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床邊的一株草

　　河床邊的一株草

　　那株草我說不出它的學(xué)名，葉如茅草，稈是蘆葦，穗如稻禾，不結(jié)果實(shí)。稻禾之穗又如橄欖瘦身，仿佛把一粒青橄欖拉長，拉長，拉到原身長的十幾倍，兩端尖尖腹部豐盈。孩提時說是刺猬身上的箭刺。這箭刺綠色為主，色彩從曬太陽的一端流向包在稈中的一端，色澤從濃到淡，到端頭近乎嫩白。它含苞灌漿時，也給我們灌滿了甜蜜。剝開那層皮，里面軟著鮮活白嫩的穗芯。我們喜歡把它倒提起來，仰著頭張大嘴巴伸出舌尖去迎接穗尖，然后不斷卷動舌頭，提穗的手也隨著舌頭卷動的節(jié)湊配合著下降，直到卷入整根草穗。慢慢咀嚼，淡淡的甜味，軟軟的質(zhì)感，在咀嚼中漸漸地傳導(dǎo)到滿足中杻，洋溢周身。一張張紅樸樸的臉如葵花一樣，向著太陽歡笑。

　　這些記憶是我們的，也是這株草的。草記著鄉(xiāng)村的孩子喜歡那飽滿的穗，記著小青蟲喜歡在綠葉上結(jié)繭，記著蜻蜓喜歡在搖擺的葦稈上蕩秋千，記著河水喜歡捎帶像蒲公英一樣的花絮，還記著……。因?yàn)椴萦辛诉@些記憶，有著生活的樂趣，所以就年年守在河邊，背誦著一歲一枯榮的定律，解釋著河水流動的生命幾何。

　　初秋，我?guī)еS多生活瑣碎的事，走到河邊，想邊走邊扔，借助一場洪水把煩惱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然而，河成了河床曬在太陽下，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再圓滑也只能一個姿勢躺在一起。一只螞蟻從一塊鵝卵石爬向另一塊，一直爬不到岸邊，著急中一定在咒罵，這里是什么法難，要這么多的沙彌聚在這里禪定。我跟著螞蟻來到河中一塊大石上坐下，記憶也像螞蟻四處亂爬，尋找相識和知己。是的，記憶中的一切全都遇難了，就連菖蒲也枯干。那位把河邊草珠串成項(xiàng)鏈的姑娘，早就嫁到它鄉(xiāng)，大概正用著那串草珠當(dāng)念珠，誦讀著《大悲咒》超度著河里眾生的亡靈。當(dāng)年從我魚釣脫鉤的那條魚一定也在超度的途中。怪不得河有著死一般的沉靜。河斷流了，關(guān)于這截河的記憶也許有了絕版，我要問問那株草，這個說法能不能成立。

　　那株草生命力極為頑強(qiáng)，俗話常說：“女人無力斗過垢，男人無力斗過草”這草大都就是河邊的那類草，只要根不斬絕，它年年生年年長，而且會從一株長到一叢，一叢長到一片，最后成林。但今天找到它時，那根蜻蜓蕩過秋千的葦稈攔腰折斷，旁邊的葉子大都掛到了河邊的堤岸上，就因?yàn)閷δ阁w還有依稀的戀情，沒有飄遠(yuǎn)，最貼近根部幾葉還有幾絲病奄奄的綠意。問它對河的記憶。有片葉子隨風(fēng)抖了抖，葉尖指向源頭，風(fēng)一停就耷拉下來指到了根部。我讀不懂草臨終前的表達(dá)，但村里許多老人臨終的交待會成為對全村人的交待，我聽到最多的是，要喝碗村頭的泉水，見見每個兒孫，而后安然而去。這株草是不是也渴求一碗水，或見見兒孫，若是這樣它得不到了，只能帶個遺憾埋在自己出生的地方。

　　一株對河有著記憶的草枯了，它成了別人的記憶，成了河床的記憶。但草告訴了我，記憶永遠(yuǎn)比人年輕，又比人長壽。若說記憶是河床，人就是那株草，一天天的生活就是河里流動的水。

　　螞蟻沿著石頭爬到了我的鞋面上，它大概感覺這里沒有石頭那種焦熱，有了生命的氣息，它停了停，頭上兩根觸須不斷地?fù)u晃，本能地探測著所處環(huán)境的情況。我迅速拔腿就走，把它帶到河床岸邊，岸邊是塊園地。我想有了這塊園地，既使它回不了家，也許能生存下去。它走它的，我想我的。此后，誰也顧不了誰了。

　　只要腳步邁得開，腳下都有路，不要太在乎所走的路，我知道憑一個人的腳力是不會走到太遠(yuǎn)，更何況是一個沒有目標(biāo)的人。就在這隨緣行走中我遇到了一位退休的阿姨，驚訝相互傳染，同時脫口而出“你怎么會到這！”我決定讓她先回答。可是一個老問題她又提上了：“你在哪上班，那次老年大學(xué)活動，你參加了吧，你的歌唱得真好。”我告訴她好幾回了。大概在她記憶里藏儲的我，就是那次的歌聲。許多人常說：人老了，記起的老是過往，忘記的總是當(dāng)下。

　　阿姨老了嗎？用我的記憶歷程測量，憑她回憶的旅程計(jì)算，是老了。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阿姨時我不超過十歲。當(dāng)年我仰慕村里的工作隊(duì)，用現(xiàn)在孩子們的話來說，他們是我的偶像，我學(xué)著他們腔調(diào)講普通話，學(xué)著他們把手扳在背后走路，學(xué)著他們點(diǎn)頭向人招呼。當(dāng)然更想學(xué)著穿上白襯衫，皮帶褲。把襯衫操在褲子里面，胸前的口袋插上一把鋼筆。

　　那年我姐訂婚，我得了一元錢的紅包，就決定買上一支鋼筆插插。伙伴們每人量上半斤米，走上九公里路，便到縣城百貨商店。一頭扎進(jìn)鋼筆的那個柜臺，選中了一款四毛六分錢的。便大聲呼叫阿姨拿筆。阿姨來了，笑瞇瞇看著我們，拿筆，拿筆水，教我如何吸水，如何使用，還拿上紙寫寫畫畫，給我挑了一支。我扯起袖子一邊擦汗，一邊看著阿姨。阿姨真高，牙齒很白，臉又干靜。真好看的阿姨。當(dāng)時我覺得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阿姨。后來國慶節(jié)、新年，我們都到小城里玩。常常去看看她，當(dāng)然她沒看我們。但有一次她看了，還笑話我，因?yàn)槲倚厍翱诖辶巳ЧP，又到她柜臺前去看鋼筆，她說我是學(xué)修鋼筆的。再后面的日子我和阿姨的關(guān)系，也如那只螞蟻和我的關(guān)系，各自生活在自己軌跡中。

　　老年大學(xué)活動結(jié)束了，阿姨說我歌唱得好，問起我的工作單位，也許是我的工作單位與她的經(jīng)歷有著一種什么關(guān)系，她聽完后便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經(jīng)歷。詳細(xì)輯錄可以寫成一本小說，提煉出的關(guān)鍵詞大概就是：年輕活躍任職公社機(jī)關(guān)干部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也有一些附加的條件，其中的細(xì)節(jié)許多知青小說都寫過了。阿姨說腦筋不轉(zhuǎn)彎，她等來的與等待她的是公司改制，賣斷、下崗，接著退休。生活上有些困難，好在父母將她從北方帶來時也傳給她手藝——包餃子。如今在家里包些餃子出售。因?yàn)闆]有任何營業(yè)許可，只在小弄里釘上一塊三合板寫的“XX水餃出售”。像當(dāng)年的投機(jī)倒把，阿姨說的輕松，笑得開心。阿姨的臉不再白靜，斑點(diǎn)、皺紋，這一笑全給掛出來。阿姨大概知風(fēng)知雨，有著一種承受過后的輕松，她拍著我肩膀說：你的歌唱得真好，下次活動再來唱。

　　就這樣每當(dāng)相遇她總是詢問我在哪個單位，歌唱得真好！

　　經(jīng)歷是條流淌的河，也許我唱的那首歌對于阿姨是一股清新的泉水，當(dāng)年她喝到了心中。至于別的大概對于她不再重要，就如河床中的鵝卵石。多漂亮的鵝卵石是澆不活河床邊的那株草。草又怎么能記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