推向一個更高、更好的新階段。李文媛同志有什么意見,可以向上面提,有些事不是我們自己能解決的?!辟∩接襁@幾話講得還挺得體。前兩句是肖紅紅給他準(zhǔn)備的,后面這句卻是他自己的。
開批判會能開出好感來,不僅是肖紅紅對劍之鋒,而且還有李文媛。真叫怪事!不信你就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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