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覆水難收（上）

　　門扉被輕輕地合上了，室內悄無聲息。青衣小婢端了藥盞，穩穩妥妥地走到了那斜靠在床頭的女子跟前，柔聲道：“主子，喝藥吧。”

　　那靠在床頭的正是方才在竹林中吹簫的女子，此刻神情倦怠，只是半闔著眼，聽得丫鬟的話語和湯匙觸碰到杯盞的清脆的聲響，卻仍是一動不動，只是微微沖床邊的小機處側了下臉，示意丫鬟將藥放在那兒。

　　青衣小婢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手中的藥盞，又暗暗瞅瞅闔眼靠著的女子，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輕手輕腳的將藥盞放在床頭正待退出去，眼睛卻一瞥看到女子衣袖上的血跡，不由張惶道：“主子，您……您衣袖上的血跡……”

　　女子只是稍稍一愣，待反應過來丫鬟說的是什么，直直地將衣袖自她手中抽了出來，壓在被內。微偏了偏頭，示意她出去。

　　青衣小婢無可奈何轉身出門去，只是到了門口，仍然柔柔地勸一句：“主子，藥還是趁熱喝吧，冷了藥效便大減。更何況，大人為了……”話說到此，卻見女子直接閉上了雙眼不再搭理的神態，便輕輕地嘆了口氣，關上了門。

　　“連翹，藥喝了嗎？”莫盧正匆匆過來，看見貼身照料照料屋內那人的連翹卻憂心忡忡地站在房門前。

　　連翹這自個人思量著什么，忽見莫盧問到了跟前，不由地一驚，正要開口，又回頭看看房門，走遠兩步，躬身輕聲答道：“先前看主子還跟那人說話兒，只當今兒心緒會好些，誰知道，這一回來，倒比往常還要消沉些，藥也叫給放一邊，不想喝。”

　　莫盧只是微蹙了眉頭聽著，心中念頭卻轉了上百個，眼眸望著緊閉的門扉，幽深地仿若一潭不見底的水：“想方設法讓她馬上把藥喝了，身子才剛有起色！”語氣還算平靜，只是態度十分堅定。

　　連翹微微抬眼看了莫盧一眼，小心翼翼道：“大人，主子的脾性您是知道的，只怕……”她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主子的病果真有起色了嗎？奴婢方才在主子的衣袖上看到了血跡……”

　　莫盧一怔，好似也意識到什么，微一沉吟：“你便先下去吧?！?/p>

　　連翹得了令，趕緊退下了，此時便只有莫盧一人立在門前。

　　日已西斜，暮色的彌漫只在一瞬間，方才尚能清晰視物，只耽擱了稍稍，便蒙上了幢幢的模糊的影子，莫盧推開門，室內更是一派晦暗。床上的女子聽到聲響，微微一動，仿佛在確認著來人是誰。

　　莫盧輕輕喚了聲：“青兒?！?/p>

　　床上的女子聽出了來人的聲音，渾身一震，仿佛僵了一般。雖然臉上還能勉強擺出不動聲色，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床內縮了縮，在肢體上表現出不加掩飾的疏離。

　　莫盧看著她的下意識地舉動，強忍住心中的苦澀，若無其事地去點屋內的燭火，目光卻捕捉到青林繃得筆直的背脊，透露出她此刻戒備的心境。

　　想來是青林也聽出來莫盧在做什么，于是淡淡地冷笑了一聲。

　　莫盧自然也是聽見了她嘲諷的冷笑，只是微微一笑：“即便是眼睛看不見，燭火的溫度總感覺的到的吧?！?/p>

　　果然，青林聽到莫盧刻意提到“眼睛看不見”，臉色登時便慘白了，卻還強撐著不肯露出一點傷心的神情出來。

　　莫盧端著燭臺向床榻上的青林走近，眼睛分明捕捉到她羸弱的雙手微微顫抖著，將身下的錦緞揪緊。只是一動之下，刺眼的血跡便明顯展開在莫盧眼底。

　　莫盧看到那血跡的一瞬立即便反應過來是咳血的緣故，只是自從病情穩定之后，青林已經很少出現咳血的癥狀了。想到這里，莫盧陡然心間一寒。

　　青林剛從地牢中被他接出來的時候便只剩一口氣，后來，莫盧窮盡自己所能，廣召宮廷民間善醫之人，遍尋天南地北靈丹妙藥才好歹保住了青林半條性命，只是最初半個月不住昏迷或是咳血，病狀也并不穩定。莫盧沒日沒夜，衣不解帶地守著神志不清，氣息奄奄的青林。待得半個月后，青林終于脫離生命危險，莫盧已是憔悴地不成樣子，連身形都佝僂了，簡直就似老了一輪，聽得大夫的報平安論斷，話都沒氣力多講，直接便暈睡過去了。

　　莫盧用將燭臺擱在床頭，取過藥盞試了試溫度，在床沿坐下，淡淡道：“藥還沒涼，趕快喝了吧?！?/p>

　　青林在他坐到床沿的一剎便轉過頭來，紅澄澄的燭火下，卻映得一雙原本寒霜泠泠的眸子流光溢彩，璀璨蘊情，讓莫盧不禁心頭一跳。只是再一看她那繃得冰塊一般的面龐，便知青林的情緒是有多么糟糕。

　　莫盧見青林一動不動，似笑非笑道：“不肯喝？莫非，你是在等我喂你？”看著青林的緊抿的嘴角和纖細的脖頸下清瘦的，顯出幾分伶仃的鎖骨，心中掠過心疼，可是卻無法當著她的面說出真心的感受——加諸在青林身上的傷害是他造成的，如今他又有什么顏面，什么立場去擔憂，去關懷，去心疼……

　　他舀了一勺湯藥，在杯盞口沿上拭去勺底的藥水，送到青林唇邊。

　　青林一側頭避開了湯匙。

　　莫盧也并不發氣，稍稍換了個姿勢，又將湯匙靠到青林唇側。青林一皺眉，扭頭又避開。莫盧一言不發，將湯匙又送上來。

　　青林原本想著一兩回避開了，莫盧也就應該知難而退了，孰料他卻像是下定了死決心，一定要青林喝下這勺藥，湯匙在如影隨形，不讓分毫。

　　青林心頭本就不知積了多久的怨與恨，層層包裹，層層擠壓，幾近麻木，自以為無堅不摧，卻已然是承受的極致。此時莫盧寸步不讓的緊逼，倒似一把尖銳的匕首在緩慢試探自己心臟的深淺，割開外面厚重的殼囊，切入內核中的血肉，那種無法忽略和忍受的血肉模糊的痛楚已經將青林逼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終于，在莫盧的勺子再次遞過來的時候，青林徹底失去了自制力。她猛地一揮袖，將湯匙打開，已經涼透了的藥水灑在錦被上，細瓷的湯匙叮叮幾聲滾到地上，碎成幾截。莫盧微微一瞥地上碎裂的勺子，面無表情，身子卻愈發靠近青林幾分。青林清晰的覺察到莫盧的靠近，胡亂地伸手去推，去拍，只是大病初愈，哪能有氣力，不過是徒勞地做著掙扎。莫盧欺上前去，全然不顧青林瘋狂落在自己身上的拍打，直接擒住了他的下巴。青林順了掐著自己下頜的手指的去勢，用盡全力一掌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