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鎮政府大樓里又歸于安靜了,人們都已下班,除了寥寥幾個值班的人外。
鎮教委各辦公室的燈都熄滅了,只有林笙辦公室里的電燈亮著,從虛掩的門縫里射出昏黃的燈光來。
天氣有些冷,這幾天天總是陰沉著,仿佛已能摸到了冬天冰冷的胸膛,盡管離冬天還有點兒時日。
林笙因為中午沒有午休,所以一下午都沒精打采的,現在也懶地去吃晚飯。
他和衣斜靠在床被上,雙臂抱胸,閉目養神?,F在養足了精神,好在晚上加會兒班,填幾張縣教育局安排的統計報表。
冥冥中,他仿佛聽見鄰近辦公室內有響動。
他從床上坐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自己辦公室門前,推大了門縫,伸出半個腦袋側耳傾聽著……
他聽見白碩金辦公室里有衣被的窸窣聲和床板的咯吱聲……
他輕輕地走到白碩金辦公室門前,敲了幾下門,里面沒反應。
他試著擰擰鎖把手,沒有上鎖。
他心生疑惑,便輕啟門,向里張望了一下。辦公室里空無一人,但里面還有一個臥室小套間,那窸窣聲和咯吱聲就是那里面傳來。他向里面走去……
他瞪大眼睛,張大嘴吧,身體僵直地呆住了……
昏暗中,他發現白碩金和張士佳正赤身祼體地扭抱糾纏在一起……
他的腳底似乎扎了根,仿佛被什么緊緊牽絆住,一動也不動……“怎么辦?怎么辦?我應該怎么辦?”他心里急急地問自己,可此時,大腦一片空白,他沒有一點反應……
“你你你……快滾出去!”白碩金一扭頭看見了林笙,不禁一驚,又惱羞成怒,用手指著他,手激動地發著抖……
林笙省過神來,趕忙移轉腳步走出了白碩金的屋子,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臉上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他聽見了張士佳嬌嗔的聲音:“不礙事,甭管他……”
“這小子他媽地起膩歪,真他媽掃興!”
“別理那個癟三了?!?/p>
“他還不如小宋呢,小宋雖有點傻不拉嘰的,但也比又酸又傲的他好……”
“好了,好了,你還是多考慮考慮我調教育局的事兒吧……”
“明年再說,明年再說……”
林笙鎖死自己的門,熄掉辦公室里的燈,載倒在床上。他用被子蒙著全身,也把腦袋埋在里面。他的血液流動得忽急忽慢,身體也忽熱忽冷的……
他現在很窘迫,很失望,一種支撐似乎在心中已有所坍塌,本來起初還看似正常和美好,可現在已變得頹圮與破敗……自己弄了半天原來只不過是個孱頭!纖弱孤單迂腐卑微的孱頭!
夜色變得黑暗而沉重,仿佛夜魔抖出了繩索把林笙牢牢地捆縛住……
“……當大地變成一間潮濕的牢房,在那里啊,希望如蝙蝠般飛去,沖著墻壁鼓動著膽怯的翅膀,又把腦袋向朽壞的屋頂撞擊……送葬的長列,無鼓聲也無音樂,在我的靈魂里緩緩行進,希望被打敗,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灼在我低垂的頭頂把黑旗插上……”他閉著眼晴喃喃地吟著,他感受著波德萊爾的孤獨、憂郁、厭倦與苦悶,也感受著他在這一切之下的放縱、奮爭、憤激與熱烈……
林笙認為,“惡之花”,揭示著惡,昭示著美,波德萊爾只能算是一位抗爭者,但卻絕對夠不上革命者……可自己呢?他之所以突然想起了波德萊爾,想起了《惡之花》,是因為他瞬間感覺到了自己正如一朵開在世俗苦難邊緣的小花,泛著冷艷的微光,只是愈顯幾絲冬的寒冷罷了,卻很難激燃起一片春光蔓延……
第二天,林笙眼睛干澀發紅,他默默地在辦公桌上翻看著東漢王充的著作《論衡》,他默讀著里面的《逢遇》篇,似有所悟……
“……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M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
他知道自己不應怨天尤人,也不應妄自菲薄,要平和恬淡地看待身邊的這一切……
他搖了搖頭,又自我解嘲地一笑,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他站起身,走向了劉建強副主任的辦公室。
劉建強見林笙進來,熱情地招呼他坐。
林笙只是站著,他很平靜地對劉建強道:“劉主任,給你匯報個事兒。”
“哦?你說?!眲⒔◤娧矍缫粍右膊粍拥乜粗?。
“我感覺我不太適合教委的工作,我想還回到鎮中學里?!?/p>
“這又是為什么,不是好好的嗎?發生了什么事嗎?”劉建強不解。
“也沒什么,只求個痛快高興,如此而已,沒有其它,你也不用多問了。”
“嗯……看來你已作出了決定,我當然會尊重你的意見,只是有些不舍,論公論私,咱倆的關系都不錯。”劉建強站起身,在自己辦公桌前踱了兩遭步,抬頭說道:“你跟白主任談過了嗎?”
“沒有,”林笙搖搖頭,又接著說道:“我不想去見他了,還是煩請你去跟他說吧?!?/p>
“哦,這……也行,本來你就是借調到這里的,又沒走什么手續,那好吧,我去給你說吧,不過,白主任今天出差了,后天才能回來,要不,你等他回來后再走?!?/p>
“劉主任,劉兄,依我看我沒必要再等了,你可以電話給他溝通一下,然后再跟鎮中的胡文進校長打個招呼,這樣,今天我就能過去了?!?/p>
“這么急?”
“嗯,拜托?!?/p>
“那,好吧,好在我們離得不遠。”劉建強伸過手去。
林笙握了握劉建強的手,說道:“我可開始拾掇東西了,一會兒就搬過去?!?/p>
“嗯,還有呀,林笙,我看你回鎮中就別教課了,當個管理人員吧,中學也需要管理人員,我給胡校長說一下……”
“教不教課都無所謂,你看著安排吧?!绷煮蠜_劉建強淡淡地笑了笑……
林笙又回到了縱馬鎮中學,胡文進校長讓他在教務處當干事,幫助教務主任康保路處理一些教學方面的瑣事。
林笙心里感覺非常輕松,因為這里單純多了。
對于林笙的回來,學校的教職員工有些納悶,在他們看來,不教課,離開教學一線,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情,再說了,即使從教委回來,怎么也得在學校弄個一官半職、混個校長主任什么的當當呀……可他呢,只是一名教務處干事,幫教務主任打雜兒的。
就連看門的老趙頭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他聽見踏進校門的林笙說:“趙師傅,我又回來工作了。”他馬上反問道:“?。侩y道你升任了校長?”可林笙搖了搖頭,說道:“普通老師而已?!蓖煮献呦蛐iL辦公室去報到的背影,老趙頭只是感覺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李國慶、盧曉菀、李子祥、樊秀紅等自然也是迷惑不解,他們見到林笙后,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林笙笑道:“是不是你們感覺‘好馬不吃回頭草’呀,還是想告訴我‘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呀?其實呀,什么事兒也沒有,能守在你們身邊,對于我來說高興還來不及呢!”
看見林笙這樣的輕松自然,他們也放下心來,沒有多問什么,只是表現得親切高興一些,不管這種親切高興對林笙能不能起到或有沒有必要起到一丁點的撫慰作用。
對于林笙的突然離去,教委的李建明、宋德旺也頗感意外,但他們也探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來中學看望過林笙一兩回,對于一切也就表現得順其自然了。
剛回到學校的那段日子,林笙夜里老是夢見白碩金和張士佳那赤身裸體、扭抱糾纏的鏡頭,還有白碩金惱羞成怒、伸指厲喝的場景……他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似乎已淡忘了那一切……
現在已值深秋,望著南飛的余雁、高天的輕云、枯黃的落葉……他的心蒼涼而疏闊……
他的憂郁氣質有些濃了,他開始變得愛思索,而且坐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一呆就是小半天。只有一個人靜聽著錄音機里傳出的悠揚音樂時,只有他的心弦被美妙的旋律輕輕撥動時,他才會現出久違的會心的微笑……
那音樂是多么美呀,貝多芬雄渾邃博的交響、理查德?克萊德曼從容婉暢的琴音、凱爾特女歌手高渺空絕的哼唱……一會兒營造著安嫻靜謐,一會兒又激發著意氣飛揚……
這個時期,他扎扎實實地讀了幾本書。
他讀了《史記》中的《本紀》、《世家》和《列傳》,勾踐的“汝忘會稽之恥耶”,項羽的“天之亡我,我何渡為”,韓信的“天下已定,我固當烹”,李廣的“廣年六十馀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令他唏噓嘆惋不已,感慨于屈伸與榮辱……
他讀了《曹操集》和《諸葛亮集》,曹操的“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辭”,諸葛亮的“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余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令他心潮起伏不定,激賞于梟雄與賢杰……
他讀了《拿破侖傳》和《丘吉爾傳》,拿破侖的“我的個頭是比你矮,但如果你因此自以為是而蔑視我,那么我會馬上命令,砍下你的腦袋,消除這個差別”,邱吉爾的“不惜一切代價,去奪取勝利——不懼一切恐怖,去奪取勝利——不論前路如何漫長、如何艱苦,去奪取勝利。因為沒有勝利就不能生存”……令他熱血澎湃不息,稱嘆于尊嚴與堅韌……
有一天,他來到老趙頭那里閑談。老趙頭給他沏了一杯大葉茶,不緊不慢地說道:“人呀,欲念多了就心不平、氣不順的,其實,我感覺我們這小老百姓呀就很好,沒那么多閑愁……”
林笙喝了一口茶,感覺苦苦的,還有些發澀,他似不在意又似有意地說道:“一切只是暫時的……”說這話時,他暗暗攥了攥拳頭。
老趙頭似聽出了他話中的含義,順下來說道:“是呀,年輕人就別怕挫折,摔個跟頭,打個轱轆就能站起來,連土也不用拍……”
“呵呵呵,”林笙笑笑,他知道這是老趙頭在安慰鼓勵自己,他說道:“也無所謂跟頭不跟頭的,沒那么嚴重?!?/p>
“哦,是,是,是你主動……”老趙頭并沒有把話說完,他怕不小心會打擊到林笙敏感的自尊心,“來,你抽煙嗎?”老趙頭遞來一枝煙。
林笙猶豫一下,接了過來。老趙頭幫他點上。林笙抽了一口,喉嚨一陣嗆辣,他接連咳嗽了好幾聲,額頭上的青筋都凸顯了出來,漲得臉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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