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 靈驗的巧計
劍之鋒接納了柳秋萍。不是接納,而是發自內心的珍愛。之所以用“珍愛”這個詞,是因為見了她像是見了失而復得的珍寶,唯恐再丟掉。
雖然如此,但理智告訴他,不能追。他是來協助解放軍支左的,身份不允許,更是因為初來乍到,人家不了解你,一追就把人家嚇跑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要說劍之鋒的性格,還真有他的特色。和熟人在一起,坦蕩,瀟灑,愛開玩笑。可和生人在一起,卻又真摯,冷靜,穩重,對沒有考慮成熟的問題,從不發表意見。四清工作隊的一位大姐給過他一個評語:“少年持重”。可是誰都沒想到,這“持重”還挺有魅力,清純少女崇拜這種男子漢。不是出于自覺的意識,而是出于少女的天性。她們需要安全感,她們需要一座沉穩的“靠山”。肖婷婷就是其中的一個,柳秋萍也不例外。
解放軍進駐冀中醫學院,前一個月還算平穩有序。按著上面一斗、二批、三改的要求,集中批判十七年以來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原有的兩派,在這個大方向下,一時相安無事。可是,一個月之后,維持不住了。
三月八號,來了五個軍事院校的學員。他們是來看高中同學的,也是來串聯的。全國性的串聯已經明文停止,可軍事院校的運動開展的比較晚,他們還在本地的其他院校串聯。他們來了不一會兒就說,冀中醫學院死氣沉沉,萬馬齊喑,解放軍沒有支左,壓制群眾,執行了錯誤路線。
醫學院原本分為兩派,一派自稱造反派,稱對方是保守派。他們對學校領導采取比較激烈的批斗方式。另一派自稱革命派,稱對方是右派,他們對學校領導采取比較溫和的批斗方式。解放軍來了,講究革命的秩序,要有計劃、有準備、有步驟地進行斗、批、改。適合溫和派的胃口,但不適合造反派的脾氣。可是解放軍進駐是中央下達的命令,造反派一時也不好說什么。
這五個學員也是解放軍,他們一點火,造反派的脾氣就被點燃了,原有的兩派立刻就對立了起來。形勢比較嚴峻。
比較嚴峻的形勢,經協助支左的北大學生一插手,就更加嚴峻起來。
進駐冀中醫學院的解放軍,最高領導機關是團部。協助解放軍的北大學生一共三十六位,留在團部的共三位。劍之鋒是其中之一,指導廣播臺的工作。其他兩位,一位是木一民,負責聯絡工作,一位是施其和,負責整理材料。他們三位住在一個大大的辦公室里。
軍事院校的五個學員打亂了冀中醫學院的革命秩序,支左的解放軍很是惱火,但卻無法干涉。因為都是解放軍,沒有上面的命令,不能擅自行動。可北大學生卻不同,他們可以出面,沒有誰來追究他們的責任。
木一民到了首先亂起來的那個班,組織溫和派的學生和那五個學員辯論。爭執不下,又在同一年級組織溫和派的學生對那五個學員圍攻。再后來,扣下了那五個學員,在全校開批判大會。還把一個學員的領章和帽徽揪了下來,說他不配,是冒牌解放軍。
這下,造反派不干了,說這是侮辱解放軍。他們雖然處于少數,但卻具有極大的能量。聚集起了幾百人的隊伍,在學校游行示威,要求嚴懲批判大會的組織者,揪出批判大會的幕后操縱者。于是學校亂了,駐校的解放軍都成了暗中被指責的對象,誰還能管得了。
事件的過程,從三月八號到那五個學員被放行,雖然只有一個星期,但從此冀中醫學院再沒有了平靜的日子。批判的主題再也回不到了三月八日之前,“揪斗解放軍學員究竟是什么性質的事件”成了爭論的焦點。圍繞這個焦點,分成了兩大派。原先的溫和派稱自己是“擁軍派”,稱對方是“反軍派”。原先的造反派稱自己是左派,稱對方是右派。說解放軍進校不支左,卻支右。要求解放軍撤出學校,把革命的自主權還給革命群眾。要求把組織批斗解放軍學員的木一民交給革命群眾進行批斗。
不過,這時的兩派,就其構成而言,與原先的兩派已有不同。除了有些人重新站隊以外,還有不少同學退了出來,成了觀望派。因為他們對派性斗爭已經十分厭倦,卻又無所適從。
從三月八號到四月一號,在這二十多天里,與整個學校的氣氛十分不和諧的,是廣播臺的大喇叭。無論是批判解放軍學員的日子,還是造反派游行的日子,到例行的廣播時間,大喇叭里傳出來的,既沒有批判解放軍學員的文章,也沒有支持造反派游行的口號,仍然是在批判十七年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有人在問為什么?石亦貴的回答是,劍之鋒有指示:“解放軍學員批不得;支左解放軍反不得。”
為了這“批不得”和“反不得”,劍之鋒和廣播臺的六位學生座談了一個下午,講述之所以“批不得”和“反不得”的原因。竟然把大家都給說服了。不僅把大家說服了,還把一個人給征服了。那就是柳秋萍。
一個下午,柳秋萍不僅在認真地聽,還在不時地看。看劍之鋒說話時的表情,看劍之鋒說話時的手勢。他不是在演說,也不是在上課,而是在和顏悅色地談自己的學習心得。從對中央文件的理解,到解放軍支左的意義,從斗批改的大方向,到放手發動群眾,娓娓道來。有時候很動情,有時候很深沉。并沒有強迫讓誰接受,可又處處說在理上,讓人不能不接受。
“北大的學生就是北大的學生,和一般的學生不一樣!”柳秋萍一邊聽著,一邊品著。劍之鋒說的這些話,太合乎她的口胃了。她就是這樣想的,可是你要讓她說,她卻說不出來。她說不出來的道理,劍之鋒卻替她說了出來,而且每句話,甚至用的每個詞,都那么準確,那么恰如其分。
“要是他能經常給我聊聊就好了!”這個念頭一出現,不知怎么地,柳秋萍突然心跳起來,臉上發燒。她對自己的念頭感到驚奇,也感到好笑。怎么會產生這種念頭呢?能和他認識就已經很不錯了,還想經常聊聊。人家是北大的,人家是要走的,怎么會和自己經常聊!
想到劍之鋒會走,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劍之鋒的臉上,下意識地要把劍之鋒的形象攝入心中。她不想忘記他,想把他留在心里。雖然形象不能聊,但卻有助于回味。可是正在這時,劍之鋒的眼光從其他同學身上移了過來,和她的眼神碰個正著。羞得她趕忙把頭低了下去,兩只手不停地玩著自己的辮子。
北大學生真的要走了,時間定在四月一號下午兩點。
上午十一點半,是柳秋萍播音的時間。十一點十分她從宿舍出來,向廣播臺走去。不知怎地,一種凄涼感從心底升起。
往日可不是這樣的呀!每次去廣播臺,總是興致勃勃的嘛!怎么搞的?她想了想,明白了。
往日去廣播臺,一進接待室的門,總會聽到一聲問候:“秋萍好!”這是劍之鋒的聲音。他的確喜歡叫名字。來臺的第一天,在他的口里,全臺的每個同學都沒了姓,只剩下了名。乍一聽有點不習慣,可就一會兒工夫,便生出了一種親切感。可今天卻與往日不同,不但不會聽到劍之鋒的問候了,而且從今往后,廣播臺就再也沒了劍之鋒。
告別座談會昨天晚上已經開過了。會上劍之鋒說:“要告別了,請各位同學給留個紀念吧,談談劍之鋒在這里的缺點。這是最寶貴的,是對劍之鋒的幫助,有益于劍之鋒今后的工作。”
六個同學,五個主動發了言。不過都走了題,沒談什么優點和缺點,卻談起了兩個月來建立起的友誼,談得很動情。
誰沒發言?柳秋萍。她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劍之鋒“告別”兩字一出口,她的心底就升起了一股惆悵。同學們說得越動情,她就感到越難受。好像這一別就是訣別,再也見不到了。她低著頭,眼淚快要涌到了眼框里,她在努力抑制著。
“秋萍說說吧!就剩下你沒說話了。”劍之鋒點了名。
柳秋萍終于抬起了頭。兩個黑黑的、亮亮的眼睛在劍之鋒的臉上掃了一下,就移到了別處。之后抬起了左手,從左耳旁邊伸上去,繞過頭頂,把右鬢角的頭發往耳后捋了捋,柔柔地說:“我沒什么要說的了。我想說的,同學們都說了。我和大家的心情一個樣,希望你能回來看大家。”
希望回來看大家,是她自己的心愿,誰也沒有說過。不過這個話,說在這個時刻,說在這種場合,確實很得體,確實說出了大家的心情,引起了一片附和聲。
劍之鋒也動了情。“和大家相處了兩個月,雖然沒有做好工作,但卻交了六個朋友,這是我的最大收獲。世間什么最重要?友誼。有了友誼才有溫暖,有了友誼活著才有意思。讓我們告別之前握握手吧!明天我就要離開了,歡迎大家到北大來玩!”說著,他站了起來,和六個同學深情地握著手。
和劍之鋒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柳秋萍的眼淚流了下來。不只是她,幾個女同學都哭了。
到北大去玩,不是不可以,可那得要瞅機會,不是一下兩下就能實現的。再說了,見面容易說話難,好多話是不好當面說的呀,那會讓人難為情。
要是能寫信就好了,可是劍之鋒并沒有留信址。自己為什么不張口要?也就是一時沒好意思。想到這里,柳秋萍有點后誨,要是膽子大點該多好。
男女之間交朋友,在冀中醫學院是平常事,她們班就有好幾對。不過柳秋萍卻沒有。不是沒人追,追她的不下三四個,可她從沒動過心。有人說她太內向,有人說她太矜持,有人說她條件太好了、眼光太高了,也有人說她心里早就有了人。說來說去都不是,只因一點感覺也沒有。
什么樣的才能讓她有感覺?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感覺不是說出來的,也不是設計出來的,那是感覺出來的。比如這個北大的劍之鋒,第一眼就讓她動了心。不過她卻不敢想,更不敢回味,硬是把這種感覺壓了回去。因為在她看來,這事絕對不可能。
可是后來壓不住了,特別是那天下午的座談會,劍之鋒的言談舉止,太過于吸引人。這個會,她多么想要一直開下去,一直開下去,她愿意坐在他的身邊聽他聊。可是不可能了,一切都過去了,只留下了甜蜜的回憶。
想著想著,柳秋萍便走進了圖書館樓的大門。
“秋萍好!”一聲問候。
“啊——劍之鋒!”聽到問候,柳秋萍吃了一驚。她不相信,自己正在思念劍之鋒的時候,劍之鋒會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一時手足無措,“你怎么會在這兒?”順口說了這么一句。
“拿點東西,從這里路過,沒想就碰上了你。下午兩點走。如果寫信的話,寄北京大學6311信箱。‘63’是年級號碼,六三年入校。‘11’是系的號碼,哲學系是11號。記住了吧?有時間一定來北大,我等著你。”
劍之鋒這幾句話,在哪個層次上理解都可以。柳秋萍當然是從最深的層次去領會,心里熱熱的。她高興極了,剛才那種凄涼勁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她需要什么的時候,什么就來了。
遇到這么巧的事情,誰都會高興。而且還有“我等著你”這四個字,意味深長,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會對著自己說。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體會到“幸福”的滋味。
“好,謝謝你!我一定會去的!”柳秋萍回應著。
“再見!”
“再見!”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回到北大后,劍之鋒就在等信。從柳秋萍的眼神和表情來判斷,從自己設計的巧遇效果來分析,他堅信,信是一定會來的。
劍之鋒把柳秋萍視為珍寶,但卻不能追。“男孩子追得越緊,女孩子跑得越快。特別在女孩子對男孩子不了解的時候更會是這樣,像柳秋萍這樣靚麗雅靜的女孩子更會是這樣。”劍之鋒從心理學的角度進行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如果追還追不上,那么不追也就更不會有戲唱。人家女孩子絕不會自己找上門來!一般人都會這樣想。可劍之鋒卻認為,那倒不一定。關鍵的問題是自己有沒有吸引力。如果自己根本沒有吸引力,像柳秋萍這樣的女孩子,你就連想也不要去想。而說到自己,劍之鋒卻很自信,他要把柳秋萍吸引住,不僅吸引住,還要把她吸引過來。
怎么吸引?他的訣竅只有一種:示以本色,以誠相待。如果人家看不上,自己也就不做夢了。
觀察了兩個月,劍之鋒覺得有戲。不是一般的有戲,而是相當有戲。從柳秋萍的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出來。
女孩子如果喜歡上了男孩子,就會偷偷看。那個眼神會有一種特異的光芒。強烈,羞澀,而又敏感,極怕和對方無言對視,更怕和對方無言接觸。文靜的女孩子最為典型。
柳秋萍就是這個樣子。這種眼神,劍之鋒已經捕捉到了好幾次。每次看到,她就急忙轉過頭去,滿臉紅暈。還有那個告別座談會,她為什么一言不發?聽到點名,不能不說了,還做了一個左手慢慢去捋右鬢角的大動作,分明是在調整自己的心態。為什么要調整?一定是在想什么想得動了情。在那種場合,還能想什么?如果是在想別的,聽到劍之鋒點名也不會那么不好意思,連正眼看一下劍之鋒都不敢。
劍之鋒拿準了。之后就是如何引導柳秋萍有所表示了。
這個劍之鋒也有點過分。既然拿準了,你主動表示一下不就行了?那多好呀!顯得你多重情呀!他不。他覺得那樣太唐突,還是有個緩緩的過程比較好,比較自然,也比較牢靠。讓柳秋萍有所表示,之后就能把她拴牢,叫她一心一意跟著自己走。
當然,模棱兩可的話還是要說的,不然就不能起到引導的作用。這個話怎么說?“有時間一定來北大,我等著你。”多好!既不顯山露水,又包涵著多層深意。
讓柳秋萍有所表示,最妥貼的方式是寫信。當面說的可能性不太大,那多難為情呀!男子漢都不好意思開口,何況一個文靜的女孩子呢!
好!把通信地址告訴她。
這好辦,在告別會上一說,自自然然的。大家都知道了,她也就知道了。那不挺好?可劍之鋒偏不。為什么?自自然然的,就會顯得太平淡,缺乏激發力。他要選在她感到最緊迫、最需要的時刻告訴她。這樣會使她特別珍重,特別重視。
這個時刻當然是臨走之前。
于是,四月一日上午十一點、柳秋萍去廣播臺之前,劍之鋒就在圖書館樓大廳里等上了。柳秋萍上崗的時間和必經的路線,劍之鋒當然了如指掌,畢竟在這里指導了兩個月的工作。
柳秋萍一出她的宿舍樓,劍之鋒就透過大大的玻璃窗看見了。柳秋萍一進圖書館樓,劍之鋒就迎了上去。柳秋萍大喜過望,覺得她真幸運,真是巧!劍之鋒心里樂,暗暗說,這是一種設計,不巧才怪呢!
可惜事情并沒有按照劍之鋒的設想發展,等了兩個月,信還沒等到。什么原因?劍之鋒也覺得莫名其妙。他想給柳秋萍去封信,可沒有下定決心。再等兩天吧!
劍之鋒告訴柳秋萍通訊地址,講究時機,柳秋萍給劍之鋒寫信,也講究時機。
劍之鋒走了的第二天,柳秋萍就想寫信來著。可是不知道應該寫什么。寫信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拉住劍之鋒,讓他了解自己,讓他接受自己。可是能這樣直接說嗎?恐怕不行吧!雖然覺得劍之鋒心里有自己,雖然劍之鋒也說了“我等著你”,可那也不過是自己的一種感覺而已,并不等于人家就想建立那種關系。寫些別的什么吧!沒有一點意義,還會沖淡主題。等等吧!等有了貼切的話語再寫吧。雖然她心里著急,怕把劍之鋒給等丟了,可沒有辦法。有時候她還設想,要是劍之鋒主動給自己寫信該多好,可是沒有。有時候她還在想,也可能等的時間長一點更好,等得劍之鋒著了急,一封信就能確定關系。想到這里,她倒有了一點耐心。
兩個人都在等,等了兩個月。
不能再等下去了,會把柳秋萍給等丟的。丟了一個藍心月,再丟一個柳秋萍,那就只有跳黃河了!
六月三日中午,劍之鋒從飯廳往宿舍走著。他下了決心,下午就給柳秋萍寫信。先問問近來情況,再暗表思念之情。要說文筆,劍之鋒還挺自信。只要把真心寫到紙上,一封信就能把柳秋萍給俘虜了。
正當他決意給柳秋萍寫信的時候,柳秋萍的信卻來了。劍之鋒走進宿舍,看到桌上有封信。緊走兩步,拿起來一看,頓時心花怒放。等了兩個月,終于把柳秋萍給等來了。沒錯,冀中醫學院醫療系六三級五班。
果真是柳秋萍的信,但卻不是“情”書,而是一份情況匯報。
劍之鋒同學:
你好!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兩個月了。
兩個月來,冀中醫學院的運動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支左部隊已經不能控制局面,連擁軍派也開始自由行動起來。他們擁軍,但并不完全聽從支左部隊的指揮,自行其是。你在的時候,造反派還只是要求撤走支左部隊。現在就是部隊想走他們也不讓走了,說部隊犯了路線錯誤,要求部隊進行檢查,向革命群眾賠理道歉,直到群眾諒解之后才能撤走……
后面寫了一些具體事件和她自己的看法,請求劍之鋒給以指導。
信寫得很長,十六開的紙,滿滿的五頁。不過,一個“情”字也沒有。的的確確不是情書。
可是劍之鋒并不這樣看,他認為,這是一封沒有“情”字的情書。他也要回一封沒有“情”字的情書。
回信更長,十六開的紙,滿滿的九頁。同樣沒有一個“情”字,全是形勢分析和應持的態度。基本調子是“支左的部隊不能反,群眾的情緒不能壓”。
信發出去后劍之鋒就去了海淀照相館。干什么?洗照片。他有一種預感,覺得下一次來信就會進入交換照片的階段。有鑒于此,他選了自己最滿意的一張去沖洗。
那是劍之鋒進北大之后照的第一張相。大二寸長條全身相。穿著一件黑色呢大衣,戴著一頂黑色呢子帽,半側身,目側視,兩只手斜插在衣兜里。直直的身板,白凈的面色,俊秀的臉龐,冷傲的神情。按四清工作隊房東陳大媽的話說,“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小子兒”。
可是照相館的服務員卻說“不能洗”。
劍之鋒說:“底片好好的,為什么不能洗。”
服務員說:“穿呢子大衣是資產階級風氣,要洗只能洗頭部。”
沒辦法,只好洗了幾張頭部相。
第二封信來得很快,只一個星期。真如劍之鋒所料,要照片。
劍之鋒:
真沒想到回信這么快,寫得這么深。讀你的信,我很感動。總覺得里面飽含著你的關心,浸透著你的友情。否則的話,也不可能為了我的一封信,花費你這么大的精力,消耗你這么多的時間。我從心里感謝你!
你對我校形勢的看法,廣播臺的同學都贊同。石亦貴簽署意見要播出,還安排我來播。錄了音,反復播,加了一個題目:《一封北大同學的來信》。
重新播放的時候,我到校園去感受。大喇叭下面聚集了很多同學,大家都在靜靜地聽。我覺得很幸運。你的語言,我的聲音,在學校上空回蕩,打動了很多同學的心。我們班的同學見了我就說:“寫得入理,播得動情。”
劍之鋒,不瞞你說,我真的動了情。很多人都在分析學校的形勢,但沒有一個像你說得那么透徹,分析得那么分明。播著你的信,我充滿了自豪,也深感驕傲。因為這信是給我寫的,又是我播的,總覺得校園上空回蕩著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心聲。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你,也不怕你笑我。本來嘛,你到我們廣播臺指導工作,你的身份,自然就是兄長。兄長是什么?兄長就是大哥哥。作為你的小學生、小妹妹,說出一些幼稚話怕什么。你說是不是?
說句心里話,我非常渴望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大哥哥,能夠隨時隨地指點我,可是你卻走了。我不想讓你走,可是那可能嗎?沒有別的辦法,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了,和你交個朋友吧!不管是哪個層次的朋友都可以,我想你是不會拒絕的。你說是吧!
不管是哥哥也好,還是朋友也好,我都希望有你一張照片,好在讀你信的時候,能看到你的容貌。
柳 秋 萍
一九六七年六月七日
讀著柳秋萍的信,劍之鋒笑了。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疼愛。好像眼前是一個可愛的淘氣的小妹妹在撒嬌。不要說她說得話在情在理,即使是無理取鬧,作為一個大哥哥,你能把她怎么樣?
讀著這封信,劍之鋒有了新發現:這個柳秋萍,除了靚麗雅靜招人愛憐之外,還有討人喜歡的乖巧。自己動情不好意思了,就把動情的責任推到別人的身上。
都怨你劍之鋒!要不是你那長長的信中飽含著情意,我能動情嗎?
你不要笑我冒失,把你視為大哥哥,你那身份本來就是兄長嘛!兄長不是大哥哥是什么?
大哥哥都當了,做個朋友怕什么?至于是什么樣朋友,那要由你選擇了,可不能怨我。
要張照片,那是小意思。不管什么關系,要張照片總不框外吧!
真討人疼愛,疼愛得讓劍之鋒很難說出一個“不”字來。
用不著說“不”字,柳秋萍說得一點都沒錯。讓柳秋萍有所表示,本來就是你劍之鋒設的計。人家中了計,再把責任推給你,誰也不委屈。
劍之鋒自然不會覺得委屈。他高興,雖然通信晚了點,但事情還算很順利。現在該是表明真情的時機了。他有信心,只要一封信就能把柳秋萍攬到懷里,讓她想跑也跑不動。
秋萍:
你要愿意認我這個大哥哥,我就叫你妹妹了。
小妹妹,你的來信真動人。相處雖只兩個月,可你早就進了我的心。
你秀麗,雅靜,還有一種美妙動聽的聲音。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我就認準了,你就是我的媳婦兒。
“媳婦兒”這個字眼,看起來很土氣,但卻純樸,真切,比“朋友”來得更明確,更親密。它是一種標志,標志著一個女孩子將永遠和我在一起,休戚與共,同憂同喜。
我很幸運,能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你,更為幸運的是能夠得到你的情意。我非常感謝上天,更感謝你。對我來說,你和你的情意,比什么都珍貴,我會永遠把它們珍藏在心底。
和媳婦定情應該有個信物。我是一個窮學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一顆真摯的心。現將照片寄去,它就是我,它就是我的心。你看到了它,就不用再懷疑,他愛你,真心愛你!
盼賜玉照!
你的哥哥 劍之鋒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日
接到了一封這樣的信,一個青春綻放的女孩子,一個戀念拳拳的女孩子,真讓劍之鋒給說中了,不要說不想跑,就是想跑也跑不動了。那信里的甜言蜜語,像一劑迷魂藥,把她給迷倒了。她繳械,她投降,她乖乖地做了俘虜。
做劍之鋒的俘虜,她愿意。別人不知道,可她知道,在那殺聲沖天的年代里,這里卻是一片靜謐。沒有批判,沒有呵斥,只有甜蜜的竊竊私語,還有一片花香飄灑的綠草地。
看著這封信,柳秋萍的手不住地抖。可是她不舍得放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蜜意繚繞,看得情意綿綿,看得滿臉緋紅,看得熱血沸騰。在她眼前出現了一道彩虹,那個她思她念、好像遠在天邊的劍之鋒,突然映現在那彩虹之中。帶著微笑,舉著鮮花,在向她揮動。是他,現在可以毫無疑問地說,那是她的劍之鋒。還等什么?去吧!閉上你的眼睛,張開你的翅膀,向他飛去。自己來到人世二十三年,就是為了找到他。他就是自己的歸宿,他就是自己日夜盼望的那個家。
關系發展得非常快。每周一次來往信件,稱呼也隨著信的內容不斷變換。劍之鋒來的比較簡捷,第三封信就免了“秋萍”二字,直稱“妹妹”了。第四封信又在“妹妹”前面加了“親愛的”三個字。柳秋萍緊隨其后,第三封信免了“劍”姓,稱“之鋒”。第四封信稱“哥哥”。第五封信也在“哥哥”前面加了“親愛的”。就這樣,劍之鋒引領著柳秋萍在愛河里越陷越深,再也拔不出來了。
一九六七年八月一日,劍之鋒和柳秋萍漫步在北京大學的未名湖畔。
人稀,水靜,柳枝微微擺動,塔影清清倒映;鳥叫,蟬鳴,游魚搖尾云中,萬綠叢中花紅。身影掩隱在這樣的景色中,兩人默默,久久不語。不是沒有話說,而是不愿打破此時的心境。
此時此刻,恬適,愜懷,萬語皆在不言中。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能聽到對方的呼息,偶爾一瞬,四目相對,微微一笑,什么就都有了。
時間久了,不能不打破沉默。心底確實有許許多多話說,可是開不得口。話即將出,便覺不切,表達不了各自的心意。正是應了柳秋萍的一句話,“見面容易說話難”。也就怪了,信上能說的話,當面怎么就羞于開口了呢?就連劍之鋒這么瀟灑的男孩兒,到了這真個兒的時候,也還是需要斟酌其辭的。
劍之鋒正在捕捉言辭的時候,柳秋萍開口了:“假如沒有在圖書館樓碰面,你是不是就悄悄走了?”
“沒有假如,我們碰面了。”
“假如我不給你寫信,你是不是永遠也不會主動給我寫信?”
“沒有假如,你寫信了。”
“好了!就算是我追你,我也不后悔!我不喜歡你的專業,同學們都說,學哲學的,能干什么,就會說些空話。可我覺得,你人好,誠實,可靠,這就夠了。”她的聲音有些異樣,眼圈微微濕潤,臉頰泛著紅暈,有幾分委屈,又有幾分甜蜜,一副小鳥楚楚、可人可心的樣子。
劍之鋒的心一酸,想把她擁在懷里,可沒敢造次。要讓人看見,可不得了。文化革命大潮中談戀愛,雖然人人羨慕,卻并不光彩。那是小資情調,屬于掃除之列。“你說反了!不是你追我,而是我追你。”他回應道。
“可是我先寫的信。”
“那只是表面現象。”
“為什么?”
“樹上那個小鳥,你看到了嗎”劍之鋒用手指了指。
“看到了。”
“好看嗎?”
“好看。”
“喜歡嗎?”
“喜歡。”
“你喜歡它,可是不能追。你追它,就把它嚇跑了。你喜歡它的叫聲,就靜靜地坐在這里不要動。你希望它親近你,就給它找一些小蟲蟲,放在這里。時間長了,它覺得沒有危險,就會下來吃;時日久了,成了習慣,就會飛到你的手上。因為它覺得你友好、可信,是它的朋友。在兵書上,這叫做‘欲擒故縱’。
“男子和女子,就好比你和小鳥。一個男子如果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千萬不能明著追,一追就把她嚇跑了,因為她不了解你,認為你輕浮,你放蕩,興許還會以為,你是一個流氓。怎么辦?要冷靜,要沉穩,要表現出一種男子漢的氣度。當她感到你是一個真正男子漢的時候,自然就會向你靠攏。
“我喜歡你,所以不能公開追你;不公開追你,就是因為喜歡你,怕你跑了。我主動告了你通訊地址,又約你來北大玩,那不就是在追你嗎?”
“啊,原來是這樣!我真傻,上了你的當!表面上看你挺老實,實際上是個小滑頭。你們學哲學的,越學越壞!”
她嘴里雖然這么說,臉上卻綻出了笑容。伴著微笑,臉頰上旋出了一個淺淺的酒渦,那個容貌可以用一個字來描繪,“甜”。
劍之鋒夠滑!不過又說回來了,再老實的人,也得動動腦筋,不然的話,心愛的姑娘會丟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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