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聽到我的歌聲落了淚,就不必開窗來問我是誰。
多少年后,當蕭南再回憶那一段飄雪的記憶,仍禁不住會落下淚滴。往事只封存于個體的意識里,也會隨著個體的消失化作塵泥。蕭南無從選擇。他只能看著那些感動在生命里閃爍,再被歲月拖著漸漸遠去。愛人、朋友、親人……也許淚水曾在善感的心里作過標記,否則,若干年后,為什么還有低低的哭泣,在記憶的窗前響起……
“是否是天空最明亮的星隕落在你的眼眶里,才使你的眼睛那樣迷人,純凈、透明、不沾人間一粒微塵;是不是只有天堂的麗境才能留住你,沒有憂傷、沒有欺詐、沒有喧囂……只有思念你的溫馨和默默的感動。”蕭南看著窗紗上斑駁的暗影,陷入陰寒的回憶中。
清冷的早晨,陰霾的天空中飄著細碎的雪末。有風,刺骨而干冷。堅硬的土地。落盡葉片的枯枝。偶有灰黑的麻雀在樹梢飛起,消失于蒼黛的天際。
一個人跪在地上,抱著手,血順著指縫滲出來,落在雪上凝成一粒粒暗紅的雪團。他的目光從蓬亂的頭發后映出帶著瘋狂的哀怨。不遠處,橫扎著一把刀;刀口上的血已經變黑,散出冰冷的陰森。那讓人迷醉的女孩在雪中失聲痛哭,聲音凄婉動人。
突然,跪著的人拔出鋼刀發狂似的沖向蕭南,在朦朧的淚眼中看見一片殷紅……
蕭南感覺那些舊事就彌漫在空氣里。隔著空氣,一切依然清晰。那些姣好的面容,那些熟悉的景致,那些滑落的淚滴,似乎伸手可及;但顫抖的手探出,只在清澈的空氣里激起層層漣漪.往事不及挽,揉碎在大氣里。
他甩開絲發,將枕邊書放回古香古色的樟木書櫥;收拾以畢,放逐一段傷心的記憶……
在蕭南眼中,小城的閉塞是和阿耳戈斯國王阿克里俄斯為其女兒達那厄建造的銅塔差不多的。只是達那厄接納的是化作金雨的宙斯,生下了除妖斬怪的摘取金蘋果的英雄珀耳修斯;小城吸納的是先進地區的文化糟粕,并貼上“個性”的標簽,在青少年中廣為流傳產生了所謂的“新人類”罷了。不過蕭南以為這種吸納是邯鄲學步,反失掉本宗。蕭南性情閑逸不愿再惹是生非,便日漸與人們所謂的“時尚”疏遠,采“書”東窗下。
所幸蕭南并未到“水至清則無魚”的境界,至多不過發個“相交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的感慨。雖深受鬼谷子先生捭闔之術的影響,也曾讀過李宗吾先生的大作,但蕭南的運用只為能如魏源所言“知人之短,知人之長,知人長中之短,知人短中之長”更好的與人交際,并無權謀者的詭詐。而如今能把他這樣的一個靈魂上守“魂”如玉的人請動的,也自是“知心幾人”中的一人。
考古學家考察小城祖先留下的遺跡,曾斷言此地先民是比半坡人更早住“樓房”的人。但先民的智慧并未被小城居民發揚光大,所以自蕭南記事起便沒有見過有什么巧奪天工的建筑;據說有座古廟,也早在近代戰爭中被付之一炬。蕭南順著街道,不久便到達小城唯一的溜冰場。這座由六七十年代的廢舊建筑改建而成的溜冰城給人一種中世紀威廉古堡的感覺,昏暗的光線里使人懷疑會隨時從里面飛出吸血蝙蝠。不等進去,遠遠就聽見有人聲音純美的喊;“這么晚才來,害人家等了半天!”
蕭南回頭,見林璐走過來。
林璐無疑是個美人。有時真懷疑上帝是否真的公正,竟會偏心造出這樣的尤物。其實也只有看到林璐,才會感嘆,上帝造物的神妙。無怪乎,校園里無數男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記得林璐第一天報名,班主任在門口迎新生,看見林璐他兩眼發直不能言語,待說話時鼻血噴了一地。眾人忙送他去急救中心才不致失血過多鬧出人命。想來女子愛美,男人好色實為人性所使,非理智可以抑制。無怪乎孔老夫子曾一再強調“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昭告天下儒生,本性不可違。校園里的男生向來敬重中華儒學,所以能和林璐說句話就倍感光榮;爭獻殷勤者不計其數。常有人起早貪黑為她買早點送夜宵,幫她處理瑣事,送她各樣禮物;放學之后擠得頭破血流爭作護花使者——時有隊伍排滿半條街的奇觀,陣勢可謂轟烈。不過,蕭南與林璐的交往,倒并非“君子愛人以色”,卻是因為林璐是個頗有才氣而思想特立的女生。
林璐不容蕭南答話,牽了蕭南的手離開溜冰城。在溜冰城后阡陌小巷三轉兩轉來到苗圃。林璐停下腳步,小臉漲得通紅盯著蕭南。她那明澈的眸子浮著一層朦朧而憂悒地溫柔。
蕭南一怔,問:“你急著找我,什么事?”
林璐沒說話,一絲羞澀在她的眼中掠過。她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心生憐惜的女生,面容上添了幾縷嬌羞反倒多出幾許嫵媚。她從背包里摸索半天,把一本裝幀精美的書遞給蕭南。蕭南遲疑一下,接過來問:“什么意思?”
林璐嬌紅著臉說:“拿回家自己看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這書……”
“書什么!送你的。”林璐甜甜一笑,轉身跑開。笑顏飄散在空氣里,余香生韻。
蕭南看那書,是一套線裝的《荷馬史詩》。書里夾著一張精美的書簽,印有王維的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蕭南捏著書簽,望向林璐消失的地方,輕輕搖了搖頭……
許多舊事浮起,在腦海里沉淪。他似乎能嗅到空氣里彌漫的血腥。多久了?那些往事依然清晰。他輕嘆口氣,不覺走到一處破落的庭院。庭院的土墻已經剝落了土坯,坑坑洼洼像麻風病人的臉。低矮的木門腐朽不堪,滿是黑黑的蟲洞。門底生著苔蘚,暗綠中噙滿荒涼。蕭南“吱呀呀”推開木門,走進院子。院子里面葳蕤的野草已肆無忌憚的占據庭院的空間。微風過處,蕩起滿院凄涼。他甩開遮在眼瞼的幾縷頭發,舉步走上青石臺階。滄桑的美目中,映出淡淡地憂傷。
蕭南曾有過一個夢境:在雷神珂梨帝?因陀羅?帝釋天的善見城里,飄落著片片紅蓮。大黑暗神的毀滅神濕婆守在他身邊。佛陀圓寂。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空洞的落寞。天空之城中傳出月光鳥迦陵頻伽無與倫比的歌聲。在極樂世界里,投射下一縷溫暖的光。
四大天王毗琉璃、毗琉博叉、博羅多吒、毗沙門天立在天門外。居住在干陀羅屠城的乾達婆為天帝彈奏充滿哀傷的空緲的仙樂。阿修羅雙眼充血,噴射著紅蓮火焰似乎要焚毀一切,他們心中不滿佛陀,欲要建立新世界。龍神八部眾(即天龍八部)表情漠然,在天界維持著一種原始的平衡。古老的先知鏗鏘點擊著占星杖神情恍惚,在凜冽的朔風中落下淚滴。衣袂在風中漫舞,寂寞、痛苦……一切有生命的活物,都從命運的轉輪下輪回復蘇。
蕭南輕舒口氣,甩開臉上幾絲亂發。他憂郁的二目環視四周,物是人非,凄涼依舊。
庭院是蕭南祖父的。因為老人的離世已然廢棄。蕭南苦笑,竟又信步走到這里。他輕拂微塵坐于被風雨磨蝕潤圓的石階;明澈的眼睛,溫柔的掠過院落。
忠厚傳家,詩書繼世。蕭祖父是個飽讀詩書,身上布滿戰爭傷疤的人。對于祖父的記憶,不單是那書櫥里泛黃的線裝古籍或者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老者形象,而是一種精神,是流淌在蕭南血脈里的傳承。這是他的內心像個孩子般依戀祖父遺物的原因,它們曾經一度是蕭南的精神支柱。
老人棄世那晚,蕭南立在祖父的靈柩前,昏黃的燈光映著祖父安祥的面容,他握著那冰冷而捏上去如注水的看似圓鼓的手指,肝腸寸斷。他昏迷數日高燒不退。所有人都以為是單純的祖孫情深,其實只有蕭南自己知道他已失去一位心靈的導師。他還不及從那悲傷的氣氛中掙脫出來,那噩夢一樣的事隨即發生!一切也許只是冥冥中的作弄,卻幾乎毀了他。他曾經在日記中寫到此后他的處境:“我仿佛站在無垠的荒野,四周是一片漆黑。天際寥寥的幾點寒星,泛著淡色的光——或許那就是信念。但,它們是那么遙遠,讓我感到的只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光。風從四面吹來,我已辨不清方向。只有枯草斷莖被揚起,又從我身邊落下。我的腳踩著爛泥,無力地在沼澤中爬行。饑餓、疲憊、絕望纏繞著我,使我在麻木中已看不到那天際的星,更無所謂什么是希望……”
往事在脆弱的記憶里滋長。用眼淚澆灌的青苗,噙滿悲傷……
他原本羸弱的心在回憶中淪陷,自閉屋中寫詩作畫聽古典音樂讀祖父的藏書。他解散龍文社離開“四人黨”,避開外界的紛紛擾擾。他想方設法使自己忘記,卻不知怎樣逃避靈魂的孤獨。孤獨,也許是生命存在根本的意義。在封閉中過去一年,他才從陰霾中走出舔平自己的傷疤。而再次回歸,已……木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蕭南從沉思中猛醒。有洪厚的聲音撞過來;“南哥你在嗎!”
蕭南眼中噙滿厭惡。丁一已經闖進來。滿身殺氣,草木風移。他看見蕭南,面部緊繃的神經才稍有舒緩;大步流星趕到近前,滿面焦灼道:“南哥,快隨我過去看看。秦介甫那小子耍酒瘋,沒人能治得了他!”
“別急,”蕭南心里吃驚表面不動聲色說:“你喘口氣,把話說清楚。”
“南哥,這小子他媽的一點兒酒品沒有。他單挑雷落鴻;本來邀往日結拜的弟兄們聚聚,他卻喝得爛醉,用煙頭把胳膊燙個稀爛不說,還要用酒瓶碴子割動脈。南哥,現在陸洋看著他,可他說見不到你就會血濺五步。”
“原來如此!”蕭南把書一收,隨丁一沖出老屋。
宣德飯荘門前擠得水泄不通。秦介甫的滿口粗話擠出人群四處飄散。丁一和蕭南扒開眾人,見地上滿是碎玻璃。有血跡,已然暗紅。林陸洋把秦介甫摁在地上,口里說:“你給我閉嘴,再說,小心我揍你!”
秦介甫似乎并不理會林陸洋的告誡,依舊自顧自的地說:“陸洋哥,你他媽今天……不,不找……南……南哥來……我他媽決不……善罷甘休……”
蕭南眉頭緊鎖,對丁一說:“把他先扶走,省得在這兒丟人現眼。”
丁一幫林陸洋拽起秦介甫,擠出人群。秦介甫一眼瞅見蕭南,呆滯的眼中迸出火花。他掙揣著沖蕭南喊:“南哥,你……你今天可得幫……幫我。我,我他媽的失……失戀嘍……嘿嘿,失戀嘍……”
丑劇;鬧劇。施耐庵的“忠義水滸傳”的人物亦或京戲臺上的武生。校園幫會的遺毒,連接著刀光劍影的日子。蕭南臉色陰沉,對丁一囑咐:“你先扶他到你家的空房里,不要讓你父母看見。有事,等他酒醒后再說。”
秦介甫掙扎著嚷道:“我不走!林……林陸洋你……你他媽給我放手!”
“你想干什么?”蕭南冷眼看著他說:“陸洋,放開他。”
秦介甫眼中寒光四射,他掙脫林陸洋暴吼道:“南哥!你……你給我聽……聽著,此事不成,我們之間就應……應該作個了斷!一年前算我欠你個人情,大……大不了一年……年后我再……再欠一個!咱們不是魚……魚死,就……就是網破!”
“威脅我?”蕭南轉頭對丁一說:“把刀扔給他,看他和我怎么了斷!”
“這……南哥,他醉了!”丁一面有難色。
“醉了!”蕭南瞳人充血,厲聲道:“一年前他借一個醉字毀了我也毀了曲曉穎,而今又是一個‘醉’字”,蕭南咬著牙關說:“讓秦介甫別裝啦,把刀扔給他!”
丁一“當啷”一聲把刀丟給秦介甫,一臉無奈:“秦介甫你小子看著辦吧。做人別太絕。你已經對不起南哥……”秦介甫掙開林陸洋,搖搖晃晃揀起刀,面露猙獰道:“蕭南這是你自找的……”
蕭南面無表情的望著他,沒有說話。
秦介甫來在蕭南面前,對準蕭南就是一刀。寒光在烈日下,很刺眼。蕭南迎著那刀,腦海泛起舊事。他的結義兄弟,竟然背叛他兩次。——曲曉穎!蕭南心里酸楚。他對不起曲曉穎。但……
秦介甫的刀停在半空沒有落。他收起刀對林陸洋說:“陸哥,扶我回去。”林陸洋過來扶他離開。丁一和蕭南打聲招呼,尾隨二人遠去。
蕭南目送他們消失于日光之下,說不清什么滋味。人孤獨的睜開眼睛,就要獨自面對環境施與他的所有不幸。他無法預知生命的流向,但他知道終有一天他和秦介甫之間的恩怨不可避免要再一次以野獸而血腥的方式作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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