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覆水難收（下）

　　“啪！”一聲響亮的耳光，這一掌真真實實落在了莫盧的右臉上，一時兩人都愣住了。青林詫異莫盧竟然沒有躲開自己這么直接的一記耳光，而莫盧也仿佛被青林著發狠的一掌給打怔了。

　　還是莫盧先緩過勁來，手指掐著青林的下頜，稍一用力便迫得她張開嘴來，右手端起藥盞壓到青林面前，開始強硬地給她灌藥。

　　青林的手掌虛弱地砸在莫盧身上，拼命地想要掙開莫盧掐著自己下顎的手指，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如愿。苦澀的藥水自竭力想要咬緊的牙關間滲進去，更多的褐色藥汁卻是順著嘴角，下頜，蒼白色的脖頸，沒入交疊的衣襟里，一片狼藉。先前揪扯拍打的手終于無力地從莫盧的手臂跟衣襟上滑落，喉管間嗚嗚咽咽的，發出類似受傷的小獸一般的痛楚的聲音。睜大著雙眸，直直地望著跟前手法粗暴的男子，雖然那雙晶瑩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事物的倒映，卻盛滿了屈辱跟憤恨的淚水，無聲地充盈了眼眶，又悄然地墜落在莫盧的手上，沾染了血跡和藥跡的衣袂上。

　　“莫大人！你……”門扉驀地被推開，一個衣飾矜貴的女子突兀地闖了進來，驚惶地斥責道。

　　莫盧只是稍微回頭望了望，見是尹默瑾，嘴角一勾，又回過頭來緊盯著青林，將藥盞向著她的唇齒又湊近了些：“來了，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快上許多。”

　　尹默瑾原本還打算等著婢女先行通報了才進來，卻不料屋內驟然傳出了一陣叮叮當當的杯盞茶碟摔碎的聲響，再一細聽，分明還有衣袂撕扯，啜泣哽咽聲。之前莫盧派來的宮人傳來密信，信上卻只有兩句半通不通的詩：碧海青天長入夢，月明林下美人來。那小宮人只含含糊糊地說了句故人便匆忙地走了。尹默瑾直覺他說的故人是青林，雖然眾人都傳聞青林在被通緝追查的路途中，不堪重負，畏罪自殺，可是，她從來都不信，沒有看到她的尸身，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自小親密無間的玩伴就這樣凄慘地消逝了。她不信！然而，青林的蹤跡卻再也找不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此時推開，驟然看見魂牽夢縈多時的好友，尹默瑾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莫盧察覺青林逐漸放棄了瘋狂的掙扎，手上的用力也漸漸撤去。看見藥盞差不多見了底，便順勢放開了手指，轉而托住她虛軟無力，搖搖欲墜的身子。

　　尹默瑾小碎步焦急的趕上來，扶住青林的背心，目光方一落在她毫無血色的面頰跟瘦骨嶙峋的肩胛跟手臂上，落在血跡斑斑的衣袖上，淚水便涌了出來，她心疼地伸手去擦青林臉上的淚水很嘴角的藥水，輕聲地哭喊著：“青林，你睜眼看看我，我是默瑾，我是默瑾啊，青林……你還活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沒事的……”說到后來已然是泣不成聲。

　　莫盧淡淡地收回手，將藥盞放回桌上，立起身來，站在床側神色平靜地看著尹默瑾跟青林。

　　青林一番肆意廝打哭泣之后，幾近昏睡過去，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反反復復地呼喊著自己的名字，鍥而不舍。

　　“誰？是誰……”青林勉力睜開雙眼，想要看清來人的面容，迎接她的卻仍是一片虛無。

　　尹默瑾看到青林睜開了雙眸，臉上不由地浮出笑意，欣喜地望著她，然而青林的眼中卻只有一片空茫，似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將天上地下，覆蓋成空城一座。

　　尹默瑾猶疑地伸出手在青林眼前揮動，但青林只是直直地看著前方，落在不知何處的虛空。“青林……你的眼睛……”尹默瑾聲音震顫，眼眸陡然睜大，不敢相信：“莫大人！青林的眼睛……”

　　“瞎了。”莫盧平淡好似在說吃過飯了，喝過茶了一般，云淡風輕。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尹默瑾不由地悲憤地向莫盧哭訴道：“青林已經沒有了父皇母后，沒有姊妹兄弟，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還要這樣折磨她，還要奪去她的眼睛！奪去她健康的身體！”

　　莫盧的雙手不由地緊緊攥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眉目間透露出冷硬與寒意。

　　青林似夢似醒，好似從遙遠的地方聽見了女子的哭訴聲，神智一點點地回復起來，手臂才一動，尹默瑾趕緊握住她的手，輕輕喚道：“青林，青林聽見我說話了嗎，我是默瑾啊，阿瑾啊……”

　　青林夢囈一般地重復道：“……阿……阿瑾……”手指摸索著去觸碰尹默瑾的手掌，去探觸她的面龐，似乎在確認來的人是否果真是自己閨中密友。莫盧將青林從獄中帶出來之后，便對外宣稱青林的死訊，也一并將她的下落對顧云非和尹默瑾隱瞞了。甚至一度切斷了青林與外界的聯系。直至確認青林斷了逃跑的心思之后，方才允許她一定的自由。只是，自那以后，青林便終日沉默，啞了一般，鎮日無悲無喜，無驚無怒，活似人偶。

　　青林那聲含糊的“阿瑾”讓莫盧渾身一顫，過去青林曾無數地在他的身邊叨念著自己跟阿瑾在宮宴上又偷偷看到了哪位新晉的狀元郎，在花燈節上又遭遇了幾樁奇聞趣事，在……伴隨這聲聲“阿瑾”，是歡聲笑語，還有彼時無憂歲月中，莫盧與青林兩小無猜的情誼。只是，如今，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莫盧緩緩轉頭向著門外走去，慢慢講門扉闔上，在門扉徹底關上的那刻，最后深深地看了青林一眼，眼眸中似有水光一閃，卻又重歸平靜。

　　“大人……”連翹原本是遠遠的守在回廊處，眼見得莫盧低著頭慢慢向這邊走來，趕緊迎上去。

　　莫盧在經過她身側的時候頓住了腳步，連翹看著他的側臉，眼簾低垂，唇角輕抿，神思郁結，以往生殺予奪的面容，好似沾染了風霜憔悴。

　　連翹不敢多言，只是畢恭畢敬地躬身在一側，等待著莫盧的吩咐。

　　“連翹，她……”壓抑的嗓音艱難地自莫盧的唇間逸出，卻只說了三個字又停住了。一絲若有若無地苦笑浮現在莫盧的臉上，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沿了回廊頭也不回地走遠了。連翹隱隱約約聽到他細碎的話語。

　　“……都是命……怨也好，恨也罷，總歸要糾纏到老……”

　　待得莫盧走遠，呢喃聲已經完全聽不見了，連翹才直起身來，不禁回望著青林的房間，終于只是為不可聞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