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淑英想起那天和槿生吃飯半途而散,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他示愛卻沒得個回應。而且過了這么多天,槿生那邊也沒有音信,心下悵悵然的,忍不住就打了個電話過去??墒墙油穗娫捯粫r又語塞,不知說什么話好,情急之中只得問道:“寶寶找到了嗎,沒出什么事吧?”話說出口,她又后悔,事隔這么久,這遲到的關切似乎有點多余。
槿生接到淑英的電話心就亂跳,他當然明白淑英問寶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胡亂應了兩句,淑英就不吱聲了。這電話里的沉默多么令人難堪!槿生的腦子飛快旋轉著,自己作為一位男士是有義務消除這種難堪的,這是基本的禮貌??墒撬麖堥_口又不知道說什么話妥當,倒像是腦子突然凍住了。捱了片刻,他只得突兀地問了聲:“淑英你現在在哪里?”
沒想到槿生這句話,卻讓兩人的對話流水下灘般順暢起來:我在家里呢。你怎么不上班?我今天生病了,請了假在家休息。哦,你生病了?哪不舒服呢?就是感冒了。那、那我過去看看你吧。喲,這就受寵若驚了,你來吧,我等著。接著淑英告訴槿生地址,正巧槿生這天也沒什么公務,跟同事打了聲招呼就走出辦公室,按圖索驥找到淑英的家。
槿生見淑英穿一件淺綠色的電腦繡花絲襖,一條灰色闊腿細呢長褲,臉上透著愜意的笑容,看去也不覺得她有什么病,關切問了兩聲,見她笑而不答也就算了。槿生是初次到淑英家里,她家的富麗堂皇令他驚訝,略略環視一遍就笑道:“淑英啊,你可真算得是一位富婆了?!?/p>
淑英正削著蘋果,聽了槿生這話,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這是命運寵我投非所好。記得徐志摩說過他愿做精神上的富翁,物質上并不追求富有。其實我是志摩的一個同好,只是不能如愿啊?!?/p>
槿生心頭一怔,自己何嘗不是志摩的同好?只可惜喬榮不是啊,她是那樣的汲汲于物質,時時處在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憤怨之中,正是她的那種心態讓自己不得開心顏啊。這樣想著,槿生不自覺地拿眼掃掃淑英,一種淡淡的遺憾像煙霧在心頭彌散開來,他就有些失神了。
淑英似乎傳感到了槿生的心音,她緘默了,低著頭運動手里雪白的小刀,讓它在蘋果的皮肉之間游刃有余。末了,她抬起頭,把蘋果遞給槿生。槿生驀一回眼,瞥見了淑英的臉,似乎蘋果剛剛退下的鮮艷,跑到她臉上去了。
槿生心生歡喜,伸手接過蘋果,說了聲“謝謝”。他心里的愉悅灌注在這兩個字里,這兩個字就變成了跳動的音符。
淑英癡癡候著槿生吃完蘋果,及時遞上一塊紙巾。槿生接過用了,又說了一聲“謝謝”。這回,兩個字的語調就變了,有了一種威嚴,男人功成名就的那種威嚴,還有了一種霸氣,男人心安理得的那種霸氣。
淑英似乎被臣服了,身心乖乖臣服在一種強大的磁場之中,成為一個修養有素的女奴。她拿起茶幾上的一盒煙,揭開蓋給槿生遞過去。槿生久已不抽煙了,此刻卻不愿放棄這種待遇,欠了身,從煙盒里抽出一支夾在指縫。淑英趕忙拿起打火機,“啪”地打著,竄出一股藍色的火苗,像是她差遣的女童,歡快地跳躍著跑去替槿生點著了煙。
槿生靠在沙發上,深深地吸了幾口煙,然后緩緩吐出來,感覺今生所有的委屈怨氣都隨著煙霧釋放出來了。他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假使這一刻就成千古,人生夫復何求!
“槿生——”淑英柔柔地喚了一聲,槿生回過神,目光與她相遇。淑英眸子里的熾熱把他的心慢慢烘燙,槿生感覺到一絲恐慌,這一顆心怕就要化了。
他站起來,在室內踱步一圈,心才稍稍平定。他復又坐回沙發上,無論如何得對淑英有個態度,這樣含糊著本身就是一種曖昧!槿生拿定主意,又吸了口煙,這才緩緩開口:“淑英啊,你的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說來慚愧啊,我真不是一個好男人,我真不該讓你這么辛苦的——”
槿生略略地停頓一會,像是要思索片刻。淑英感覺槿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他正在徘徊著猶豫著,往左往右都在他的一念之間。她好生著急,然而她又不知道該如何為他做一回向導,她的思維在霎間短路了,頭腦一片空白,只好任由他像頭盲牛亂鬧。
忽然,槿生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可是淑英,我又有什么辦法呢?中年的人生真是悲哀無奈啊,我們好容易有了慧眼,有了識人和自識的本領,可是我們的軀體卻早已身陷囹圄了,所以多少人嘆息常恨此身非我有??!”
“不!不!——”眼見槿生要走到岔路上去了,淑英急不可待要把他拉回來,“最堅固的牢籠也只能囚禁人的身軀,我們的靈魂和情感永遠都是自由的?!?/p>
槿生望望淑英,苦笑道:“說得對淑英,靈魂和情感永遠都是自由的。就說此刻吧,你要的那三個字,我對你說上一萬遍也不是什么難事,也沒有人能禁錮我??墒钦f過了之后,一切的責任和義務不還得由這個血肉之軀來承擔嗎?淑英啊,我不是什么好男人,但也還沒有墮落到由著一時沖動信口開河的地步呢?!?/p>
淑英的心“嘣嘣”直跳,她方才清清楚楚感覺到一握春光抓在自己的手中,誰知攤開手來,原來卻什么也沒有,眼淚不由自主地漫上面頰。槿生慌了,急忙道:“淑英,你別哭啊,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是心里有什么就對你說什么,半點不會欺騙你的?!?/p>
淑英抑止淚,點點頭。槿生手里一支煙已抽完,他欠了身,抓過煙盆取出一支自己點上,默然吸了一會,才說:“我們真是相識不逢時的人啊,淑英,實話對你說吧,我和喬榮呢,確實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但是我們卻已經走到一起來了。你要的那三個字,不幸我先對她說了,只要我和她的緣份一天沒有了結,我是沒有資格再對任何人說那三個字的……”
這些話,說得淑英一頭迷霧,她敏銳地發現迷霧深處,有著某種光茫閃爍不定。她抗拒不了那光亮的誘惑,抬起淚眼,期待地望著槿生。槿生不敢正視淑英的眸子,只一碰撞便趕緊回避:“淑英,正如你所知的,現在我和喬榮之間確是出現了一些裂痕,但暫時也還沒到危及婚姻的程度,最終的結局如何,我也很難預見。況且就算真要鬧到什么地步,也不是一天兩天馬上就會發生的事情。淑英,請你體諒我的苦衷好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迷霧深處的光亮驀然熄滅。淑英感覺自己也隨之死亡了,似乎是被迫為那光亮殉了情,雖然不甘心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
槿生把心里的話掏出來對淑英說了,頓時感覺輕松許多,好像是從與淑英含混不清的關系中超脫出來了。淑英輕輕地哭泣,槿生便含笑遞上一塊紙巾,說道:“淑英啊,那天你和我說起過離不離婚的事,我是做慣大哥的人,這種事上,倒是可以說些意見供你參考呢?!甭犃诉@話,淑英感知槿生成了大哥,自己只得掙扎著,退卻,換一種心緒,去做妹妹。她擦干眼淚,笑了笑。
槿生便開始侃侃而談:“婚姻是男女雙方愛情的結合,如果有一方的愛情堅決徹底地退場了,另一方強扭著婚姻是不明智的,也是痛苦的,甚至是不道德的。若是為了報復呢?那更加沒有必要,俗話說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損人不利已的事值得去做嗎?何況曾經是自己的愛人,便是成全了他,也不是好過了別人,何若而不為呢?做人嘛,大度一點、超脫一點,無形中自己的境界就提高了,我們常說贈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是這個道理。”
淑英聽了槿生的一席話,心里有所觸動,想了想說道:“道理何嘗不是這樣?可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不甘心就這樣便宜了他!”說著聲音就恨恨的。
槿生微微一笑道:“你這是孩子氣的話,世上哪有咽不下的氣?你見過哪個大活人被氣噎死了?淑英啊,剛才你還說起徐志摩呢,當年志摩那么瘋狂地追求陸小曼,小曼的丈夫王庚也是咽不下這口氣的,還揚言要槍殺志摩呢。王庚是什么人?人家是艾森豪威爾將軍在美國西典軍校的同班同學,官拜哈爾濱警察廳廳長、東北五省聯軍參謀長。在那樣的亂世,他要干掉一個手無寸鐵的文人,會是什么難事嗎?可是最后的結果,人家還不是咽下這口氣成全志摩了嗎?我看啊,你真該學習學習人家這種胸襟呢?!?/p>
淑英聽著槿生的話,覺得他真如兄長一樣的真誠懇切,語重心長,心里又生出一翻感慨。槿生見淑英默默無言低頭垂淚,復又說道:“淑英啊,我現在養成了這種思維習慣,在生活中遇上什么舉棋不定、難以抉擇的事,就回過頭去求教于歷史。前人的智慧一定會給我們啟迪,會教我們理性地處理任何棘手問題的。你不是喜歡讀書嗎?有時間不妨多讀點歷史,絕對開卷有益呢。”
淑英與槿生一番長談,自己的期待落空,心里未免有些悵然。然而得著他真誠的坦言和開導,也覺得胸中的死結就松動了許多,無形中怨氣也消彌不少。她舒了口氣嘆道:“謝謝你的諄諄教誨。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你的意見我會認真考慮的。”
槿生眨眨眼,笑道:“你這是罵我呢?朋友之間談得上什么諄諄教誨?你能聽進一點我的意見,我就功成名就了?!?/p>
談笑間就到了下班時間了,淑英留飯,槿生卻起身道謝:“吃飯就下回吧,你生病了,我本是來慰問的,倒別給你添麻煩?!笔缬⒕椭坏盟退介T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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