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宿不曾睡好。天蒙蒙亮,他就起來。閑得無聊,拿起林璐送的《奧德賽》,讓靈魂隨著奧德修斯一起困在怪石嶙峋的俄奇吉亞島,受女仙卡呂普索的監禁。但不等神使赫耳墨斯來,電話已響起來。蕭南的靈魂不得不丟下奧德修斯,隨主人接電話。
林璐的聲音在話筒里傳過來:“蕭南嗎?”
“對,是我?!笔捘险f。
“你來我家吧,我有東西給你。可要快點呀,我等你。再見?!彪娫拻鞌?。
蕭南向父母打聲招呼,去林璐家。林璐等在門口,見蕭南,迎上來牽著蕭南的手說:“快點,別慢吞吞的?!?/p>
小城房屋的外觀如同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沒有新意。唯有一處,就是街拐角的一座相傳有二百多年歷史鋪著銹跡斑駁的鐵瓦的教堂。不過這教堂只為了證明小城不是一夜之間從土里長出來的,已被維護起來,沒什么用途。林璐家的房子也屬于“內秀”型,所以步入里面才會領略林家的闊綽。白橡板的墻裙,胡桃木的踢腳?;蹞侥z抹過的墻壁,冰肌如雪;其上覆軟包,色調淡雅有書香之氣。玻璃幕墻為疊層玻璃制成,燈光下異彩紛呈。墻上掛有古樸的雕像,幾張本城“名家”的題字和一些畫像。屋內擺著玫瑰木的家具和幾件瓷器??蛷d地面鋼化玻璃下有卵石水藻蓑翁小橋,幾尾游魚在水中嬉戲頗有意趣。目及之處盡覺別致,至于家電自不必在此羅列。雖有些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感覺,倒是頗為舒適。
林璐牽著蕭南進入套間,轉入一間小屋隨手關上門。房間是林璐的。書架上擺滿詩集:《全唐詩》、《全宋辭》、《全元散曲》、《清詩稿》以及徐志摩、聞一多、顧城和舒婷的集子。字臺上擺著一幅裝框的《霸王別姬》的黑白裝飾畫——是蕭南畫的。林璐讓蕭南坐下自己從字臺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笑著遞給蕭南說:“送你的,是我爸爸出差帶給我的,打開看看?!?/p>
蕭南打開盒子,見是一軸畫。展開,竟是一幅仿得極精致的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長卷。中國的繪畫以宋代為盛,這原作因其精湛的畫工和傳奇的經歷成為精品中的珍品。此時的雖是贗品對于一個喜好繪畫的人也是彌足珍貴。蕭南忙說:“君子不奪人所愛,這個還是你自己留著吧?!?/p>
“什么呀!人家好心送你,你卻推三阻四的!”林璐說著,故作生氣的樣子。蕭南深知林璐的脾氣,不語,收下畫。
林璐臉上多云轉晴道:“這才對嘛。你看這是什么?”說著從書柜里拿出一個白色哈達包著的器物。
蕭南不解的看著,沒說話。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林璐慢慢打開,是一件唐三彩雙魚?!安贿^很有意思對吧!”林璐愜意一笑,說:“送你吧。你送我那個四喜人紋木雕時我就決定要送你一個類似的。終于被我找到;很辛苦的!”
“不一定要我送你什么,你就一定要回送我東西?!笔捘蠜]有接。
“不是的,有條件的。你接了我就告訴你,不然我就是憋死也不說。”林璐故作一副刁蠻的樣子盯著蕭南,詭秘的笑。
蕭南勉強接過問:“什么事,不是又有什么鬼點子吧?”
“嘻嘻,后天就要開學,明天我們一起去岱海(岱根塔拉)好嗎?”林璐向他擠下眼睛,“收了我的禮物可不許不答應呀?!彼芸蓯?,像個任性的小公主。
“好吧”蕭南腦子里襲來幾縷黑影,他看著嬌美的林璐勉強答應。
一潭死水填滿遠山與近陸之間的凹處,于是便有了一片平靜的湛藍的“?!?。正因為它是死水,所以沒有浪濤洶涌,波濤喧囂,而顯出一種和諧與寧靜;正因為它是死水,所以才有無風的麗日下,一面平滑晶瑩的鏡,才讓人在靜中感受到一種心曠神怡的溫馨。
蕭南與林璐到時,是清晨。幾重白霧把海與山,天與地裹成一個浮白的團。海在厚的被子里做著無人知曉的夢。輕風帶著薄薄地濕氣涌向人的面頰、身體。一種飄飄欲仙的韻味,在蕭南心中升騰。
林璐一扯蕭南,說:“看,東方!”
蕭南放眼,只見一抹淡淡地紅,染在東方的綿紗上。它們如織般縷縷飄散。于是霧成了薄紗,成了蟬翼。而一個通紅的球躍出海面,在海上潑下萬道金光。海被染紅,但它依然平靜,任烈火在胸中燃燒,把這一切包容。
蕭南想起自己的夢,也想起祖父,心境凄然。林璐是無從了解蕭南的心境的。兩人一起租下一艘船,向海中劃去。海水幽藍里容著橙黃。船的倒影在水波里揉碎,蕩得很遠很遠。有風,有水藻味的濕氣。蕭南看著林璐,有淡淡的愛戀在胸中蕩漾。劃不多時,林璐停了手。用那雙溫柔的大眼睛望著蕭南。她說:“蕭南,我喜歡你。”
蕭南一愣,問:“你說什么?”
林璐深情地盯著蕭南說:“你沒聽見嗎?我說我喜歡你!”
蕭南不由一驚,故作平靜的外表掩飾不住慌亂的內心:“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你很好呀?!绷骤凑f。
“那是你并不真正了解一個人的緣故。你若真正了解一個人就會發現他身上的缺點——很多缺點。”蕭南望著林璐說。他心亂如麻。一年前曲曉穎那凄傷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他至今心有余悸。
“我不在乎。”林璐說。
蕭南無語;有薄薄的憂愁溢滿心間。有許多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太陽若法厄同駕馭的四馬車,在空中橫沖直撞跌入海中。海水蒸發著熱氣,海風也熱得灼人。蕭南揮槳,向岸邊劃去。他心里煩亂,無心與林璐攀談。
蕭南從棧橋上岸,與林璐在一個酒家要些吃食。餐畢,蕭南付賬。走出酒店,蕭南斟酌良久,對林璐說:“我們做朋友吧?!绷骤匆荒樀拿曰髥枺骸盀槭裁矗俊薄白鰬偃酥粫袃煞N結果:一種是終生反目;一種是完美的結合。而自從我讀過《圍城》倒真有些害怕婚姻;免得進入‘圍城’就成為困獸,不僅沒有自由,還會受馴者的鞭笞。所以我不想談戀愛,就是有一天學業有成,我自己也會過一種清教徒式的生活。”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蕭南,我們在一起曾經那么快樂!難道你不記得嗎?”她揚起小臉,用透明的眸盯著蕭南,天真得像個孩子。
“我有許多缺點,我不適合你。你……你,唉——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我……我受過,不,我不適合你!”
林璐眼神黯淡了,眼中噙滿悲傷?!盀槭裁矗繛槭裁磿@樣……你明明是在說謊!”她的聲音在顫抖,晶瑩的眼淚在她那美麗的小臉上縱橫?!盀槭裁?!我說過不會在意的,可你為什么這樣!”她低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像珍珠般從腮邊滑落。她把身子貼在身旁的一株凋零樹葉的枯樹上。周圍充滿讓人落淚的氣氛。
蕭南默默無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違心地說這些。他想告訴林璐許多事,張了張嘴,終于沒有。
“你拒絕我本可以找一個好一點的借口,那樣我至少不用這么傷心?!?/p>
蕭南嘆口氣,不敢看那雙清明的眼睛;很多事,林璐永遠不會明白。
林璐強忍住淚把一封用信紙疊得帶楓葉的信遞給蕭南,她努力作個笑顏,很美,看著讓人心痛。她顫聲說:“蕭南,不管你怎么想,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曾用心愛過你!”她的淚水再一次落下來。
“這是什么?”蕭南明知故問。
“信。我一字一淚寫的。你滿意了吧。你的心,一定是鐵做的,你怎么可以傷害……我不說了,只希望你會生活的好。清教徒式的生活,你真想得出來。我真恨自己,我為什么要喜歡你;可我又有什么辦法……”
“璐,——不,”蕭南內心苦楚,他暗罵自己,可……
“你要說什么?”
“沒什么。”蕭南任長發遮去半邊臉,他閉上眼睛默念徐志摩的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的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把林璐送回家,天色暗下來??罩酗h下些細碎的雨絲,孤冷的街燈流出昏黃的憂傷。蕭南沒有回家,徑直走進路旁的酒吧。由于對屋內涌至的氣味的不適應,他咳嗽著找了個別致的角落坐下。他向侍者要了酒。他端著酒杯靜靜地坐著,連自己也詫異,自己討厭喝酒竟要了酒。他給自己斟了一杯,唊一小口,一種辣而苦澀的味道混在他的舌尖。他想把酒吐出來,但還是強迫自己把它們咽下去。一口、兩口、三口……蕭南在角落里,暗淡的燈光不能及的地方喝著酒。
他感到那酒在口中越來越淡,他的身子也越來越輕。那帶著濃烈氣味而無色的液體似乎真的洗去了他心中的憂愁。他想,也許這酒只是把那憂愁灌醉了,讓它們暫時在我的體內沉睡罷了。酒醒后,它們又會綁縛我的心,折磨它,摧殘它;但那是后事。他現在的意念中只有一個字:“喝”。他大口往嘴里灌酒。說不清是怎么結賬并走出酒吧。他只覺得那條他常走的路也在捉弄他,他一次次被絆倒,又一次次爬起,他覺得地上已被他砸出無數個坑。好容易跌回住處,他避過父母,合衣躺在自己的床上。胃卻在絞痛。體內似有一團碳火在燒灼著他。而且有一些東西總在喉嚨里翻滾。他搖晃著,腳底像踩著棉花。撞開門,摔了出去。張口,吐起來??酀崂钡臓钗洞碳ぶ纳囝^。他的身體在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的痛苦中,不住地顫抖著。淚也順著眼角流出來。
“我要死了”,蕭南的腦子里閃著這樣一個念頭。于是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扶著墻站起來,進屋扭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順著他的頭發奔流。他想自己已經清醒,漱了口,回到自己的床上。
人是多么孤獨??!也許只有曲曉穎才能真正體會他內心的孤獨。那段美好的感情給他留下無法愈合的傷口,使他靈魂殘疾喪失愛別人的能力。短短一年,他仿佛變成一個老人,再也無法喚回那已然遠去的青春……
母親進來,坐在床頭,關切的問:“小南,出什么事嘞,怎么弄成這樣?”
蕭南把被子緊緊裹在身上,雙手捂著胃。胃里咕咕的響著。痛得他出了一身虛汗。他望著母親遙遠而無法觸及的感覺。靈魂,有多么疏離。他虛弱的說:“媽,我沒事。”
母親用略顯粗糙的手輕撫著他的頭,什么也沒有再說,緩緩起身,走了出去。蕭南看見母親轉身時,在腮邊拭著什么。愛,無法拉近靈魂的距離。他把頭埋在枕頭里,闔了眼,淚水順著眼角淌在枕上。他,哭了……林璐,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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