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夾一張散著菊香的字條,蕭南打開林璐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看著看著,眼睛感覺澀澀……
永夜
午夜獨自在窗前
我的心仿佛滴血
你的話猶在耳邊
淚水浸濕我的臉
我們的感情進入永夜
卻只能拭淚寫下詩篇
你的臉又仿佛在我的眼前
無法將回憶沉淀
我徘徊 在愛與痛的邊緣
燈火漸漸把夢掩沒
我像落在城市的一粒 塵埃
隨風飄泊 尋找依偎
淚眼中 那片燦爛閃光的燈海
靜靜將塵封的溫存掩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每當想起曲曉穎,都能感覺到那顆破碎地心……如果沒有愛情,也許還會有美好的相處。現在,只剩傷痕。蕭南把紙條重新迭好,放在床頭柜上。他看到許多舊事的影子在記憶的窗前閃過,惋惜,卻沒有勇氣拾起……《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六塵影子,落于心中,永不能去。也許佛言“八苦”只因不能去而讓人終生難脫。
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讀圣賢書,只有經歷生死,方知愛之真諦。可省悟之時,往往已然太遲。
書桌上的苦讀,記憶無多。病假后,轉眼便是國慶節;適逢是中秋節更添些喜氣。秋為西方,五行屬金,帝為少昊,神為蓐收。夏歷八月十五日,三秋恰分,故謂中秋。小城人延續明朝遺風,中秋節家家戶戶打月餅,饋贈親友,以求團圓。月夕,擺瓜果貢品以祭月。只是許多記憶已在兒時淡去,現在的節日已鮮有傳統氣息。
小城四面環山,一面臨水,是塊風水寶地。城中舉目北望可見連綿不絕的陰山山脈。據說沿著山脈西行可以找到楊延昭雁門關抗遼劃界射出的神箭。山中老羊倌曾見過此箭,可以晃動卻無法拔出。綿延至河套平原的陰山有臥楊臺和李陵碑,是當年楊老令公撞碑身亡之處。東南有湖,名岱根塔拉。成吉思汗將未成年的孩子和蒙古戰馬中二歲馬駒在此牧養肥壯后圖取中原,湖泊因此得名。湖之南,山上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留下的土長城和殘存的秦漢長城遺跡;湖之東,山上有明代御敵修建的磚長城遺址。據說北魏拓拔珪的族系曾定居此處陰山一脈。城中百姓自古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使用古老的農具辛勤耕耘;保有古風。
蕭南從野外歸來,想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句子。他進屋扭開唱機播放班得瑞的《森林之月—藍色的夜晚》;取文房四寶,在屋里拿本王獻之的帖子描紅。
蕭父進來,面沉似水。蕭父并未繼承蕭祖的博識與溫和,待人真誠性如烈火。因為有仇書的癖性,而年少時恰逢“文化大革命”荒廢學業,所以終究未曾使滿腔雄心壯志得以實現。不惑之年,被歲月磨去許多豪氣,終不過是個俗人。蕭父看眼蕭南寫得字坐到沙發上說:“你叔父又找下一個女人,讓你過去吃頓飯。”
蕭南停筆,抬頭望著父親,沒有言語。蕭父擰滅抽剩的煙頭接著說:“人心變啦,世道也變啦。”
蕭南不知如何答復,低頭描紅。累了,回房間。祖父一生鐘愛三國時劉邵的《人物志》和清朝重臣曾國藩所著《冰鑒》。他曾翻讀數遍,難得其精髓。他拿出書,看著泛黃的紙頁懷念祖父。悵悵舒口氣,也許超然物外才是真道,可有幾人能真正超脫?
窗外的掛衣繩上落下一只喜鵲,沖著屋里啾啾地叫。他將書放回原處,起身沖杯奶茶。記得曲曉穎第一次來蕭南家時院外就曾落著一只喜鵲。那天她送給蕭南一套銅版紙的達利畫冊,整個下午陽光而美好……蕭叔父進來碰碎蕭南的遐想,邀他去認識新嬸母。
在城西郊一處很小的宅子前,蕭叔父輕敲院門。許久,出來一個比叔父高半頭的健壯的女人。那女人粉底打得作個表情都會掉渣,一時辨不出年齡。女人一邊說些恭維的話夸蕭南相貌好,一邊擠眉弄眼把蕭叔父扯了進去。席間,蕭南坐在從叔父家搬來的沙發里,聽著早已打好腹稿的虛情假義的客套話,不是滋味;勉強吃得幾口難以下咽,托辭要走。蕭叔父剛想留,話到嘴邊,被那女人暗地里一擰,作個古怪表情,硬把話咽了回去。臉上的笑,因疼痛而枯萎。蕭南看在眼里苦笑著,離開叔父的“家”。
蕭祖父的老宅前駐足,蕭南心境凄涼。他感到有種黑暗在逐漸吞噬他內心的光明。他想找到一點光,一點希望,來照徹心扉;又不知該從何方尋覓。他的靈魂赤裸著身體,努力睜著渴慕的眼睛想看穿軀體里黑暗背后的世界,但那黑暗卻無法看穿。蕭南感到那靈魂躲在黑暗蕪穢的角落里哭泣,衣衫襤褸,四肢無力,只有眼淚打濕了泥土,打濕了空虛……
蕭南被凄傷的氛圍包裹無法掙脫。人心是不可預測的東西,稍有不慎會滋生各種情緒。他輕嘆口氣準備離開見林陸洋滿頭大汗跑進來。他的衣服被撕開幾條口子;有血,不知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蕭南有些反感卻不好發作。暗嘆人要找一個清凈的地方有時真的很難!
“陸洋,什么事?”蕭南遞過手帕讓他擦汗。
“南哥,丁一……丁一他……他們……”林陸洋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個原委只急得面紅耳赤汗如雨下。
“不著急,慢慢說。你自己沒事吧!受傷沒?”
林陸洋傻笑著大大吞口吐沫說:“南哥,我沒事。丁一他們這回可兇多吉少!他和秦介甫聯手要廢掉雷落鴻。”
“豈有此理。丁一他們到底想干嘛?雷落鴻是何等人物,他們竟屢次挑釁!”蕭南皺眉道:“他們現在在哪?”
“他們剛才在‘紅蜻蜓’,現在不知道。”林陸洋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說。
“需要幫手不,人家有多少人?”蕭南問。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
“你怎么一問三不知,”蕭南不悅道,“先過‘紅蜻蜓’看他們還在嗎。”
紅蜻蜓夜總會的門反鎖著。外面一片狼藉。爛酒瓶斷棍子雜亂的腳印暗紅的血跡。皇甫振東滿臉是血正扯著嗓子吆喝什么,四周遠遠圍著一圈人看熱鬧。一個人跪在地上,口里說著什么聽不真切。只見那人被皇甫振東左右開弓大嘴巴子抽得鼻子嘴里冒血。蕭南掃視一圈問:“丁一他們呢?”
“不知道。大概走了吧。”林陸洋說。
蕭南苦笑著本欲責怪他轉念作罷。林陸洋湊近說“剛才很多人圍著他倆,已經動起手。丁一拎著刀,兇神惡煞般亂砍。我怕出事。我想你過來事情就容易擺平些。”
蕭南扭頭見皇甫振東還在對跪著的人拳打腳踢,對林陸洋說:“過去讓皇甫住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別把事做的太絕。順便問問丁一他們的情況”
蕭南離開人群往回走,對打打殺殺的生活頗感厭倦。昔日因為仗義被人尊一聲“南哥”,可一個虛名卻幾乎毀掉他。梁山好漢或者三俠五義;朋黨的義氣,是沒有理智支撐的狂熱;狂熱之后剩下什么,誰也不知道。
林陸洋勸開皇甫振東趕上來。“南哥,丁一他們沒事,去許凡那里啦。你到我家吧。我有話說。”林陸洋屬于那種相貌平平才學平平畢業之后常常被人遺忘的人。因為眼睛有點斜視,所以還隱隱有些自卑。不過,為人正直又沒有多少花花腸子,所以在兄弟中略有人氣。蕭南看看他,笑著說:“好吧。”
林陸洋家一溜小平房。院子不大,種滿黃瓜青椒茄子豆角。林父母因為鞋廠倒閉自己開個小作坊,定做皮鞋。爺爺是國營造紙廠的廠長;廠子倒閉后只給家里帶來幾只滿目瘡痍的黃革皮沙發和一部報廢的老式手搖電話機。其余陳設則是些八十年代的大立柜縫紉機小茶幾。不過林陸洋有八個姑姑各個嫁的不俗,倒使其家族在小城有些影響。
“南哥,我要轉學。”林陸洋坐在破洞的黃皮沙發上說。
“往哪轉?”
“呼和浩特市。”
林陸洋的祖父從內室出來,老人患糖尿病的臃腫的身軀開始消瘦拄著龍頭拐杖道:“陸洋這孩子真不曉事,客人來家不懂得沏茶。”林陸洋答應著取出鐵觀音釅釅地泡了一壺茶,沒等沖好就倒在茶杯里。
蕭南接過茶杯問:“什么時候走?”
“放完國慶假。”林陸洋攙扶祖父出恭良久方回來,邊到臉盆架前凈手邊說:“我三姑父在那邊搞拆遷,掙了不少錢;讓我父母過去。況且市里教學條件好升學的幾率大些。跟丁一他們混在一起,長此以往我怕會玩火自焚。”
“你倒很有遠見。”
“嘿嘿,明明是條不歸路……我不會形容。不過,英雄的光環下可能就是自毀的墳墓。”林陸洋嘆口氣道:“還是早點離開好。不是有句俗話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哦。到時候別忘了保持聯系。走前聚一聚;我們四個畢竟兄弟一場。”
“兄弟。對,是兄弟;不過有一天都會各奔東西。”林陸洋坐回沙發里說。
“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深沉?”
“是現實吧。南哥,還記得兵罷營的事嗎?那時弟兄多齊心。可秦介甫后來還不是擺了你一刀!”
“舊事何必重提。”
“不提,哥兒幾個不是沖著過去,哪能維持到現在。龍文社、四人黨什么事不是你一人扛著。兵罷營丁一背上讓扎了個窟窿,你替秦介甫擋了一刀。可后來又怎么樣呢?”
“很多事,沒必要追究誰對誰錯……何況已經過去那么久了。”
“過去……對,都過去了!如果真過不去,怕是你早在太平間掛號咧。曹操有句名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南哥,我覺得你應該擇友而交。”林陸洋吐口茶葉渣子,掏筆給蕭南寫個地址。寫完把便箋遞過來。蕭南接過便箋說:“每個人都有缺點。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沒必要太苛責誰。”流淌的時間,消失的過往。他端起茶杯喝口茶,覺得給他留下老實憨厚印象的林陸洋,自己似乎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
人是不斷改變得。他隱約看到茶水里震蕩著許多支離破碎的影像,思緒隨著回憶在空氣里彌散……
曲曉穎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總有種讓人心痛的溫柔浮動,使那眼睛像瀑布下的深潭,明晰卻永遠讓人看不透。
蕭南手里握著棒子,手不停的抖,胳膊不停的抖,身子不停的抖……他肩膀上的汗順著胳膊流到手上。手很無力,感覺棒子隨時會從手中脫落,卻不得不努力的攥著。胳膊上露出青筋。眼睛里射出冷光。意識里一片空白。不過只要誰敢傷害曲曉穎,蕭南會毫不猶豫的沖上去拼命。
現實中的打斗,全沒有武俠小說或電影里的神奇,看了讓人有幻想和沖動。現實就是現實,打斗就是打斗。是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冷酷而麻木的肉搏;是把拳腳棍棒鐵鏈刀子或打或砸或砍地落在布滿神經和血管的皮肉之上來測試敏感度的獸逐。人與人都在一種半瘋狂的狀態中互相摧殘。一種莫名的憤怒和怨恨成為角逐的燃料使廝斗愈演愈烈。
多數武俠小說家是沒有親自打過架的,更談不上與人拼命。所以才會把殺人輕描淡寫的一帶而過來凸顯英雄的威力。至于死者也是人,也有痛楚,也有七情六欲和英雄一樣對生的渴望則完全視而不見。而把殺人或傷人寫得神奇而浪漫則簡直是一種病態的罪過。只是鼓動青少年去盲目的模仿“俠士”,以血肉的方式解決問題。
兵罷營的事,是因鐘楚紅和曲曉穎而起。它把迷信江湖道義的蕭南引向自我崇拜的軌跡。那時四人騎摩托車去野炊,在兵罷營恰巧遇上一幫叫“公雞隊”的混混兒調戲游山玩水乘興而歸的鐘楚紅和曲曉穎,眾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與荒野的一幫惡棍大打出手。很多打架本是沒有太大因由的,可當時的情形卻不得不出手。因為事出意外大伙都沒帶家伙,只能砸碎酒瓶揪起摩托鎖鏈當武器。四人對付十六個壯漢還得回護鐘楚紅和曲曉穎,所以異常慘烈和血腥。
蕭南第一次像瘋子一樣,喪失理智。他一心想保護曲曉穎。只要有人敢靠近曲曉穎,蕭南就大打出手。他很錯亂,感覺人很雜,到處是拳頭棒子雨點般往下落。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完全感覺不到疼。只是掄著搶來的棒子,想殺人。他的虎口震裂,手酸麻且痛。知道沒有人會來救助,只能強迫自己支撐。丁一習過刀法,可惜刀都在對方手上。他有空手奪白刃的能力嘗試幾次被挑開幾道口子,咬碎鋼牙瞪裂豹眼卻不敢貿然出手。他手里的破酒瓶沒能起多大作用丟出去干脆徒手搏擊。林陸洋甩著摩托鏈鎖幫丁一回護鐘楚紅,眼角被刮破鼻子里往出竄血。他膽怯地不斷往后退滿頭汗粒撲簌簌往下落。秦介甫是四人中最小的,那時全沒有現在的囂張。他滿臉是淚不停的喊:“南哥,幫幫我!南哥,幫幫我!”一切似乎近在眼前,蕭南依然可以聽見自己有力地喊聲:“甫子,過哥這兒來,有哥在沒事!”蕭南揮棒將兩個人擋在身后,應對四面八方涌來的拳腳……那天很悲壯!雖然放倒很多人,可回憶只有痛苦沒有尊榮。丁一背上被捅了一刀縫了七針,至今還有傷疤。蕭南替秦介甫擋刀,當場就暈死過去。自那以后,四人插土為爐,歃血為盟。誓不愿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豪氣干云,有幾分桃園三結義的意氣,可惜終究不過曇花一現。時光流逝,物去人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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