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高燒,吃藥輸液,輸液吃藥退燒,才安寧幾日,又犯鼻竇炎,上醫(yī)院折騰一陣子不大見好,這胃部又隱隱作疼。好友老李說:“莫不在乎啊,我同事也這樣,說是胃疼,結(jié)果呢患癌,不到半年翹辮子〈方言:死了〉了。”
近兩個月,我感到身體是每況愈下,四十四歲了,真到了生命的盡頭?劫數(shù)難逃。三年前在文化宮看別人算命,靈驗著呢,真奇,我也叫那高先生給算了算。我原指望在這恭喜發(fā)財?shù)臅r代算出一點財運來,然而大失所望。看高先生那肅穆的神情和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我感覺不妙,卻也壯著膽子說:“先生直說無妨。”
高先生說:“既然如此,那就照直說了,算先生壽命只有四十四歲也,當(dāng)然,我算不大準(zhǔn)的,見笑了。”
高先生倘若說算得很準(zhǔn),我或許不信自己只有四十四歲的壽命,現(xiàn)在高先生愈是說算不準(zhǔn),那只是安慰我罷了,我愈是信了。我只有三年好活了。回家我什么也不說,當(dāng)然也寄希望于高先生算不準(zhǔn)。然而那短命的陰影一直籠罩著我。
一天復(fù)一天就過了三年,這不,到了四十四歲,壽命盡矣。是該交待后事的時候了。“我不行了,”晚餐時我扒了幾口飯便放下碗,我真想把那“死”說得輕松一些,但那沉重的心卻叫我?guī)缀醯粝聹I來。
“霧庵,你怎么了?”妻子杭杭那一雙幽幽大眼看著我,一臉的疑問。
“我,”我吐了一個字,就不知咋說好,愣了愣,認為還是講出來的好。“我的日子不多了。”我說完一笑,很苦的那一種。
杭杭驚駭:“發(fā)生什么事了,怪駭人的,”盡是關(guān)切之情。
“三年前,我算了一命,只有四十四歲的壽命,今年我命該去見你媽了,”我長噓一口氣。
岳母死去了四年。
杭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瞎說什么呢,瞎子瞎,亂講話,你也信?”
“那高先生一點不瞎,算命頂靈的,”我嗡聲說,望著杭杭那一雙噴火的大眼,我低下了頭,又說。“好多人說他是神算。還有,你沒見我這兩個月來,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接踵而來?”
“胃疼是什么大病,就死?”杭杭見我那要死要活的那個熊樣,氣不打一處出,說。“真不行,選個日子安心上路吧,我不改嫁帶好你的孩子就是了。”
“選個日子,這死能由我選,豈不是自殺,我干嗎自殺?”我惱了,眼睜得牛眼大,高聲吼叫。“你和我戀愛的那會兒可不是你現(xiàn)在的這種人,你咋變成這樣了呢!”
杭杭也大聲喊叫:“結(jié)婚時你答應(yīng)過我的,說話不大聲嚷嚷,不算數(shù),你是不是個男人?這高先生算命那么神,何不叫他再算算,你是那一天上路?”杭杭大有叫我早一天到另一個世界與她媽做伴才好。
“行,”我惡狠狠地說,心涼透了。是我妻子的人都這樣,這真是世態(tài)凄涼,人情薄如紙。
一夜無話,次日鬼使神差,我真的去了文化宮。那算命,看相,抽簽的,到處一堆堆的,遠比三年前那陣兒,多了數(shù)倍。
那高先生仍端坐在三年前那個老地方,一點也沒挪地方,有所改變的就是他戴了一副墨眼鏡,除掐時,算命外,還玩畫眉鳥兒啄命。
那畫眉鳥兒一樣地吃蟲子吃飼料不是神不是仙,人們豈可將命運讓鳥兒去愚弄?我想。看那一個個讓鳥兒啄命的人,我好笑。高先生算完了三人,該算我了。
“高先生,”我伸出左手說。“我今日看手相。”
如果算命應(yīng)該是今年死,看這手相也會今年死,我為自己用這一招來驗證自己的生與死,感覺挺得意。
“你,”高先生奇怪我怎么認識他,輕握住我的手指尖兒端詳著我,說。“男左女右,對的。”高先生早認不出我了,當(dāng)然也就早忘記了三年前算我今年會死。只把我的手掌紋仔細地看了個遍,放開我,抬起頭來,說:“先生要看哪個方面的?”
“方方面面的全看,”我說。當(dāng)即從口袋摸出一張10元錢,放在攤兒上,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此刻的我,心靈上無半絲兒死的陰影,我一臉的春風(fēng)。“不過,我不看風(fēng)水祖墳,”我補充說。
高先生似乎對我的那錢不感興趣,連正眼也沒瞧一眼,還是三年前那一次算命時的一副莊重的面孔,說:“先生,你生得濃眉大眼,口闊方圓,是個吃四方飯的,想畢是十八九歲離開家鄉(xiāng)吧?”高先生見我不肯首,繼續(xù)說:“你耳朵是圓寶耳,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看手相乃是富貴相也,看先生氣色,近有小疾,但是先生眉宇間,有一股豪氣在蕩漾著,很快會將那晦氣蕩漾無存。”
說我好話,我今日不想聽,任憑高先生怎么神侃,我連點頭的表示也沒有。高先生也是知趣之人,不說了,繼而又握住我的左手看手紋。
“先生一生坎坷,有四十歲了吧?”高先生問。
我“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先生少年不幸,三四歲時大病一場,七八歲一災(zāi),十六七歲一個大孝,不死父即死母,三十歲左右又遭小人所害,”高先生見我沒一點認同的表示,頓了頓又說。“手相是這樣,說不準(zhǔn),見諒。”
“頂準(zhǔn)的,”我說。心想真他媽神了,聽父親生前說,我三歲時一場大病,差點送命;七八歲在大河嬉戲,差點兒淹死;十七歲父親死了,不是大孝嗎?
“先生文才四斗,大器晚成,一生福祿無虧,”高先生繼續(xù)他的說辭。
“怎叫一生福祿無虧?”我插話。“四十多歲無一官半職不說,還無半點得志的跡象。”
“此話差矣,先生是越老越好,未能當(dāng)上官,是因為命中無官運。當(dāng)官為什么,還不是為發(fā)財,先生有六十萬的財運。”
無論財運真假,恭喜發(fā)財總是一件高興的事兒。“一月才六七百元錢,除去開銷所剩無幾。公職人員又不許做生意,到哪兒發(fā)財?”我說。
“難道說先生五六十歲不退休,退休就可以做生意嘛,”高先生說。“當(dāng)然,這是看手相而論,你看你的手相比他強,”高先生嘴巴一挑旁邊剛看過手相的小伙子,說。“他是做生意的,卻只有十萬元的財運,會做生意又咋樣,東邊進西邊出,等于零;人有財運,跌一跤他媽的撿一萬元錢,所謂人生全靠一個八字,命中只有八角米,跑遍天下不滿升。”
“退休以后做生意?還不知我能否活到六十歲退休呢,”我說,這一刻卻不忘那個“死”的問題。
“先生玩笑開大了,”高先生氣了,猶如不能活到退休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指著我左手掌的一條長掌紋說。“這是一條生命線,看吧,一直連到手背邊緣了,壽命長著呢,當(dāng)然啦,七十多歲有一劫,過了這一劫,活八九十歲不成問題。”
“先生三年前,你算了我一命,說只有四十四歲壽,就是今年死呢,”我猶猶豫豫說,低下頭,似乎很是對不起高先生。
高先生說:“先生,看手相是準(zhǔn)些,掌紋長在你手上能錯嗎?即使三年前,我真給你算了命,真那么說了,但誰能保證你報的生辰八字就準(zhǔn)呢?”
是啊,聽母親說,我是半夜出生,那么半夜就該是亥時嗎?那會兒鄉(xiāng)下又沒時鐘。我啞然了,站起身來,手相不看了。
“先生,還有愛情好幾個方面的沒說呢,”高先生提醒我說。
什么愛情,想起杭杭叫我早一天上路去死,我的心早涼了。現(xiàn)在不是說,不談愛情,懶得離婚是最高境界嗎,我和杭杭也可以湊合過。
“不用說愛情,”我說。
回家,看一路的人海車流,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我想,這世界是財富堆積的,即使這些東西全屬于自己,又有什么東西比生命更重要呢!只有生命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而且沒有第二次。
唯物主義把人們修來世的美夢驚醒了。從前,人們常說,死去再投胎,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這只是癡人說夢話了,所以,如今怕死的人,就愈來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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