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如咒
“離鄉離土不離音,改名改字不改姓”。鄉音和姓氏一樣,像胎記烙在我身上,張揚著我的招牌,洗之不去,擦之不離。到如今或聽或說,這鄉音則如咒語而追,不論魂游何處,一遍念過,兩遍念過,就被召回故里。
當年我像村中溪里的一粒小石子,趕著高考的大潮被帶到城里,經過學習工作,娶妻生子等幾經攪拌,被安居在一個小城,成為小城的一份子。
小城離村子不遠,上商場,進機關,街上打招呼,彼此間還是非常方便地用上方言,雖說隔山不同腔,過溪不同調,彼此的方言在節奏上有舒緩短觸之別,腔調上有軟硬之分,然而只要認真辨聽并沒有障礙,于是同事間還常以摹仿他鄉他音相互樂著。即便這鄉音不地道不純正而有口無心,但足以讓我的思緒如流浪而歸的行囊,裝著回村的羞愧和沖動,把我罩進鄉音的磁場里。
年輕時我覺得鄉音是村里長輩念出的祥和之咒,伴著祖祠里鐘鼓一板一眼,咒來的是瑞氣祥光。
“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你搖扇,我也涼,你做官,我也強。”
多少的鄉情也就因聞鄉音而被煽動。村里的一則故事,像一粒種子種到我心田:本宗開基先祖,為求得風水庇護,修城墻,蓋墻樓。可同在一地繁衍的其它姓氏,既怕風水被獨占,又妒忌他做下大功業,便擴大其詞告到官府。狀告先祖,修城池,招兵馬,日夜習武,想謀反。結果先祖就被縣衙揖押。此時正值巡府查案到縣里,要提審此案。二世祖查明巡府來自浙江,便上堂用浙江方言喊冤(先祖是從浙江遷居而來)。千里之遙聽鄉音,巡府鄉情涌動,便借故退堂,宣二世祖堂內敘話。這一敘不僅救得先祖,還為村里留下了明朝古城樓。
這粒種子自種到我心田后,跟隨我接受著日子孕育,長成了和我離村的路一樣纏綿的藤條。一句鄉音,足夠讓我舒筋活骨尋聲而引,雖說找不到大樹可攀可依,但一陣交談,幾根藤條便繞得很緊,無形中行成的力量,彼此照應著前行。
當我步入中年,鄉音中少了許多對我關懷之聲,少了對我勸戒之音,更多的是要我相助的告白。子女上學,疾病求醫,困難救助,鄰里糾紛,童養媳私奔,工傷事故,村長競選,公益事業建設……之屬鄉音,就像我在街上遇到鄉親一樣經常。
平淡真實的一切,確實相關到鄉親的生存和活法。說是小事,他們費了好多的口舌而還無濟于事;說是大事,對于有的人來說只是舉手之勞。鄉親們常因為這事那事張張的臉揉成了無力淡黃的土紙,生氣也吧,無奈也吧,他們的訴說輕弱如絲。此刻,我恨不得成了擁有大法堂的道士,揮動毛筆在他們額上敕上各界可行的通天符,加蓋朱紅的堂號章為他們臉上添上應有的色彩。一次次的體會,鄉音是多么弱小啊!就這弱小鄉音之咒可撼動了我,浙江知府的紫袍成了我的大纛,觀音菩薩的心腸溫熱我滿腔山水味的血,雖說做不到庇護和救苦救難,但一定要能為他們分憂解愁。就這樣,鄉音之咒,念來了我有做不完的義務,念來了鄉情一樣沉重的責任。我一邊為著鄉親想方設法,一邊把長輩對我的寬慰和告誡一一傳給他們。
“老鄉老鄉,背后一槍”這是市井上頗為流行的話。確實有人看好鄉音之咒像陳釀的家鄉老酒,鄉村的人一飲,會沉醉其中,好讓他趁機打開鄉親的防備之門,把坑蒙拐騙的把戲演到了老鄉的家里。一位叔流淚相訴,鄉親與他的孩子合謀,騙走了他三萬元,這可是他所有的親戚東挪西借湊來的。眼淚沒有洗去那位叔的悔和恨,而如病菌讓別的鄉親也不同程度受感染,就連我也常有幾十元,幾百元,甚至幾千元隨鄉音而去,而沒有隨鄉音而歸。鄉音之咒大概被利欲心魔盜用了。
有人說如今再聽鄉音,如聞春雷,蟄伏再深的千思萬慮,會隨聲驚醒,一是驚心,二要細想。可我想,都這樣陪著小心,這鄉音不就成了警報,我最不喜歡聽到的聲響就是它。于是我常默念著:“世路由他險,居心任我平。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古老鄉音之咒,讓地道純正的鄉音之咒隨魂魄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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