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太太的閨女叫長紅

　　要說駱癩頭，可真是個老鬼頭，收了人家不少的錢，演出質(zhì)量卻是大打折扣。班子畢竟人少了，再想撐起熱熱鬧鬧的臺面來是不可能了，因此這次全是上的文戲，一出武戲都沒上。因?yàn)榈P走了，小荷硬著頭皮撐場面，演出質(zhì)量也只能算湊湊合合，蘋果心想，就沖這家那個大閨女長紅的厲害樣子，還不得扒了駱癩頭的皮，心里暗暗地替駱癩頭擔(dān)心。但長紅卻并不干預(yù)演出的事，除了料理出殯的正當(dāng)事情，其余時間都坐在老母的棺材旁邊暗暗垂淚。

　　蘋果對這個長紅好奇的不行，兩天下來也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她的事情。聽說這個長紅是這家老太太的大閨女，先前自己憑本事考到了保定念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又憑本事進(jìn)了政府，現(xiàn)在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膰腋刹浚诒６ㄊ欣锩麣舛即蟮暮堋Ｒ驗(yàn)楣ぷ魈Γm說離家不遠(yuǎn)，可一年只能回家兩三次，每次都是坐小車匆匆來回。那個叫長明的是她弟弟，沒她有本事，是個莊稼漢，在家伺候老母，倒也算盡心。

　　守孝的時候，長紅最常做的就是接電話，她有一部小巧玲瓏的手機(jī)，帶在身上，走到哪兒電話接到哪兒。平時不用的時候，電話就掛在脖子上，人一動，電話就晃一晃，像個墜子一樣，又好看，又實(shí)用。

　　最讓蘋果驚訝的是長紅對她男人的態(tài)度。她男人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這幾天也為了丈母娘家的事情跑前跑后，對長紅關(guān)懷備至，兩人商量事情的時候都和和氣氣。可有一次不知為了商量什么事，長紅和丈夫急了眼，她男人還是一邊點(diǎn)頭，一邊陪著笑，一點(diǎn)不見發(fā)火，從始至終都是溫文爾雅的模樣。蘋果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親，雖說李大奎和王芬芳感情不差，但母親始終唯唯諾諾的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多年來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村里的其他家也差不多這樣，男人一手遮天，女人從無插嘴的份兒，多說一句話，恐怕就要挨拳頭。什么婦女能頂半邊天，那恐怕只是在勞動能力方面，女人就好比第三世界國家，想取得話語權(quán)，門兒都沒有。再想起茉莉和裘建磊，那就更不用說，茉莉要是能說話算數(shù)，那簡直就是婦女的逆天。

　　總之，這個叫長紅的女人，讓蘋果既敬佩，又羨慕，她的一切，雖然并不隱秘，卻讓蘋果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探個究竟。

　　第三天中午，吹吹打打中，幾個男人把老太太起棺準(zhǔn)備出殯，這次堂會的任務(wù)也算是完成了。主家人舉著幡兒抬著棺材一路哭天喊地奔墳地去了，駱癩頭指揮著人們拆了臺，收拾好了東西，打發(fā)幾個人抬著行頭家什先回去了，打算自己留在這兒等著主家人回來結(jié)賬。蘋果心里想和長紅親近一下，磨磨蹭蹭不愿走，駱癩頭不悅地問道，“怎地呀，你還要留在這兒和我一起拿錢？”

　　蘋果忙說，“哪里呀，不是。我就是想在這兒待會兒。”

　　駱癩頭奇怪地說，“這里有啥好呆，一股死人氣。你這閨女不知道想啥哩。”

　　駱癩頭說完之后倒也不趕蘋果走，便湊到幾個烙忙的旁邊去了，看著他們拆靈棚。

　　大個兒背著一箱子戲服，走了兩步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蘋果沒走，便悄悄地折了回來，問道，“你干啥呀？咋不走哩？在等誰？”

　　蘋果急忙說，“哎呀，我沒等誰，我不著急，你先走吧。”

　　大個兒疑惑地看著蘋果，猶猶豫豫地說，“那你一會兒可快點(diǎn)回來啊。”

　　蘋果見有人已經(jīng)向這邊張望了，連忙推了推大個兒，“知道了，你快走吧！”

　　大個兒便不情愿地扛起箱子慢吞吞地往回走。

　　過了約摸一個鐘頭，出喪的隊伍回來了。蘋果看見長紅站在隊伍中間，由兩個小輩的閨女?dāng)v著，一路走還一路哭，孝服上沾滿了土，臉色灰突突的，比前天看著更加憔悴。蘋果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她似乎覺得，因了這樸素的孝服上的泥土，還有她憔悴無神的臉，她從神壇上走了下來，蘋果聞到了熟悉的煙火氣，原來，她也并不是永遠(yuǎn)那么神圣，那么高貴，那么得體，被瑣事纏身的她和自己的母親一樣，和村里的婦人一樣，身上帶有歲月毫不留情的印痕。

　　見長紅脫下了孝服，駱癩頭笑瞇瞇地迎上去，“大姑姐，回來啦。聽說下葬挺順利，老太太走好啦。”

　　駱癩頭說的明擺著就是廢話，埋人這種事情壓根兒就不存在順與不順一說，又不是娶媳婦，途中有可能被搶了親，這種一大家子人連哭帶嚎出門辦的事從來就沒有不成功的道理。但這種場合下，一句這樣的廢話卻顯得尤為貼心，連閱人無數(shù)的長紅都被稍稍感動了，于是她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又說，“駱老大，我這就把錢給你結(jié)了。”

　　駱癩頭笑的皺紋舒展如一朵綻放的菊花，表面上又虛偽著，“不急，不急”，一邊控制不住地把手伸了出去。

　　身旁的蘋果憋著笑，目光卻一直盯著長紅，打量個不停。

　　長紅注意到了蘋果，微微一笑，“這就是前天上門的那個小姑娘吧？怎么這兩天沒見你登臺？”

　　蘋果沒想到長紅會直接跟她說話，又激動又窘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就是唱歌的，沒學(xué)過唱戲……”

　　長紅“哦”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你年紀(jì)輕輕，又挺伶俐，應(yīng)該學(xué)點(diǎn)東西，呆在這小地方，會把自己耽誤的。”

　　蘋果呆呆地聽著，只顧點(diǎn)頭，連話都忘記了該怎么說，這會兒功夫，長紅就和駱癩頭進(jìn)屋里拿錢去了。

　　等駱癩頭從屋里興高采烈地拿了錢出來，蘋果還在原地站著，駱癩頭沖著蘋果揮了揮信封，“走啦，閨女，怎地倆眼發(fā)直？傻啦？”蘋果這才回過神來，跟駱癩頭一起走了回去。

　　倆人一路無話，駱癩頭是忙著數(shù)信封里的錢，蘋果的心里卻似有萬聲驚雷，“呆在這小地方，會把自己耽誤的……呆在這小地方，會把自己耽誤的……呆在這小地方，會把自己耽誤的……”一聲一聲，縈繞耳畔，反反復(fù)復(fù)，不得停歇。

　　回到戲班子，駱癩頭把所有人糾集到一起，進(jìn)行最快樂的活動，分錢。大半個月都沒有發(fā)過工錢，一見到駱癩頭回來，大伙快樂的如同花果山的猴子見到了齊天大圣，一個個控制不住的笑開了花。大個兒也笑得開懷，但見到蘋果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的一顆心便立刻重重地落了下去。他湊到蘋果旁邊，小聲地問道：“你沒事吧？怎么啦，不高興？”

　　蘋果搖搖頭，依然不說話，手里攥著駱癩頭剛發(fā)的200塊錢，出神地盯著前方。

　　大個兒趕忙拿出自己剛發(fā)的200塊，硬塞到蘋果手里，“拿著！說好的，都給你！”

　　蘋果一愣，趕忙縮回手，“不是，不是這個，我干啥要你的錢！”

　　大個兒臉漲的通紅，一邊推搡著往蘋果手里塞，一邊小聲兒地說，“不是這個，你為啥不高興？我不想看見你不高興…….”

　　蘋果生怕別人聽見，只得先攥住這200塊錢，又趕忙低下頭。大個兒見蘋果拿了錢，興奮地搓了搓手，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小聲兒嘟囔著，“只要你高興，讓我做啥都行。”

　　蘋果聽著大個兒的表白，又想著長紅說的話，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