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門，最后的租期

　　北門，最后的租期

　　從來沒有城門。城門只是一種夸耀，或者虛張聲勢。一條馬路走到盡頭，與另一條馬路交叉成丁字路口,周圍是雜貨鋪，水果攤，快餐店，小旅館，網吧，花店，美容廳，它們密集在此，連成一片，象淺水區突然冒出的細密水泡，迅速生成，旋即又被卷走，未曾提供多少歷史的記憶。而城門不同，城門超越我們的過往，超越自身的壯闊與晦澀，經歷了漫漫虛無和僻靜，以一種負重之勢留守至今---唯有如此，別無它途，才能成就一座厚重之門。不自覺地生活在夸耀之中，夸耀潛伏周圍，雖然它常常是隱形的，欲言又止，藏身于習以為常的景物和語言，但依然能夠從中擒拿。北門記憶，被當時的言說和后續的描繪反復夸耀，實物中不斷增加虛擬的比例，因而使記敘變得非常可疑。我看見它確鑿存在，從過去到現在，以灰色的柏油路面為鋪張，在立體和平面中構成，每年只發生極其微小的修改，被居者和路人所忽略，但仍然顯得十分可疑，其深部的遺失、中斷、空洞和混亂，都使它無法獲得確認。樓梯架在樓房外面，之字型往上攀升。從第一節開始，腳下就出現虛空，并不斷上升。這一造型非常奇特，它冒昧地向外突出，超乎我們的想象，簡直有些崢嶸。我必須登上五樓，沿這一之字型的戶外梯子攀上五樓的租房。它的鐵質護欄長年泡雨，早已銹跡斑斑，看不出世情的本色，轉角處幾盆殘花不定期開放，勉強維持著四季的責任。我總是匆忙來去，未及考慮其他，理所當然地邁步而上。反反復復地上下，在轉折之中，與廢棄于樓道、多年累積的雜物擦身而過。我也曾步伐矯健，一抬腳就把它們拋落在低處，令緩行的老頭老太太們傾慕不已。房子從一個女人手里轉租過來，她的兄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外出，需要別人來完成租期。誰都會碰到這類情況，完整的計劃臨時中斷，為了應對不可預見的狀況，必須馬上離開。于是在一個茶館門口，茶館里燈光朦朧，昏暗的光線下，一個女人手握短暫的租期，等待我上前表明身份。北門，一棟房子，五樓的其中一個房間，八個月使用期限，如此而已。八個月后，這一關系會自然終結，北門的種種關系將繼續修改，由別的人來承接，他們的身體會擠入某個檔期，以私人付費的方式，繼續推動北門的公共生活。無從質疑，一個人來了，另一個會離開，陌生的面孔偶爾在路口出現幾次，就消失不見。我甚至被這一默契所感動，多年以來，它構成了某種堅定的事實，以及看似合法的生活．在這個地方，很少有什么追加給我們的記憶，它的內部非常草率，毫無計劃可言：突然發生，悄無聲息地進行，而后是神秘失蹤，無處查證。有人來看望過我，當然有過，但慢慢會忘記是誰，模糊的背影一晃而過，只有收取水電費的老人十分準時，從來不會提前或者推后一天來敲門．拆遷的消息傳開時，光明路上已經夕陽西沉．淡得發白的夕陽，灑在發黑的墻頭和青石板上，有點無所適從的意思．北門開始喧嘩，從白發蒼蒼的老人，到乳臭未干的后生，所有聲音都集中在一起，雜貨鋪一樣匯聚了上百種迷茫，焦慮，喜悅，憤怒，驚訝和冷漠。這個地方將不復留存，包括與此相鄰的許多巷子和建筑物，都會徹底消失。用什么取代并不重要，這是將來的問題，別人關注的內容，重要的是北門沒有了，光明路沒有了，灰色的坑坑洼洼的柏油馬路沒有了，在此居住的人就要離開，短期和緊密的種種組合將被拆解，包括我的租期，也隨時面臨著中斷.這是北門關系中微不足道的一節，很難引人注目，雖然于我而言，它是最重要的。除了房產評估與補償，北門還有無數種細小復雜的相互關系，除了無數種細小復雜的相互關系，北門還有某種揮之不去的歲月情懷。有些東西能夠替代和補救，至少部分替代和補救，另一些就無能為力了。所以從夕陽西沉的那天開始，北門的喧嘩鋪天蓋地而起，許多問題堆積在巷口，無休止的提問，無休止的爭議，中間還夾帶著幾聲收取古董和舊家電的吆喝。火車永遠消失了，它曾緊挨著北門，從人們的夢境隆隆駛過。我想世居北門的人并不反對火車，他們已經習慣在午夜的呼嘯中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白天沒有如此清晰、巨大、滾動著的聲音，因此火車駛過，他們的夢境反而更加安詳。而今它改道行駛，對北門的夢境也許是一種傷害，沉睡的人們會突然感覺到巨大空虛，并垂直下沉到寂靜的深淵。然而北門的土地身價倍增，此地的安靜，將是城市一個昂貴的夢想。政府、開發商、銀行、媒體開始合謀另一個彩色的、沒有起伏的夢境，也許此前無人預見，火車徹底改變了北門的種種復雜關系。幕后的房東是個非常快樂的女人，她眼神明亮，身體充滿活力，并且很快可以獲得一筆不小的補償。她住在一個大社區的花園別墅中，北門的房子已經閑置多年，完全沒有安身之憂，拆遷，無疑是一件值得期待的美事。因此與巷子里度日如年的那些人不同，她面帶著微笑來敲門，面帶著微笑與我討論租期問題，最后面帶著微笑在舊居中緩步游走。她的懷舊象一縷輕煙，在微笑中若有若無，難以捕捉痕跡。我入住以來，一直沒有見過她，我住在這個房子里，使用她早年結婚生子時使用過的床鋪、空調、窗簾，卻還是第一次見到舊主人的模樣。這里已經多次轉讓，許多人來來去去，涂改著北門的空白，誰也沒有時間去推測過去,他們更需要現在,都不是謎語。雖然外面的街巷日見頹廢，之字型的樓梯年久失修，房間依然還是溫暖的房間，接受任何身份的人前來入住。我并沒有多少歷史情懷，甚至對某些歷史很不關懷，城門就是其一。這個夏天，火車已經遠去，廢墟在不斷擴大，掛著胸牌的公務人員神色匆忙，人們終于看見了水泥和青磚里面的蒼白和灰黑，那些逝去的沉默變色的日子、歷史中沒有記錄的陌生影像。一個完全坍塌的北門，橫陳于夏日陽光下，它內部的潮濕，被無數雙眼睛烘烤，冒起一縷縷熱煙。與一切走到盡頭的事物一樣，北門心中，不再保留任何秘密，赤裸裸地向我們展示最后的尊嚴。我站在高處，或者沿著它的身體，觀看這一龐大雜亂的廢墟，幾乎是為了完成一項儀式，但又與任何結論無關。我俯視，經過，與他人相遇，與自己分離，并永遠停留在任何結論之前。一個違約的租期匆匆結束了，在沒有城門的北門。一些人將要離開，另一些人會擠入，繼續推動北門的公共生活。夸耀依然潛伏在我們身邊，即使它是隱形，欲言又止，游移于各種不同的租期。人們的表情是一間雜貨鋪，隨著北門的坍塌漸漸散亂，轉為蒼白和灰黑。每分每秒的時間是堅定的，每一寸土地是堅定的，發生和將要發生的都是堅定的，輕輕搖晃的,也許是另一個完全與此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