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總來自那些凄婉傷人的夜。流淚,只因為那個落紅深處的人。
飄雪的時候,心里總會溢滿憂傷。或許是身上沾染著詩人的氣質。那個飄雪的下午,有過多少眼淚隨風滑落。晶瑩的雪沫在空中輕舞飛揚,像破碎的水晶心片片凋零。無法遮挽,一切在風中消散……
“蕭南,你怎么可以這么狠心!難道看著我的心碎成粉末你才開心?你好殘忍……你知道在每個將暮未暮的黃昏,我都會因為等不到你而落淚。在祈福的燭光前,只有我虔誠的淚光閃動,那時你在哪?你在哪……
“你可知道,多少個清冷的黃昏我哭著在睡夢中驚醒,口中呼喚你的名字。我好無助。我愛你——愛得好無助!如果你已經知道結果,為什么還會有當初?那些催淚的回憶,它們難道只是折磨我的內心?
“難道只有看著美好的往昔在記憶中化作灰燼你才甘心?為什么會是這樣……”
蕭南從回憶中掙脫出來,頭有些脹痛。他起身沏杯綠茶,品一口,苦苦的澀澀的。
小城很小,容不下許多大事。自蕭南記事起,就是諸多瑣碎的小事。但,小城的人們就是實實在在生活在這些小事之中。也只是這些小事里溶入了他們的喜與悲、苦與樂。
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相當長的時間并未影響到小城的實質。這片土地在相對落后中保持著一種古舊卻真實的根性。文化、傳統、道德、風俗,先民一脈相傳的根性在耳濡目染中溶入小城人的血液。蕭南將茶飲盡,看著窗外陰郁的天空。他未曾與莫雨淇提及秦介甫的事;當時是環境不宜,現在是無暇顧及。因為蕭南家里出的一些事已使他心力交瘁,而人往往是陷在自己的困頓中,就無法顧及他人。
蕭家是個大家族。歷經滄海桑田,依然堅強存在。雖然宗室祠堂及泛黃族譜早已在戰火中毀壞,但族長及長輩口頭流傳的家族史猶能感受其悠遠流長。人的幸福有很大的一部分出于人,人的不幸也有很大一部分源于人。蕭家的不幸的人物——是蕭南的叔父。
一個男人與一個不理解他的強橫的女人結合是一種不幸。連他的兒女也不理解他則是不幸中的不幸。蕭南的叔叔就是承載這不幸于一身的人。男人在事業上遭遇不幸,或鋒銳如刀劍辟荊斬棘,或圓滑如卵石避險免難,甚至可以用“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來聊作自慰;但這不幸若在家中則只能磨難終身。男人多愿借酒銷愁,若“此恨綿綿無絕期”就難免嗜酒成癖。男人在酒后多有不同癥狀;蕭南的叔父是那種清醒時不多說半句廢話,而酒醉后定要把千年積怨都要一吐為快的人。可這事多發生在半夜,難免讓鄰人厭恨,反不會引人賠上許多同情,倒是惹來眾多責罵。
蕭南的嬸母年青時也是美艷動人,只是中年發福身寬體胖,失了俏麗。且聽人說她年輕時曾與一個外號“獨眼龍”后來入獄的人交往甚密,耳濡目染練得一身好手段;常常乘著蕭叔父酒醉,與其女蕭北(后更名陳菲)以拳腳相加,將蕭叔父五花大綁,丟入菜窖中。壓迫的極限,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是徹底的反抗;一種是接受壓迫使之成為習慣。蕭叔父是成為了習慣。雖然在經濟上被封鎖,卻頗能苦中作樂仗義疏財。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又在考核中常受獎勵,所以在警局里的同事之中享有美譽。但賒賬之后店家要尋蕭嬸母討債,討賬之余,蕭叔父定要皮肉受苦。久而久之,蕭叔父胡須茂盛,面頰黑黃,渾身瘦得只剩皮包骨頭。
蕭南與叔父感情篤深。兒時學象棋和圍棋便是師從叔父,所以還算交心。蕭家人的血液中都遺傳耿直與真誠;雖是隔代,叔父有苦水還是愿意給蕭南分一點的。蕭南為這事也陪著流過不少眼淚。但這不幸終于導致惡果——離婚。先是蕭南放學,見一輛貨車把叔父家的東西搬去大半。后是聽叔父說嬸母把現金存折銀行卡全部略走。之后便是蕭北常乘其父不在,把家中什物偷偷帶走,包括其父的警員證和身份證。叔父痛心疾首,說若拿吱喻一聲便可,何必來偷。幾夜酒醉,以淚洗面……其他人則愛莫能助。
人的悲傷是屬于個體的,無人可以分擔,也沒有人能替代,只能在自己的身體里消化,再轉化成動力或消極。
蕭南覺得蕭家自祖父后就敗落了。不是財資,而是精神。
蕭南對家族中的許多事都冷眼記下來。他認為只有祖父才是有文才武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覺得自祖父之后,這種精神被歲月風化殆盡。叔父則成為這種精神遺失的活祭。看著蕭北對其父的冷漠,蕭南甚至懷疑,家族血液中的根性早已被環境滲入血液里的其他渣滓給腐蝕分解不留痕跡。
心情抑郁時,蕭南喜歡背著畫夾出外寫生。屋子不遠有片林,景色怡人;是蕭祖和蕭父在“少生孩子多種樹”的年代栽的。林中有條屋基,地勢緣故高下距約二米,本是蕭父為蕭南蓋房之用,因為蕭南反對,暫時“賦閑”。時間既是夏日,林中斑駁的樹影印在屋基上,躺臥其間,可以看悠悠地浮云隨清風游戲;任縷縷在林中密織的金線在臉上跳躍。蛐蟲在草間呤唱,鳥雀在枝間啁啾。偶有輕盈的蝴蝶肥胖的黃蜂點綴芳花香草之間。林畔河灣流水潺潺,有點水的蜻蜓和喧鬧的蛙聲。調幾筆色彩,發揮些想象力頗能在畫紙上造出驚喜。蕭南任頭發掩在俊美的臉上,支開畫架調色運筆,不多時人已溶入筆境。
室外畫風景,稍有難度;光色的不穩定和水粉顏料的風干需要畫者調色準確和構思巧妙。蕭南把大色調鋪好,以精準的筆法處理細部,臉上漸漸浮出笑容。正覺得意,背后一聲輕咳,驚擾他。他手微抖,出現敗筆;心里懊惱眼中蕩出不悅,扭頭,驚呆啦。
蕭南雖然見過俏麗的蕭北,嬌美的林璐和艷麗的莫雨淇,但是見到身后的女孩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必說那裊娜的身姿,姣好的面龐,單是那一雙星眸里噙著無限智慧蕩出萬縷柔情,便足以令人銷魂。想那美麗女神維納斯,智慧女神雅典娜,詩藝女神繆斯和美惠女神卡里忒斯合為一體,也不會比她更美。
蕭南嘴張著,許久不曾合上。他以為是天庭的地板上開了洞,驟然漏下一位仙女,忙用手揉揉眼睛,怕是看錯了;定睛細看,那仙女尤在。他不由使勁擰下大腿,疼出一身冷汗,知不是幻夢,忙問候說:“你好!”
女孩輕輕扭轉頭,露出淺淺的笑;被蕭南的窘態迫得小臉上布滿紅暈,像牡丹般,映出愉快而帶著羞澀的光。她用柔美而純凈地聲音說:“你畫得真好。我在林中散步,不經意踱到這兒,希望沒有打攪你。”
林里的光線在枝葉的夾縫中透射進來。葉片因為逆光,變得光潔透明。金色的光韻映照出一份迷幻。蕭南感到空氣中似乎散滿溫馨,讓人有一種恍惚,一種朦朧。他的思緒被記憶牽引飄回到從前,散落得好遠好遠……
女孩見蕭南不答話,有些尷尬,用明眸望向遠方。她對蕭南的失禮似乎不以為意。
蕭南不知怎么又想起曲曉穎,回過神,頗覺過意不去忙問:“你也懂繪畫?”
女孩莞爾一笑,說:“略略懂一點兒。”她收回目光,稍稍打量一下蕭南禮貌的說:“不過我的一個朋友是畫油畫的。她比較喜歡凡?高那種強烈明亮的色調,以躍動的線條,凸起的色塊表達感受和情緒;你呢?”
蕭南臉上微微泛紅,多年來和陌生女生說話臉紅的毛病至今未能改,他說:“我不太喜歡后印象畫派,倒是喜歡達維克和安格爾的古典主義畫派風格。”
“你的畫略顯得膩。”女孩盯著畫看了一會兒說。
“性格所致,”蕭南一笑問:“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雅楠。”
“什么?李雅楠!是一個胖胖的,戴副小眼鏡,詼諧可愛的女孩嗎?”
“是呀,你們認識!”女孩稍顯驚訝地問。
“她曾和我一起學過畫。”蕭南淡漠地說。
“哦……你一向對朋友都很冷漠嗎?”女孩迷惑的看著蕭南,她似乎覺得蕭南是秦始皇兵馬俑里復活的石像,帶著遠古的迷幻和陳腐的氣息。
蕭南苦笑,沒有回答。曲曉穎、李雅楠、張瑜、鐘楚紅,昔日的事這個女孩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個體記憶中的禁地,是不容任何人觸及的。
“你很特別。可以冒昧問下你的姓名嗎?”女孩試探得問。
“蕭南。”
“什么?!蕭南。”女孩楞楞地看著蕭南,若有所思。良久,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忙轉而問:“李雅楠的畫風顯雄健,很有霸氣。她的素描近看只能看見許多亂線盤結交錯難分脈絡,但遠看卻可見人物躍然紙上;與你的風格迥然不同。你們最初學畫,不是同出一師吧?”
“不是。我兒時隨父親學習白描,后來學工筆和水墨畫。因為學校以西方畫論指導繪畫,所以才從師補學素描、色彩和相關理論。”
“哦……”女孩輕聲應著,眼中充滿莫名的感傷。
蕭南注視女孩許久,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曾見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四大美女”是何種神韻,但眼前的女孩確有讓人看一眼便會丟失靈魂的美好。他很想在女孩的面前表現得像個紳士,卻反而使自己顯得拘謹。也許喜歡只是在內心深處隱隱地酸楚,于被喜歡的人卻是無關痛癢的。蕭南心里自嘲自己有這樣莫名的感覺,苦笑著問:“你和李雅楠是怎么認識的?”
于是話題又引向李雅楠,并談到威尼斯畫派的維瓦里尼家族和雅可布?貝里尼家族;巴杜亞派畫家安德烈亞?曼坦那;翁布里亞畫派代表佩魯吉諾;羅可可風格的布歇和弗拉貢納爾;巴比松畫派創始人的泰奧多爾?盧梭和原始派代表享利?盧梭……
蕭南很欣賞女孩。女孩像一個聰穎的仙子,智慧、圣潔,不染人世一粒微塵。蕭南和她談話,勾起許多回憶。心里一直漾著層層漣漪。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說不清為什么,他總想起曲曉穎,想起那段催人落淚的感情。
時間總在人注意它的時候停滯難逝,在人忘卻它的時候飛短流逝。不覺已夕陽在山,紅綃滿天。女孩看了看表,“時候不早,很抱歉,我想我該走了。”說著對蕭南歉意一笑,起身離開。
“等等……”
“怎么,還有什么事嗎?”女孩禮貌的一笑,迷惑地看著蕭南。
“沒……沒什么。”蕭南苦笑著說。
“沒事那我可走了。”女孩甜甜一笑,轉身走開消失在叢林盡處。
蕭南無奈,目送女孩離去。忽然想起忘記問女孩的姓名;收拾畫夾和調色盒,見水粉顏料多已干硬。心里懊憹 ,又有些惆悵,懷著莫可名狀的心緒背著畫夾回家。
晚飯后,蕭南來到林中。夜色已濃。他走上石基,懷著渺茫的希望期待見到女孩。上弦月在空中孤獨地俯視大地,眼中溢出清冷的光。蕭南在基上踱步,腦子里飄滿女孩的身影。遠處隱隱傳來理查?馬克斯的歌《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蕭南聽著,心緒繁亂,眼睛有些濕潤。石基上可見夜色下小城模糊的輪廓。天邊有閃著微光的星。蕭南望著那星,輕誦起泰戈爾《吉檀迦利》中的詩句:
“在無望的希望中,我在房里的每一個角落里找她;我找不到她。
“我的房子很小,一旦丟了東西就永遠找不回來。
“但是你的房子是無邊無際的,我的主,為著找她,我來到了你的門前。
“我站在你薄暮金色的天穹下,向你抬起渴望的眼。
“我來到了永恒的邊涯,在這里萬物不滅——無論是希望,是幸福,或是從淚眼中望見的人面。
“呵,把我空虛的生命浸到這海洋里罷,跳進這最深的完滿里罷。讓我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覺一次那失去的溫馨的接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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